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有劇透)
陳桂林對周處的摹仿
周處除三害的典故出自《晉書》和《世說新語》,周處父親是東吳著名太守周魴(石亭之戰首功),但是很可惜早死。因為沒有了父親的管教,周處又長得十分威武強壯,便行事比較放縱。史書記載其“膂力絕人,好馳騁田獵,不修細行,縱情肆欲,州曲患之”,也就是說性子比較野,做事隨心所欲,被鄉里人所忌憚。後來,周處發現自己被鄉里人厭惡,決心要改變自己,於是詢問父老鄉親們有什麼困難的地方需要幫忙。他聽聞了“南山白額猛獸,長橋下蛟,並子為三矣。”之說,這就是三害之來源。周處聽完以後沒有生氣,認為自己可以除掉三害。他到了山林之中射殺猛虎,跳入水中與蛟龍搏擊三天三夜,當時鄉里人都以為他死了,於是慶賀三害全部清除。周處上岸以後聽到這樣的慶賀感到羞愧,於是訪學陸雲,真正改變自己而勵志好學,遵奉忠信克己之道並留名千古。
周處除三害
晉代的故事穿梭到現代臺灣,在新的社會背景下產生了有趣的化學反應。陳桂林原來是臺灣一個窮兇極惡的罪犯,位列通緝榜榜三,但是當醫師貴卿告訴他已經罹患肺癌,壽命不久的時候,陳桂林的內心產生了變化。貴卿進一步的誘導話語讓陳桂林產生了自首的想法,畢竟自己已經沒有什麼生命可以享受了,不如就去重新做一個好人。但是當他去自首的過程中,意外地發現了通緝榜,他萌生了殺死通緝榜前三位罪犯的念頭,效仿周處除掉三害的古老典故,為自己揚名立萬。既然已經沒有了希望,不如搏一把被銘記的可能。這時候陳桂林行為是對古代周處的摹仿,周處作為他到達被世人銘記慾望的中介,成為了桂林最為敬仰的存在。
在陳桂林發現懸賞單的時候,他的周處情節已經根治於心中,以至於他的每一步行動都朝著“改過自新”的方向行動。周處因為他人的評價而醒悟,而陳桂林則是貴卿不真實的謊言而“醒悟”,是真的評價還是虛假的謊言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夠讓一個人幡然醒悟,貴卿的撒謊反而造就了一樁善事。陳桂林在對貴卿的對話中,他透露出,世人會記住周處,即便可能會忘記他做了什麼。他對於周處的嚮往實則指向了自我的慾望,也就是作為一個黑道“名垂千古”的慾望,這完全沒有違揹他的身份和價值觀,作為“英雄一般的存在”,活著就沒有人能侵犯自己的自尊,死了便要被所有人記住。
在慾望摹仿中一去不復返
陳桂林行動了,他的慾望摹仿行為讓他本就陰狠的執著更加嚴重,他堅定關二爺的“啟示”,完美地將自己的慾望轉化為行動,這就是他的“痴”——一種黑道價值下的名聲追求。正如古希臘神話中的阿克琉斯,他不怕死亡,怕的是丟掉自己的榮譽,堅定維繫自我的價值觀這一點上,陳桂林也是如此。
陳桂林殺死香港仔的行動之中因為被發現而在眉頭留下了一筆傷痕,後來他在擊倒香港仔的時候被問到為何追殺,他指了指自己的眉頭傷痕,這或許就是道上人士的表達,眉頭的傷痕代表了尊嚴的踐踏,發生了這件事以後,就必然是你死我活的爭鬥了,而香港仔的死亡,看似運氣不好遇到了殺神,實際上也不過是道上人尋常的死法,涉及尊嚴之事,就會引來殺身之禍。
惹了不該惹的人
被香港仔囚禁的程小美相對來說是一個比較單薄的人物,創作者放入的英雄救美情節其實也可以刪除,但是一部電影中有男女的相互救贖似乎對觀眾還是很有吸引力的。程小美和她的母親都很悲慘,因為命運不好而只能被迫隨著大潮而起伏,陳桂林給了程小美以自由,他最關心的並不是救贖他人,而是自己的慾望,所以程小美於他而言,則是一個對公眾的傳聲筒,當他聽到新聞播出的關於自己殺人之事,由衷地笑了。陳桂林這個名字成功打響。
他已經完成了除掉一害的目標,第二個禍害勢在必行。慾望摹仿的機制在陳桂林身上宛若深入骨髓的毒藥一般,他完全沉浸於自己的痴心之中,周處除害基於他人的反饋之上,是為改變自我而去做的一件事,而陳桂林並不是如此,他的行動不是改變自己,而是強化自我作為黑道的慾望,將其進化為一種對名聲造就的“不朽”的追求。
殺死逃避的信眾
陳桂林直面邪教頭子尊者和其信眾的情節,是這部影片最為震撼的部分。特別是陳桂林對著尊者開槍,前兩發子彈卡殼,那時候似乎所有的信眾都在相信一個奇蹟——尊者能夠逃過九發子彈的懲罰。但是,僅僅第三顆子彈,乾脆利落地射殺了尊者。沒有奇蹟,也不可能存在奇蹟。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邪教也好,正教也罷,奇蹟都不會出現。尊者以講道來玩弄諸生,沉醉於自我的幻境世界而無法自拔,專門吃掉社會弱勢群體以牟利,這個邪教集團不過是一個侵害社會的利益共同體,當陳桂林準備離開,聽到邪教的歌曲重新奏起,發出了無奈的笑。這個教派已經沉入一個虛無世界,當子彈穿過一具具身體,作為觀眾的我,不由得感覺到一種釋放。
為什麼邪教徒們會重新奏樂,因為有人重新指揮,是尊者的老婆繼續鼓動,而大部分的教徒已經沒有了主動思考的能力,他們或遭受過巨大打擊,在精神瀕死的狀態為教主所拯救,其實都是邪教的套路和把戲,於是乎將他們的自我依託給邪教,失去了主體性的人已經宛若死屍,他們既無法認知這個世界,也無法接受世界的真相與殘酷,於是追隨就成了最為簡單和快樂的事情。
尊者很累的啊
陳桂林的出現,也許能喚起一部分的求生本能,而另一部分已經精神死亡的人,被肉體處刑也只是一種象徵罷了,所謂的殘酷與血腥,其實早在邪教傳教的過程中發生了。信眾們永遠在逃避,精神早已死亡,桂林不過是給他們補了一槍。陳桂林的精神則走向了偏執的扭曲,他膜拜的精神對象早已經不是晉代的周處,而是混雜了黑道精神的周處,殺死尊者,已經完成了大部分摹仿工作,而周處之改變在於上岸以後聽到了與自我期待相反的話語,似乎他盼望著鄉里人能夠稱讚自己,但是事實上鄉里人仍舊忌憚他。陳桂林本質上並不關心媒體和他人的話語,他明白自己該怎麼做去完成自己的慾望,於是劫持了一位無辜路人。
陳桂林自始自終的執著與冷漠
陳桂林劫持路人,為了讓自己真正地成為第三個禍害,而沒有發現周處的故事裡,周處沒有去主動成為一個禍害,僅僅是因為大眾的慣性標籤還貼在周處身上,而他進一步去請教有學識的人,以他人的目光重新對自我進行審視,完成了自我的蛻變。而陳桂林始終都沒有蛻變,他還是那個執著於自我慾望的陳桂林——一個癲狂的模仿犯,只不過他所模仿的是有名聲的古人,而非另一個瘋狂的罪犯。陳桂林真的是一個好漢嗎?這個問題值得思考。
當陳桂林舉手投降的時候,他對著媒體喊出了:“我是陳桂林!” 他似乎想要以此來讓世人記住他,但是他所不知道的事情是:周處並非以自我宣揚成名的,而是從紈絝到遵奉忠信克己而留名史書。周處之可貴在於自我的蛻變,陳桂林想要模仿他,卻只是想要得到他的名聲,可謂南轅北轍。
真正的英雄,並不是陳桂林,而是誘導陳桂林的貴卿,貴卿沒有想到話語的誘導這麼成功,但是她仍然冒著被發現的危險而做了這件事,希望能夠讓一個罪犯消失而使得社會更加安定,雖然說這件事並不一定能增加陰德,但是總的來說也是挺震撼的。
一點不足:其實影片還有很可惜的地方,例如為什麼主角生命力這麼頑強,捱了一刀流了這麼多血還能從釘牢的棺材裡爬出來,是不是有點太誇張了。也有人質疑主角殺三害的動機不足,其實是足夠的,正是因為強烈的慾望摹仿使得他對自己的慾望追求已經變態了,變得過分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