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死了。
他的墓就在印第安保留地的不远处,当约翰从比彻之愿千里迢迢赶来时,一只鹰正落在他的碑上。
从达奇愤怒地淹死了意大利黑帮老大勃朗特并把他喂了鳄鱼开始,这个游戏逐渐就不那么可爱了。它逼着你开始做出抉择,让达奇逐渐癫狂,麦卡渐漏本性,亚瑟得上了该死的肺结核。直至何西阿当着大伙儿的面被平克顿侦探一枪打死,蓝尼在逃亡中饮弹身亡,约翰被抓,剧情把范德邻帮和拿着手柄的我一步步逼仄到窒息。此时,我才会突然意识到,我是真正被带入进这个1899年的美国西部了。
其实达奇和亚瑟一样,有着一种极端的宿命感。身为显赫一时的黑帮帮派头目,他热爱读书,以史哲尤甚;听古典乐和歌剧;精明、优雅、冷静,天生的一股由内而外的领袖自信的气质。然而,达奇是最先无比清晰地知道:文明终将到来,而如他们一样的枪手、牛仔、黑帮,这些注定被历史所淘汰。我猜想,他可能在雪山深处的梨刀村就开始在思考,他们是不是已经处在历史的拐点?这种诘问,在马掌望台的时候一度被冲淡,直至他聪明反被聪明误,被两大家族联合算计的时候,终于悲观地做了肯定。
于是他一次次地鼓励着同伙,经常说着“最重要的是,我们活下来了”。他在凭着一己之力对抗着时代,然而时代永远也不会输给个人。于是他崩溃,用疯狂来发泄自己:他听从麦卡,杀了康沃尔,炸了大桥,煽动印第安部落,企图清除挡在他前方的一切障碍——甚至到最后,为了生存而两度抛弃约翰,对亚瑟见死不救。
许多玩家厌恶达奇,却不知达奇应是整个游戏里看得最通透的那一个。他看到了前方那幅巨大的轮轴,所有如他们一样的人都终将被碾过。他试图改变却一次次事与愿违,于是他自甘堕落。因为暴力和杀戮远比善良和正义操作起来简单得多。所幸,在下坠的途中,他有过一次短暂的清醒:多年后,当约翰带着满腔怒火来找麦卡复仇的时候,他终于被约翰说动,扣动扳机,对着麦卡的心脏来上了一枪,然后落寞的离开。
后来我去浏览了一下一代的剧情,约翰最终又找到了达奇,在悬崖边走投无路的他,对约翰说了一段话:
"We can't always fight nature, John. We can't fight change. We can't fight gravity. We can't fight nothin'. My whole life, all I ever did was fight... But I can't give up, neither. I can't fight my own nature. That's the paradox, John. You see? When I'm gone, they'll just find another monster. They have to, because they have to justify their wages. Our time is passed, John."
说完,他纵身一跃。
不久,约翰为了保护妻儿,被警察部队打成了筛子。像扎克斯一样。
再很久,约翰的儿子杰克成年,为报父仇而拿起了枪。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犹记得马掌望台,救出西恩的那个夜晚,范德邻帮,这个臭名昭著的美国黑帮的临时营地中,达奇、亚瑟、查尔斯、西恩、蓝尼......他们喝着威士忌,在摇曳篝火前跳着舞,如同普通好友的野营聚会;克莱猛岬旁,达奇和亚瑟午后划着船在湖里钓鱼,之后赛马,彼此一同度过愉快的一天。
曾经沧海,而最无助者,莫过于别人眼见为沧海,而你已见桑田。
2
当送走门罗少校时,亚瑟·摩根在火车站碰到了圣丹尼斯的修女。
“摩根先生,其实你是个好人。”
“修女,看来你不怎么了解我。”
“这或许正是你的问题,你从来都不了解你自己,摩根先生。无论你以前做过什么,可是当你出现,你总是笑容洋溢地帮助着别人,这才是我眼中的你。”
在亚瑟的日记里,他很羡慕查尔斯。因为他是能够毫无疑虑地向善,而在亚瑟心中,善与恶总在反复拉扯。
于是,这个本该为喋血硬汉的亚瑟,无法同玛丽在一起,却又无法忽视她向自己的求助;经常无端地伸出援手,摄影师,变装马戏团团长,法国画家,新丧夫的寡妇......
翻看亚瑟的日记,字很好看,素描非常厉害,尤其能画人物的神情——比之后来日记的主人约翰,不知道高出多少。要知道,后来阿比盖尔和约翰两口子,都得靠儿子杰克教他们认字。在那个由荒蛮向文明过渡的年代,能够识文断字,还画得一手好画的人,按理来说足可以跻身上流社会,谋得一份外表体面的工作。可体面的背后,却是更极端地野蛮,亚瑟十分清楚这点。处理圣丹尼斯市长的工作最后,他也明确表示过对政治的厌恶,对于文明、城市的厌恶,在他眼里,那里一样有着恶臭与寄生虫。
可亚瑟却经常说自己很笨。何西阿应是懂亚瑟的,在向布鲁韦斯特家族的那个老女人介绍他时,何西阿形容亚瑟:有时候很笨,有时候很聪明,但多数时候是个傻瓜。然而私以为更贴切的说法应该是:亚瑟不想成为一个聪明人。身为范德邻帮的二把手,他并不缺能力,不缺领导才能,不缺头脑与魄力。可不同于麦卡,他毫无保留地对达奇奉献着他的忠诚,甚至把他当成父亲(我在日记中看到这里的时候很奇怪,因为感觉达奇和亚瑟年龄差距并不大)。在临终的那个山顶,当他用尽今生最后的力气爬向了那把手枪,却被达奇一脚踩住,他望向了达奇,声嘶力竭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I gave you all I had......”
这就是亚瑟·摩根的遗言。
亚瑟如同达奇一样,早已认清了自己的命运,甚至是在得知自己患病之前,他已经无数次地拒绝为玛丽改变。差别在于,达奇最后通过一种极端地方式来宣泄他的无助,而亚瑟则选择了漠视。
游戏末期,亚瑟第一次向查尔斯——他的同伴——说出他罹患肺结核的事实,可查尔斯并没有丝毫地惊讶,相反,他说道,每个人都会死,(像已经死去的)西恩,何西阿,蓝尼,想想我们当下在做的事情,甚至可能等下就会被一颗不长眼睛的子弹打死。所以你很幸运亚瑟,因为你提前知道了死期,起码你能去做些事情,救赎自己。
这也是亚瑟在游戏最后两章里所做的事情。他心中的善良,终于在面对死亡时冲破了漠然。他开始思考着自己无条件的忠诚,赶走了放贷的施特劳尼,私下和莎迪一起救出了被达奇抛弃的约翰,还拜托莎迪以后要好好照顾约翰一家。
他内心的善良驱使着他帮助别人。当亚瑟病入膏肓,不停咳血,苍白的脸上布满血丝,那一张风霜的脸上,却总是挂着微笑。在所有陌生人的任务中,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位在森林里隐居的短腿老兵哈迪尔。老兵亲眼见证过最惨烈的地狱,那样的战场,从一端走向另一端,靴子都不会碰到泥土,因为地上全部是堆积的死尸。这样的经历连亚瑟都连连咋舌。但他拜托亚瑟的只是一同陪他去钓鱼、打猎。游戏的城镇里会碰到很多老兵,但唯有哈迪尔从没有过抱怨,向一颗石头一样,既不妥协也不气馁的活着。直至最后一次捕猎意外地被野猪顶死(亚瑟在日记里写到他是被熊杀死),亚瑟看着这位朋友的眼神,好像在说:“你先等下,我随后就到。”
可能那一刻,亚瑟能够真正去直面死亡,这个永远拒绝变得聪明的牛仔,总算是隐隐感悟到了生命的真理与平静。
亚瑟在解释自己身份时用过很多词。但是唯有一次,当他和哈迪尔在他的木屋里喝着咖啡聊天时,他说他是一个流浪者。漂泊无依,四海为家,这大概就是他患病之前的最好写照。然而游戏的末期,当他悉知麦卡的背叛,只身返回河狸岩洞去找他对峙时,镜头闪回,画外音都是那些被他帮助过的人对他说的感谢。我想在那一刻,他终于不再是一个流浪者,而是一个好人。因为他改变了一些事情,住进了一些人的心里。
于是他最后一次拖着羸弱的病体,把生的机会给了约翰,独身挡住麦卡与平克顿侦探团的围剿,最后平静地在朝阳里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亚瑟是恶人么?一定是。他杀人越货,作奸犯科,光一颗项上人头就值五千美元。他自己曾说过,等他下了地狱,请一定要受尽所有的刑罚,不然他没办法相信世间的正义了。
那亚瑟是好人么?我想应该是。因为他身处于地狱之中,却得到了救赎。
3
1899年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清光绪二十五年,日本明治三十二年。女权主义方兴未艾,美国刚刚执世界经济之牛耳。世界中心尚在欧洲,科学昌明,文化灿烂,大师辈出,人们向往着那个从前只在小说里出现过的二十世纪。
文明正在成长,资本正在扩张,而江湖正逐渐老去。
没错,应是江湖。
某种程度上说,美国的西部世界,一如中国的武侠世界。萍水相逢,快意恩仇,相忘于江湖。是刀剑还是手枪,是武功还是拳头,这些只是形式上的差异,而内核相同。
所谓江湖,想必用语言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尽释其意的,这是根植在文化之中的一种社会环境,一如西部与牛仔根植于美国文化之中。江湖之大,无论是渔舟唱晚,还是大漠孤烟,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时个中人物——或者,当中一些人可以称之为侠。史航曾解释过,侠以字解,其实是夹缝中的人,无论是郭靖萧峰,还是亚瑟·摩根。那一杆枪,一匹马,驰骋在无论是大地之心,还是黑水沼泽,不就是侠的注解么?或许有些许的不同之处在于,亚瑟并非大侠。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而在那个年代,国家的概念如此渺茫的年代,人类文明大幅攀升的最后一处休息处,俯仰无愧于心,不应当谓之侠么?
于是,我们操作着侠客亚瑟,借他之眼,看到了1899年的美国江湖。看到了满是马粪的城市街道,闹剧一般的女权运动,依旧对黑奴抱有歧视与怀念的南方庄园主。看到了电影、马戏团、留声机、一切文明的脚步,与剥皮、食人、屠杀、一切野蛮的面目。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无论人种、肤色、地理位置,一切都在悲哀地相似地发生着。
与此同时,这个江湖也一如亚瑟的身体一样,正在逐渐崩塌。如同达奇一样的许多帮派领袖在做着最后的挣扎,他们曾经的处事原则在资本与利益面前一文不值,这让这些曾经江湖规则的建立者同时成为了其送葬者。他们摧毁忠诚与正义,杀资本家、炸铁路、鼓动民族仇恨。可杀了康沃尔,康沃尔公司却不可能崩塌,它依旧如故。安格斯堡近海,依旧漂浮着石油与化工制剂的污渍。而如同亚瑟一样的那些侠客,他们挣扎着企图改变——他们也确实改变了些事情——可就算救了唐斯太太和他的儿子,矿工宿舍里的工人们依旧吸着最浓烈的粉尘,拿着一小时30美分的微薄工资,直至肺部患上肿瘤。
往事越千年,却发现后之视今,一如今之视昔,并非哀而不鉴,只恨历史总在重复上演。
达奇、亚瑟、约翰,游戏的西部世界里的芸芸众生,他们无法得知,这看似最美好的文明进程,在下一个一百年里会,会再次变成互相残杀,博弈与算计,冷战热斗......直至下一个轮回重新开启。他们甚至不知道他们只是身处虚拟世界,过着看似自由却被一行行代码锁定了的人生,而玩家们握着手柄,就是他们的上帝之手。
甚至于我们又处在历史的哪个轮回中呢?玩家们又是否被如代码一般锁定,过着被赋予的人生?
4
最后,想写一点一直想写的东西,游戏的艺术性。
在《荒野大镖客2:救赎》的末期,当亚瑟拖着病体骑马回到河狸岩洞去找背叛的麦卡时,游戏里设计了一出我个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桥段:画幅变成了电影一般的16:9(当然,电影画幅确实在游戏中多次运用),画面染上一层落叶黄般的滤镜,镜头的运动变得固定不自由,玩家能够操控的唯一一个按键就是X骑马键。当玩家按下X镜头随亚瑟的骑行而运动,画外音回放的是亚瑟患病之后,所有帮助过的人对他的感谢之词,出现最多的一个句子是:你是一个好人。
之所以对这个看似简单得段落印象最为深刻,是因为我觉得,骑马在这个段落,游戏是由其独到的艺术性在其中的。
今年上半年,有一篇Brian Moriarty教授的演讲轰动了游戏圈,他盖棺定论地认为,游戏无法成为高尚艺术。他表明,游戏因为结构化与需求属性,无法做到一切崇高艺术的核心:奉献。正如黑格尔学派所说,艺术是理念地感性显现。中国的美学大师朱光潜具体解释为,艺术是感性过后的理性思考。然而游戏本身即“一系列有趣的选择”(席林·梅尔,《文明》系列的创始人)。这让游戏本身有着两重的阻碍:其一是,目前游戏的本质是为了有趣;其二是,游戏是需要玩家进行选择,从而无法通过作者对作品进行约束。尾声
《荒野大镖客2:救赎》是一款需要一些耐心和鉴赏来玩的游戏,悲哀的是,正因为如此,它起码不会被中国的主流玩家所满意。就像莫言的小说,在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很多人骄傲地买了一本《丰乳肥臀》放到书架上,然后再也不拿出来看一眼。
可亚瑟一直在那里,在那个已经远去的西部世界,留下了策马扬鞭的身影。可能,偶尔再次打开游戏机,回到那里,读出游戏早期的存档,去听听那时营地里每个人的故事,再执一杆长枪,或游猎于山水丛林之间,饥餐渴饮,无拘无束,或奔行于世界之中,惩恶扬善,伸张正义。这样有时并不好玩,有时容易厌倦。但这确是我身为一位玩家,能对亚瑟做的仅有的一点温柔。
然而,我把游戏进度停在了这里:我操控者约翰,骑着马,从比彻之愿一路来到亚瑟的墓前。那是一座简单得坟墓,用几块木头雕刻成简陋的墓碑,上边除了亚瑟·摩根的名字,还有一行字:Blessed are those who hunger and thirst for righteousness. 我上网查了很久,这句话出自《马太福音》,并偶然间在贴吧里发现了一位网友的回复,他将这句话译的非常好,于是我决定把它分享出来,那就是:
渴求正义之人永受庇佑。
完
转自Steam荒野大镖客:救赎2评测
评测人:不忘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