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铁童话丨影公主(上)


3楼猫 发布时间:2024-08-14 06:26:44 作者:Facedays Language

00

影子的一生要依照光来定

01

庞大的帝国中有一个与之相符的宏伟的首都,在这富饶的首都中的心脏地位中有一座高塔,它用洁白的砖石砌成,回旋向上直至云霄,远离帝国的一些蛮族部落的传说中高不见顶的塔是连接天地之间的支柱。

但那肯定只是传说吧?支柱什么的,相较于天地这种庞大的存在,这座高塔无限接近于一根没有粗度的线段,怎么能承担这份分量呢?

如果说天要塌下来,世间可没有能够将其阻止的存在,就是所有的高个子都被压扁了也没用,人们只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差别而已。

因为这是天的命运,这才是天命,人之间的因果与之相比较不值一提。

相较起那些蛮族,帝国人是纯粹的务实主义者。他们明白这一点,所以建造这座高塔并非为了取悦那些难以触碰的存在,而是为了铭记他们的过往,建造只属于他们,一座象征着荣耀的“天堂塔”。

那些为帝国创下丰功伟业的人,无论是攻略城池开拓疆土、做出发明引领进步、整顿内制改善民生……只要是那些在历史当中留下浓厚笔墨的人,他们死后的遗体都会被送进天堂塔中安置,愈为成功者得以在塔中谋得更高的阶层,更容易在死后的世界触碰到天堂。

当世的务实并不妨碍帝国人对来世的憧憬,或者说正是对于来世的这份憧憬,才促进了他们今生的现实。

02

这是一个已经归于尾声,或者说是后日谈更为合适的故事。

一切都已经发生,一切都已经结束后的故事。

少女醒了过来,不同于刚进来的那几天,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白砖所反射的日光,能够快速地做好一日之晨的准备。

换上床边的黑袍。

无声地念出祷词。

进行简易的洗漱。

窗边的小窗取食。(比起半年前的分量少了不少。)

黑纱蒙上了面容。

而后推门而出,开始守塔人一天的工作。

守塔人的脚步声在天堂塔当中回响着,寻求着出路而不断向上,直达那帝国人所憧憬的来世的天堂,然后再传回守塔人的耳中。如果守塔人的脚步稍重一点,那脚步声便不会这么容易消散,再快一点就会重重叠叠地惹人心烦,让原本无声的世界变得吵闹起来。

所以守塔人总是尽可能放轻与放慢脚步,这也是基本的准则。

如果天堂塔的顶端真的有什么东西在窥视着这个世界,那么现在位于塔底的守塔人应该就像是一个位于白纸上的小黑虫一般,在沿着不断盘旋的阶梯向上蠕动,但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守塔人就这样走着。

守塔人的手拂过精巧的浮雕,感受着大理石凹凸不平而又细腻的触感。这些浮雕环绕着塔的每一层墙壁,像是捆绑在犯人身上的铁索一般将这座高塔捆住,即使它的样式里面大部分都是长着翅膀的天使也不能让人打消这份联想。

说不定正是这四面八方的天使们围守着这座高塔,也围守着这名守塔人。

这里是成千上万灵魂的大牢笼。

这里是少女一个人的单人牢房。

在塔的每一层都有着一块块像被放大的壁龛,只是里头装着不是神像,而是一个个形式各异的棺柩,那墙面同样是美丽的浮雕与铭文。既然有人在这里安眠,不如将它们称之为“房间”更为合适吧?

这些房间里都安置着同一款式的窗户,把天堂塔的真相——死亡用阳光所驱散,但它们在设计之初就未曾有过被打开的功能,只有光芒能在天堂塔中出入,甚至连风也找不到入口。

守塔人走进每一个房间中驻足,用手头上的小畚斗清扫着一个又一个冰冷的棺柩周围聚集的灰尘——上一届的守塔人将其称为亡灵的粪便。

“如果你也像我一样呆上五十年,也会想出这些恶趣味的笑话的。”当时那名白发苍苍的守塔人是这样对这个少女打着哈哈的,但少女的冷漠让他又没了兴致,“如果没这么做的话,你一定会死的。孤独是没有解药的癌症。”

“谢谢。”

“感谢的话还是留给和恶魔碰面的时候再说,只有天使们只喜欢听忏悔……不过小姑娘,你到底是犯了什么罪,才会落得这副下场?”

他的话语并不是玩笑,守塔人工作时的自杀率高达百分之七十九,有些人干不了十年就会吊死在某个墙体上突出的天使雕像的翅膀上,更多人是选择吊死在塔底部广场的雕塑——初代皇帝的剑上,这座塔的顶端就安置着他的遗体。

有一点忘了提,守塔人退休后的自杀率是百分之九十九,其中上一届那个开着没品玩笑的家伙活了下来,而且没人保证他在剩余的寿命中不会自己选择直达终点。

那些死去的守塔人都留下了意思明确的留言,那就是他们所付出的一切没有得到应有的回应,这就是孤独最为具象化的表现——这些棺柩们永远不会为他们的侍奉做出反应。

少女没有给他作出回答,只是接过了他手中的黑袍走进天堂塔当中,直至塔的大门重新关闭,也没有再向后看过一眼。

守塔人检查花瓶中的鲜花是否鲜艳。令人感到遗憾又麻烦的是无论是何种等级的葬仪鲜花,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是一星期,到最后它们的美艳都会变成腐败。插在一个个棺柩附加的青铜、白银、黄金或是黑铁的花瓶中的花都枯黑着垂下头,恶臭的水滴落在大理石地板上,幽绿色绒毛在花的残骸上狂欢滋生。

被关在封闭室中的所敬之人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由此不难想象也不敢想象所以不愿想象。

守塔人会将烂掉的花全部收集起来,在下塔时全部丢弃,并换上新的鲜花。

相较起来那些人工制作的鲜花就好得多,它们将自然花最美的一刻延续到了永恒,只需要适当地为其补充香水,无论是十年或是百年,它们也不需要额外的照料。有些时候守塔人在清晨为它们喷上清水时,会觉得它们更像是真的了,那些萎缩的真花反倒是像它们的影子一般。

守塔人攀登了近三小时的时间,明明不断地往上、往上、往上爬着,可是却一点儿也没有前进。塔顶那犹如迷雾一般不可视的光芒并没有更近,塔底下原本越来越小的广场似乎也不再变化,以为有进步都只是幻想,人们却相信那种自我安慰。

接下来清理的这个棺柩的编号是一千两百三十六号,通体由白玉石铸成,色泽圆润,洁白无瑕,质感细腻,通体透彻,工匠的手艺也无可挑剔,看着它你就能知道有些时候即使一个人死去,但通过她的棺柩,你也能明白她生前的模样。

【光公主 莱莎·尤倪克】

守塔人的双手搭在了棺柩的两端,凝视着雕刻在棺柩前端的名牌。

“莱莎,试着来把话说清楚怎么样?”

守塔人嘴唇微张,她可能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说出了这句话。

每天她都会重复这个动作。

短暂的沉静之后,守塔人猛地抬头转过身来。在她的身后不远处,也就是在这个房间的入口处,有另外一名少女站着。即使相隔了数块砖石,依然可以感受到那名少女散发出的特别气息,像是太阳,是某种温润人心的感觉。

那绝不是由一定的五官与身高肥瘦比例,在加上靓丽的发色与眼瞳所构筑成的标准美。

少女从连衣裙的裙摆及袖口露出来的手臂与双腿白皙的肤色,会让人联想到正午白日……不,正午的烈日总是让人的双眼感受到痛楚,少女的肌肤是更为柔和的,由此不难幻想到少女在某个高台上熠熠生辉的模样。

她纯白色的洋装是最简单的款式,只是在恰当好处的地方缠上了黑色的缎带,从中伸出纤细的手臂与双腿看起就像被更新的皮肤紧贴着一样。或许应该用最为华丽的首饰与服装对这个少女进行修饰,但事实上似乎她已经足够美丽了,再多的锦上添花也只是一种累赘。

“你好。”少女微微向着守塔人叩首。

虽然屋内的一切都沐浴在阳光之下,但事实上这里所有一切摸起来都冷冰冰的。透过密封玻璃照进来的阳光,腐败花朵散发出来的甜味,一切都是被磨光的大理石的触感。但因为少女的出现,即使她所站的地方位于房间的背光处,这个塔似乎第一次被点亮,变得无愧于这个“天堂塔”的称号。守塔人仿佛从某处听到了声响,腐朽的手臂拍打棺柩的声音,引路的天使已经降临于此,现在正是一鼓作气完成生前夙愿的时候,是时候向着天堂进发了。

“可以请问一下,这里是哪里吗?”

少女抬起头说着向前踏出了一步,她纯黑的硬底高跟礼鞋在与砖石的碰撞中发出了响亮的咚声。

在白得有些虚幻的背景当中,少女披散在肩头上的,黝黑的长发格外醒目,她的微笑也是一样,那薄且红的嘴唇像是刀割出的伤口,像是耀眼的红日。

太阳,太阳,太阳。

怎么尽是太阳?

因为少女就像是太阳这个光芒的化身一样……但如果真是如此,那所有见到她的人,肯定也都会心甘情愿地让自己的双眼因为直视她而被灼伤。为了真理献出生命的人数不胜数,为了真美而献出双眼,那会是多么廉价的代价啊!

在追求某些至高的道路上,生命似乎成为了人们第一个考虑的筹码。

对此守塔人有点坐立不安地转过身来,依靠着身后的棺柩,努力地调整着自己的站姿。

“抱歉,虽然这样问起来非常奇怪,但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你知道我是谁吗?”少女似乎发现了守塔人的不适,似乎少女并非少女,而是某种异形的怪物一般,于是在恰当好处的距离驻足继续说道,“我想这比告诉我这里是哪里,要更为重要得多。”

“莱莎……”

守塔人的声音细不可闻,而且沙哑干涩。

她没有自言自语的习惯,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而语言是一项技能而非知识,如果不使用的话就会生疏,甚至有可能遗忘。

“莱莎?”

少女的脑袋疑惑地向旁一倒。

“你是莱莎·尤倪克,帝国的光公主。”守塔人说罢后才意识到了什么,跪倒在了莱莎面前,亲吻她的脚尖,而后将额首扣在了冰冷的大理石上,“我再一次想见到您……想见您……感谢您的归来。”

03

天堂塔每隔五十年便会更换一名驻守其中的守塔人,负责打理塔中所有的基本事务。

他们所需要的物资只需要写在纸条上,透过塔大门旁渺小的,用于他们起居的小房间的窗口旁的小通道当中,一般来说在第二天就会得到满足。

你可以索要食物、衣物、书籍、药品……甚至你可以指名道姓,例如帝国中某位画师的亲笔画,只要你还能记得他们的名字的话,第二天早晨的窗台上都会出现。

除了第二名人类之外的一切。

大多数守塔人都会选择养一只小动物,这可以在某种发面上弥补人类所需要的一些必要刺激,但也只是一种投机取巧的方式,所以大多数的家伙都在塔里或者离开塔之后选择了自杀。不要企图用烟草、药物、小宠物来掩盖一些需求,最终它们都会成为死亡的助力剂。

但这也都是他们所做出的选择,人们只会为此感到惋惜,而不会对此表现后悔。

天堂塔是他们所挑选的忏悔屋。要么在忏悔中活下去,要么就在忏悔中死去,总而言之,在这里能做的也就只有忏悔了。但愿帝国的先驱们能够帮助他们走完这最后一站。

……

这并不是一种象征性的表现手法,而是这些“先驱”,他们确确实实会出现在天堂塔当中,只不过是以灵魂的形态。

可能是在死去的数百年后,可能数十年,甚至可能刚死去不久。

人们总是思考着死后会前往哪个世界,却未曾思考过出生前的世界是个什么模样,也没有想过死后的一切都没有改变的可能性。

死并不只是上天堂或者下地狱还是以另一种形态转生于世这么简单,天堂塔中一种神秘的力量把灵魂的存在,把更为困难的问题摆在了人们面前。当然面对这些问题的时候,人们大多数时候选择无视,这也是让世界照常运转的秘密之一。

有些事最好别说,有些事最好别问,有些事最好别提。只需要用简单的原因糊弄过去就行,至少每一代守塔人都是这么做的,他们是唯一的目击者。塔里发生了什么,全凭他们一张嘴,或是一支笔来传达。

04

“也就是说,我生前的夙愿尚未完成,所以没能升上天堂,而以灵魂的姿态重新复活了?”莱莎的左手穿过自己的右手,验证了传说的真实性。

明明在最开始时她想要扶起守塔人时发现自己穿过对方,还吓得大呼小叫呢。

“至少按照以往的守塔人所说的是这样的。”

“是这样啊……”

莱莎若有所思地一边说着,一边躺倒在了她的棺柩上面,黑发像是水流一样沿着白玉石边流了下来。

死者的容器绝不是供生者休息的场所,无论在哪个国家中这都是不知敬意的表现。但如果是死者自己的灵魂的话,那她想怎么做都无所谓吧?

前提是她接受了自己的死亡。

而且在这短短的时间当中莱莎发现只要自己愿意,她可以穿过任何物质,也可以像是活物一样活跃在这空间当中,享有重力之类的立场。这应该是认清自己究竟为何物之后才能拥有的能力,不是有人说过,只要你相信就能做到一切吗?

如果相信自己已经不在这个世上,那么能穿过棺材盖也是理所当然的。

莱莎翻了个身,将自己的脑袋沉进了棺柩之中,而后若无其事地重新抬起头来。

“哇!真的耶!”她像是第一次发现用硬物摩擦头发会吸起碎纸片,或者敲打自己的膝盖会产生膝跳反射的孩子一样,惊喜地宣布自己发现自己真的死去的事实,“里面的这个家伙真的跟我长得一模一样,不过下葬前穿的衣服有够华丽的,而且化了好浓的妆。”

这样看来,她完全接受了自己的死亡。

“你的表情有点奇怪,我这么做很奇怪吗?”莱莎稍稍皱起眉头看着守塔人说,但这绝不是出于不满,“就算你蒙着面纱我也是可以感受到的。”

守塔人站在了房间的角落当中

“不是,只是和我以往所认识的莱莎公主,稍微有点不同而已。”守塔人顿了顿继续说道,“该怎么说……更为奔放一点?”

“那是当然了,因为我完全没有关于你口中那位公主的记忆。不如说我到现在除了我已经死了这件事和我的名字,依然一无所知……这也是很有趣的现象,这样看来我的名字活得比我还要更久不是吗?”

“也许是的……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面对莱莎没有章法的提问,守塔人对这种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显得不知所措。

“好啦好啦,不欺负你了。”莱莎说着从棺柩上翻身坐起,走到了守塔人的面前,笑盈盈地继续说道,“让我们按照初次见面的流程再来一次,首先我是你口中的光公主莱莎,那么我可以省去自己的自我介绍了,毕竟你对我的了解比我自己还要深。但是你可得告诉我你是谁吧?我总有种和你很熟的感觉,我们是不是有段时间,或者总是呆在一块?”

“我是天堂塔现任的守塔人,在这之前……是您的贴身侍女。”

“那你的名字呢?”莱莎打断了守塔人的自述。

“……”

“即使是对死人也不方便说吗?”

“还请您自重。”

“自重?”像是初次见面一般,莱莎又表示了疑惑。

“你的表现实在是让我难以忍受,无论是在言语或者是动作上,请您更为得体,更为端庄,更像是以往的莱莎公主,好吗?”守塔人的声音微微发颤,面对莱莎一而再,再而三的大大咧咧的发言,她应该鼓起了不小的勇气才做出反抗。

“像是这样?”

莱莎说着挺直起来,她手上本来抓着自己棺柩前花瓶中的几支紫罗兰在手里玩弄,现在她松开了花枝,双手叠放在身前,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那些被她撤下的花瓣洒下,飞舞在她的身旁,像是起舞。

两人最初相遇时,那个犹如光一般的少女又出现了。

紫罗兰的花语是永恒的美。

绝配。

“公主殿下。”守塔人似乎被晃了神,稍稍迟钝片刻后,匆匆忙忙地行了礼。

“看来生前的我非常了不起呢……只是顺着身体自己的意愿去做,就感觉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一样。”莱莎轻声地说,“那如果是你的话,作为我的贴身侍女,能想到我生前未曾完成的夙愿是什么吗?毕竟我生命没有就此结束,为的就是完成它吧。”

“在这之前,请问您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吗。”

“关于我自己的记忆,全都是你给的。所以请告诉我一切的开始,以及位处尾声的我们,应该做些什么。”

被数千个封印着人们死去的躯壳的高塔包围着,仿佛像在有几千人的嘈杂建筑物里,同时却又只有她们两人一样。从莱莎的询问到守塔人的回答,犹如数年左右的时间飞逝而过,只有名为寂静的观众在此聆听。

“半年前您在皇家剧院中进行着演说,遭到了来自极端分子的射杀。”

要说出这条讯息对于守塔人来说肯定不会那么容易,这本应该在最开始就挑明的情报,她在这种半推半就的情况下才做出陈述。

说罢后她深深地下了头,仿佛这一切的过错都归于她一样。

“原来如此啊……但果然没什么实感呢。”反倒是莱莎听了之后脸上仍挂着笑,“即使是亲身经历,但只要没有记忆的话,就不会有什么感触吧。”

确实是如此,人生在世有两件无论是谁都会经历,无论是谁都最为看重的事,那就是出生与死亡。但无论是其中的哪一件,因为我们永远无法抱有那一瞬间的旧记忆,也没办法滋生任何的实感。

再有冲击性的事,如果没有在记忆上留下痕迹的话,就都无关紧要了。

毕竟到最后人都是要死的,像莱莎这样死后失去了所有记忆的话,某种意义上也许最为轻松也说不定呢。

“但是当时射杀您的犯人早已经被处死,包括背后的幕后组织,全部都被绳之以法……对不起,我没有能力揣测您生前的夙愿到底是什么……”

“不要太自责,毕竟我已经死了是吧?”莱莎走上前来,伸手抚过了守塔人的侧脸,“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去想在这之后应该做些什么,没必要在这一刻就得到答案。任何人在塔里都过着永恒的带薪假期。”

亡者的触摸并没有带来丝毫的阴冷,有的只是难以言喻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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