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夾雜著濁雨,裹挾著雷電的風潮,還是分割著天地,席捲著萬物的龍捲,其源,必微,其心,必靜。生於遠東那“風起之地”的我們,對風的依賴與眷戀,更超乎尋常。
來自四海八荒的客人啊,請相信我,萬物皆有靈。
當你僅憑感覺,便抬起手從箭袋裡抽出一支尖頭四羽,筆直如尺的箭矢時,你能夠感受到它那與你一同律動的熾熱心跳嗎?輕輕將箭羽裡埋藏的凹槽併合到弓弦上,再睜開朦朧的心眼,沿著箭矢的胴體,向前看去,心中一遍遍預演著目標被擊中的樣子——它真的到了不受傷不可的地步了嗎?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就張弓吧,在弦與肌肉的彼此收縮下,似乎無處不在的時間也會緩緩停滯,直至萬籟俱寂之時。這一瞬間,你,與箭矢的命運,便已聯結成一體。
“準備好了嗎?”
“嗯。”
“賦予它,新的意義吧。”
開弓,放箭,此刻,風來。
自武器上的紋路與你指尖上的紋路相互貼合的那一剎起,你們便成了這世上最親密無間的夥伴——她從我耳邊低語道,柔軟溫暖的手掌握住我張弓掣箭的手,像啟蒙導師握住小孩子的手寫字那樣,一方一寸間,剛勁有力。她懷抱中散發出的暖意籍由我的後背,一步步蔓延到四肢,再浸染了心。她像一身堅不可摧的鎧甲,幫我抵禦著現世與隱匿的瘋狂。
她叫極樂,是同我一樣來自那“風起之地”的旅人。
還記得我說過的嗎?不管是夾雜著濁雨,裹挾著雷電的風潮,還是分割著天地,席捲著萬物的龍捲,其源,必微,其心,必靜。
曾有幸見過她的戰鬥之姿:是家鄉傳統的弓術。但不同的是,她的箭矢竟具有馭風的能力:執箭,縷縷微風環繞於弦;搭弓,陣陣氣流凝聚成風;蓄力,滔滔氣浪履天掠地;鬆手,烈烈颶風宛若驚鴻。只是一剎,以風鑄成的尖兵便依勢迸發,又在擊中目標處傾旋而立,形成一大片彼此交錯的氣流場,吞沒了一切。而她本身,卻僅僅在原地輕撫長髮,於風暴前氣定神閒——因為她知道,再飢餓的風暴,其中心也是寧靜的,而她,正處在這天地間的心眼,冷靜的審視著一切。
何等神性的弓術,何等仁慈的自然。
偶爾,她會向我感嘆命運的無常,家鄉那柔順的微風,何時才能再愛撫她的面龐呢?她早已厭倦了四處飄蕩,內心渴望的,不過是一片平凡的故鄉。此時,我只能以沉默回應她的惆悵——我也在詢問自己這個問題,只是無法得到答案。或許天邊的故鄉水土養育的那一方人,在心懷迷茫時都會殊途同歸的來到同一片由內心幻想構築而成的地方吧。
她站起身,鏗鏘堅定的身姿在皓月之光下略顯蒼白。
“這一箭,會落在我們最開始的地方嗎?”她挽起弓,目標是天與地的交界。
“或許吧。”我也站起身,勉強將雙手蓋在她張弓掣箭的手上——像她教我馭風之箭那樣。這一瞬間,我,她,與箭矢的命運,三位而一體。
“準備好了嗎?”
“嗯。”
“賦予它,新的意義吧。”
開弓,放箭,此刻,風來。
那一晚,我做了一個很真實的夢:我變成了故鄉千年神社裡的虔誠巫女,虛跪在祈福臺前,雙手輕搖著能夠呼喚神明的繩。繩頂的大鈴鐺晃動不止,清脆的鈴聲從裡面傳來,伴著鈴面上躍動的璀璨日光,一聲,又一聲…而她則變成了神社供奉的風之神明,漸漸從朦朧中浮出身影,微笑著揮一揮手,來自四面八方的神之風便緊緊拖住他,而後順勢踏上天空…直到被深夜的蟬鳴聲驚醒,才發覺夢中那股溫暖而均勻的氣流,是她輕緩的淺睡鼻息。
我們仍未知道那晚一起射出的箭矢究竟落在了何處,但我堅信,只要我們彼此相依雋永,那支箭矢,就一定會追尋到我們魂牽夢繞的家鄉。
“遠蕩的春風,終有一日會回到風起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