前言:1.手误删除了前篇,此乃谎言。其实是因为写了好几个不同版本的后续,斟酌反复许久。
2.预计在写到终章时还会再拖更一下,力求将大婚的场面写得尽可能好些。
3.本章文本量:4800字
人立茫茫五云中/但见烟涛内
飘渺有仙宫
A面·满穗?
我本是个为复仇而活的鬼魂。
呀,翠儿莫怕,穗姐姐不是真的鬼魂,穗姐姐的意思是……在很多年以前,在遇到你、红儿、琼华、鸢姐姐还有良爷之前,以及在遇到你们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活下去唯一的念头便是报仇雪恨,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这仇怨深至刻骨,痛至铭心,因此我执意要到洛阳去,好了却这无终的恨意,或是我的性命。
否则,我的家人都将死不瞑目,而我纵使活着也难以心安。
十三年前,陕地闹灾荒,税官见邻居跑了,便强征了我家的粮充做税收。
一石粮被抢去八斗,而我家四口人,无论如何都没可能仰赖那剩余两斗过活。
爹爹、娘和弟弟都死了,我侥幸活了下来。
不,不是侥幸,是因为家人将生的希望留给了我,我才得以苟活。
活下来的我,就应当替死去的家人复仇。
没错……要在这乱世间找到我的仇人,向他征讨这难偿的血债,好告慰我家人的在天之灵。
怀着这样的执念,我辗转漂泊在陕地,终于打听到了仇人的消息。
他富甲一方,他权倾朝野,他几近世间最尊荣富贵者,却也最接近天下丑陋罪恶者。
他是洛阳城的王爷,当今天子的皇叔,亦是税官背后横征暴敛的豚妖……是我此生以性命相抵也要弑杀的仇人。
因此我必须要去洛阳,要么了却这段仇恨,要么结束自己的生命。
良爷在我们从陕州出发那晚就已得知我的身世,他向我保证安顿好你们和琼华之后就动身带我前去洛阳——哎呀,翠儿妹妹别哭呀,穗姐姐这不是还好好的么?
乖,不哭不哭,穗姐姐不去洛阳,再也不去了……大概?
讲到哪来着……噢,所以当时我和良爷向你们辞别,因为我是一定要去洛阳的。
到了洛阳,我们找了家客栈落脚。按照我和良爷说好的,将我带到洛阳后,他便立即离开,从此我和他再不相见——本就该如此,我是为了私怨而来,无论如何不能再牵连他人。
但他没有走。他沉默着带我去酒楼吃了顿饱饭,我们牵着手绕过瀍河、逛过庙会,见过河水边摇下一树落花,仰望鼓楼上绽放漫天烟火。
嗯?红儿妹妹问什么?当时的景色一定很漂亮?
是呀,那一刻真的很美,脚边是流水载着落花,头顶是夜空盈满璀璨,身侧是他好整以暇地牵着我的手,世上所有美好的事情都像在这一刻发生了,趁着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候。
直教人要忍不住忘掉刻骨铭心的哀伤。
这时良爷说话了,他向我伸出手,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去南方……哎呀你们两个不要起哄啦,什么叫答应他……都住嘴都住嘴,反正现在我不是跟着他来了嘛!
真是的,尽会瞎起哄,鸢姐姐你也不许笑!
讲到哪里了……哦,烟花底下,他邀请我一同去南方。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不希望见到我死在洛阳城。一个小女娃,无论怎样都不可能进得去戒备森严的府邸,更遑论行凶刺杀一位皇亲国戚。千里迢迢的寻仇,不过是我为了求一个心安,好让自己到地府去时不至于无颜见爹娘。
再后来,我不愿放弃寻仇,他不愿见我寻死,于是我们在瀍河尽头的芦苇丛边上,在有飞鸟起落的湖水边勾指相约。
我们约定,他将替我完成复仇,而我从此为他而活,就像是一笔典当的生意,良爷当掉性命与九载岁月,要将我背负的仇恨一笔勾销。
结果,就像你们知道的那样,九年过去,、闯军攻破洛阳,将那该千刀万剐的豚妖煮成一锅福禄宴……我肩上的担子,终于能彻彻底底地卸下。
这典当的生意,也彻彻底底成了死当,我纵是想再反悔也无用了呀。
从军的缘由,大概就是这样了。
你说对吧,良爷?
B面·良?
此乃谎言。
我听着满穂的讲述,一时间怔愣到说不出话来。
不对,故事不该是这样……有什么东西错了,彻彻底底地错了!
在洛阳城,在随风飘荡的芦苇丛边,在冰冷的能没过双膝的湖水里,在她用刀抵住我胸膛时,我亲耳听她控诉着我所犯下的累累血债,哀愤地宣泄那无处可去的满腔恨意。
眼泪坠落在湖水里,像是无影无踪一般,顷刻便被稀释,再尝不出咸味。
而仇恨不是眼泪,会融入湖水淡去苦涩;仇恨是比眼泪更晶莹的珠子,即便沉入水底,却永远也不会消散。
满穂回过头来冲我笑,眉眼弯弯,唇边带起一抹羞涩的笑意,仿佛我真如她所讲述的那般,是在她绝望昏聩的世界里唯一的英雄与侠。
多年前我就知道,她很会讲故事,如今九年过去,她的口才并未退步,依旧能把人耍的团团转。
可我并非满腔侠义的英雄,我投身反军不是为了这天下众生,而是因为我本就欠她良多,打生打死九年都只为赎还罪孽,只为替自己和她都求一个心安。
求我能心安理得去死,求她能心安理得活着。
我本能地想要反驳她话语里的错误,于是我拉住她的衣袖,想要说些什么……
“良爷,怎么了?我有哪里说得不对吗?”
她轻声询问,垂下眸子看向我。
那对素来澄澈透明的,像猫一样的眼睛里此时蒙上一层水汽,竟叫我分辨不出她眼里的神情是哀求还是悲伤。
于是我的话语卡在喉咙里。
任我如何推敲,也找不到她话语里的纰漏。
她所言确实没有哪里不对,豚妖是她仇人不假,她执意要去洛阳不假,而我希望她活着,为了她拼杀九年也是真的……这一切都是我与她所经历的,而我无论如何不敢忘记这些。
她只是悄然抹去了往事里我的影子,好像我真是影子戏里手持刀剑的侠客,披荆斩棘、涤荡天下浑浊,用胸中三尺不平剑杀出个朗朗乾坤。
白幕上的小人,再怎样摆弄也唯有或正或邪的一面,映不出人心复杂,照不见火光在身后投下的阴影。
在她的口中,我的罪责、我的挣扎,连带着这之后的一切都被她巧妙地隐在了幕布后,而我是她手上用竹签操纵的小人,上演着行侠仗义、除魔卫道的戏码。
以往她讲起故事,靠的是真假参半,教人分不清虚实。
如今她骗起人来,却是罗织起事实,使人忽略了真相。
我想得确实没错,她的口才从没有退步过,甚至比原来还要更好,好到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好到让我差点忘记自己曾犯下的罪。
最终我还是没能去戳破她的谎言。
或许是因为我依然畏惧向故人坦诚我的罪责,又或许满穂眼里流露出的情绪让我无法说出驳斥她的话语。
或许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提及过往的纠葛爱恨,无论对谁来说都是一种残忍。
过往的回忆如同藏酒,越陈愈香。可世上也非所有的回忆都值得珍惜啜饮,有的往事只适合封入棺椁作为陪葬。
我得承认她总是想得比我周全,这一折好戏既顾全我的颜面、也满足她们的好奇。
既然注定是折磨,又何必再提起。
红儿眼眶有些红红的,而翠儿早已泣不成声了,此刻趴在姐姐的怀里,压抑着声音啜泣,将泪水和鼻涕都糊到姐姐的衣襟上。我看不见鸢的反应,但能听到她深深的叹息,片刻后有淡淡的烟气缭绕。
千里寻仇的孩童、重拾侠义的狼……无论放在哪里,都是让人拍手叫好的戏码;家仇血债终得报,烹煮豚妖慰忠良……放眼前尘后梦,大概也能千古传唱。
既然是令所有人都快慰的故事,或许真由不得我辩驳。
我想起许多年前,在尹三的客栈里,我和舌头曾听过一段说书。
说的是什么故事,如今早已忘了,连说书人的面目都模糊不清。但我却记了这件事许久,久到如今想起来还恍如昨日。
大概是因为这事挺怪,尹三的客栈本就为人牙子的勾当而建,选址偏僻、从不接客,我和舌头正缩在前堂喝着热酒,忽然就有人顶着风雨跑进客栈来,很是自然地向我和舌头讨一口热酒喝,自称以说书为生。
我想他或许是从外地躲避仇家来陕州的,因此往偏僻的地方走。所幸那天我和舌头刚宰了一只肥羊,而这说书人也不像腰缠万贯的样子,倒也懒得多生事端。
后来舌头还暗笑说这人要是知道自己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不知会不会吓得脸白。
那说书人放言自己生平有三不说:评书不说、志怪奇异不说、历史古闻亦不说,只讲今朝新事、亲眼所见。
“评书多虚构,志怪本传言,而历史风尘捏成的泥人代替昔日有血有肉的人物,到头来多少人的想法被编撰取代……我不愿讲这些假事儿。”
舌头嘲讽般笑了笑,说史书上哪里会有我们的位置。倒让我生出的感慨之意烟消云散。
是啊,再过去十年、百年、千年,还有谁会在意影子戏里的人物曾挣扎几何?此刻再多的惆怅与畏惧,蒙上历史的风尘,便也变作幕布前火堆里的灰烬一捧。
可我并非活在十年、百年、千年后,并非端起一杯热茶好酒,悠闲地消遣一个与自己毫无关联的故事。
满穂走上前去安抚红儿和翠儿,轻轻用手掌抚摸她们的头发,软声细语说着些好听的话,用手帕为翠儿擦掉满脸糊着的眼泪,又捏了捏红儿的鼻梁。
她注意到了我的视线,侧过身来歪着头朝我抿唇一笑,好像在对我说“看,我把她们都搞定啦”,那自鸣得意的模样,让我好似看见过去那个在客栈后厨指挥着小羊们做菜的她。
而先前我在她眼里看到的神情如同幻觉一般,觅不见踪影。
到底是她又披上伪装,还是那仅仅只是我的虚妄,我不愿再去思考。
如果她觉得这样便好,那我没理由也没立场再去争驳些什么。我和她的关系是仇人而非别的什么,自始至终就没有留给我分辩的余地。
是吗,原来我们还是仇人,这一路上她巧笑嫣然、眉目生春,反教我产生了些不该有的,昙花一现的错觉。
我伸手去够八仙桌上的茶盏,一杯杯的茶水滚落入腹。不是口渴,只是要做些什么,好掩盖心底这忽如其来的无端的失落。
这之后,我们谈起在扬州安顿的事情。
我说自己要到客栈住时,不免掀起一阵小小的骚动。
红儿翠儿都一下子从凳子上站起来,红儿满脸的手足无措,翠儿脸上泪痕都还未干,眼瞅着就要挂上新的。
鸢则向我投来鄙夷的目光,问我又发什么疯。
“……我只是觉得,我住这儿多有不便。”
这院子里住的都是女子,红儿、翠儿都尚未婚嫁,鸢则是寡妇,我一个男子搬进来难免惹人闲言碎语。
我是不在意名节的。但倘若以后红儿翠儿嫁人,被有心人拿这事戳脊梁骨,不消鸢数落,我自己都觉得无地自容。
何况,方才默认了满穂对她们的欺瞒,我再难坦然与她们对视、交谈。我不是满穂,没法好好地藏住心底的情绪,也做不到对着被自己骗过的人谈笑自如。猫科动物与生俱来的天赋,有时真让人羡慕。
这理由我是没法说出口的,所幸方才想好的借口也不算牵强。
没有了舌头,过去这么多年,大概我也变了不少?
我说着自己的打算,拈起茶盏仰头灌入三两茶汤,仿佛奔赴沙场前饮下的壮行酒。
茶里并无酒滋味,却比酒更壮人胆气,否则我怕我被她们再劝就要动摇。
然而我的主张到底是没能实现。
要论为什么,就是确实应付不来这些小姑娘……还有已经不再是姑娘的鸢。
“你要搬便搬,谁能管得了你?枉我特意挑了这间厢房多的院落,枉红儿翠儿日日清扫床榻,都喂了你这良心被狗吃的狼,我倒希望什么时候狗真能把你吃了才好。”
鸢像是动了真火,捏着烟杆举起几次又放下,朝我重重地哼了一声,跨过门槛往天井里去。
“良爷,你莫看鸢姐姐生气,为了买下这处院子,她连自己的镯子都当掉了。”
“是啊,良爷,姐姐之前说以后不嫁人,她不怕坏名声!”
“你这死妹子,皮痒了是不?”
“良爷救我!”
红儿轻声跟我解释着鸢动怒的原因,翠儿也在旁帮腔,不过这帮腔的方式未免有些不对……至少对红儿来说不对。
两个小姑娘,一高一矮,一个披着红衫,一个穿着绿袄,一个伸手要打,一个缩头缩脑要藏。她们围着我转来转去,穿花蝴蝶似得绕八仙桌跑了一圈又一圈,骂声和告饶像是穿过弄堂的风儿,藏着绵软的笑意。
她们打闹的身影落在眼底,我不自觉微笑起来。
征战沙场九年,舍生忘死地拼杀,去颠覆这不公的世道……我之所求,就是在意的人能好好地活在这世上,还能听见她们的言谈与欢笑吧。
“良爷,不如我也跟你搬去客栈住吧?”
在我不自觉出神的时候,满穂靠到我身旁来,扯了扯我的袖子。
“你又不是男儿身,搬出去作甚?”
我皱起眉头。她不是挺期待见到红儿和翠儿么,来时还盘算着要置办间屋子住下。
“这不是怕良爷一个人在外头寂寞。如果良爷想,我可以陪良爷……”
说这话的时候,她轻轻歪着身子,秀发与流苏一同扫落在我的肩上,让人分不清哪些是流苏的丝线,哪些是她的长发。
她身上有股好闻的香气,比檀香淡薄些,比寺庙里点燃的线香素雅些,闻起来竟有些窜人,撩拨得喉咙发痒。
该死,这房间里怎么那么安静,连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可我又意识到翠儿和红儿还在打闹,像是雨声穿林打叶般响。
“……陪良爷聊聊天,解解闷,省得良爷一人做那闷葫芦,如何?”
我听见有人窃窃地笑,茫然张望几下,不知何时她已靠在我的肩头。
“良爷。”
“……嗯?”
“住客栈要花银钱的。”
“呃,我知道的。”
她忽然坐正身形,于是那拂落在肩上的发丝,发饰上垂下的流苏都一同离我远去。
唯有那缕香气还在鼻尖萦绕,若即若离,如同观见明灭不定的烛火。
满穂回头望着我,依旧在笑,只是这回她得意洋洋,眼睛里闪烁着猫一般的狡黠。
“那,良爷是否还记得,现在你身无分文,连闯王赠与的珠宝都在我这儿?”
“就是不知道,这扬州的客栈,容不容得良爷赊账呢?”
将军了哦,良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