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異鄉者


3樓貓 發佈時間:2024-12-18 18:04:28 作者:小黑盒病句挑刺藝術家 Language

“你該不會喜歡我吧?”這是徐老闆第一次提喜歡。往後無論是誰有意無意提起,對方也都有意無意避開。既不拒絕,也不接受。

“你不要喜歡我。”這是徐老闆最後一次提喜歡,說這話時她那樣認真地盯著我的眼睛,我就知道,我瞞不過。

“我喜歡你。”我只好這樣說,明明是趕鴨子上架,卻不得不故作正經。走神的聽眾蜷縮在角落的座位裡,聚光燈與話筒突然從前排戳在臉上,觀眾的視線也隨之戳在那種心虛卻又竊喜自己白撿到機會的臉上,就是這樣的一場告白。

可最後一次,她仍不做回應。

她說她不需要別人的喜歡,也不需要喜歡別人,可我分明看到她摸著店裡的貓時眼裡閃爍的寵溺與欣喜,那些不近人情的貓只需要擺出幾個懶洋洋的造型就可以得到她的偏心,讓人嫉妒。“那是我兒子!”她蹲下來指著一隻肥到懶得抬頭的貓說,用著少見的尖細嗓音,此時的陽光也尖細又深刻,把她曼妙的剪影逼迫得淋漓。她叫那隻貓希特勒,因為它有著希特勒一樣很傻很蠢的坂田式的鬍子,小髒樣子,我卻覺得它應該叫這個日本名字。

在這座巨大的被群山包圍的城市裡,在山雨欲來的颱風前夕,在我一口氣把全身的力氣連同所有的感情全部拋出卻無人接收後,我第一次感到陌生和無助。

像是又回到了從前那種生活的無助。  
  

兩個月前我們第一次說話,“我想自殺。”她這樣開口,我點點頭,“我也是。”

遠處圍在一起聊天的人突然爆發出笑聲,走廊有紙張在風中嘩啦作響,兩面的窗戶映出的都是滾滾而來的烏雲,窗外傳來雷鳴。

而我們談及死亡,正輕的像一張搖搖欲墜的紙。

“你不問我為什麼?”“為什麼?”

“算了,我不想說。”我又點點頭,你也沒問我。

接下來就到互訴衷腸的時間了吧,我想,然後抱頭痛哭,趁著相擁而泣的時候喝個酩酊大醉,說不準誰的杯裡就下好了無色無味的毒藥。

可我擔心女孩子沒這個膽量,而我真的捨不得。我覺得,她不該死。

她是個熱情又孤僻的人,我也知道這兩個詞的矛盾,可就是這樣。

我對她最深的印象就是她總是似笑非笑地盯著一些東西看,不管多無聊的情況下也很少露出呆滯的表情。

“是在想些什麼事情吧。”會給人這樣的感覺,而不是“她在發呆吧。”

她不與人親近也不排斥人,偶爾也會在女生群體中聊聊天,但她是不合群的,她身上的疏遠感像是一層透明的殼,在她獨處時無形,在以人群為背景時顯現出厚度。

我的視線會習慣性的停留在她的身上,像是把花瓶小心的擱置在展臺,心思隨著水汽蒸發。直到她轉過頭來看著我,然後兩個人的互無交集的神遊就以淺笑收尾,卻又默契得好像交換過信息素。

自那次對話之後我們似乎又回到了互不熟悉的狀態,兩個人似乎都沒有藉此熟悉起來的架勢。可她知道我每句調侃後藏著的鬼臉,就像我知道她身上藏著的每一處疤痕,衣袖下的手腕,大拇指和食指參差的指甲,右臂扭曲的肘部,還有鎖骨上方的紅線——她的甲狀腺落在了紐約。

一個月後的某天晚上,徐老闆遠遠地對我揮了揮手,於是我對她晃了晃手裡的籃球。

大概是完成了“要不要一起回去。”“你先去吧,我要去還個球。”這樣的對話。

但等我走回來,卻發現她還站在那裡。“不是‘如果你不等我就拿球砸死你哦’的意思嗎?”

“是就有鬼了。”

回去的路上她順便在水池洗了手,我在器材室已經洗過了,於是站在一邊無所事事的看著她。

她挽起袖子,洗乾淨手後又捧起水洗了一把臉,輕輕的拍過,額前的碎髮被微微打溼,任由水珠停留在臉上,像是珍珠的吊墜,嘴唇因為剛才的運動有了粉紅的血色,於是原本清冷的長相生出幾分溫潤。

像濃霧天的植物,不聲不響地開出花來。

“怎麼了?”她把袖子放了下來,裡外放的熨帖,注意到了我的視線。

“沒。”我說。我走去她的身邊擰開水龍頭。

“要一起回去嗎。”我問。

我想要轉移自己的注意,可說完才覺得說了句蠢話。

我後來時常想起那個傍晚,我和徐老闆隨著散步的人溜出了一個又一個的地鐵站,人流在各個門口分散向不同的小店,上學的孩子們揹著書包,穿著藏藍色的校服,遠處是橙紫色的天空,頭頂卻是藍的,我突然停步拍起照,突兀得像是湧動的河流裡頑固的石頭,徐老闆湊過頭來認真的看了看,我下意識的躲閃又趕忙遞過手機,她似乎沒察覺,只是撇了撇嘴,說了句可以。

那個時候我有點恍惚,覺得自己和徐老闆在這一刻像是兩個普通的大學生,照幼稚程度來講也可能是高中生。

每天和朋友聊天因為一些小事笑得圍成一團,放學後逛逛文具店買彩色記號筆,也許跟父母吵吵架,也無非是因為小事,連柴米油鹽都不必計較的小事。

挽著手路過便利店時一個問“要去喝什麼嗎?”一個說“要喝!”。

像是這樣的高中生。

“要去喝什麼嗎?”

我回過神來,意識到是徐老闆停在便利店門口側頭問我。

我搖搖頭:“我來買吧,你喝什麼?”我走到便利店面前停下,微微低下頭看著她豎起右手食指戳中自己下巴發出意義不明的聲音,“嗯”了許久,然後笑了一聲,“我就是不明白要喝什麼才想去買的。”說著轉身就進了店裡,像是跳著進去。我倒退著緩緩走出去,焦距也跟著變長,徐豆豆,便利店的招牌,隔壁正刺啦作響的有名的剛剛點好的兩人份的排骨,晚餐時間依然熱烈的太陽和熱鬧的人群,像是要把場景一幀一幀地刻在腦子裡。“對了,你喝什麼啊?”她突然探出頭來喊。“不要橙汁。”我嚇了一跳,答應了一聲就湊到炸排骨那裡等著,哪怕店員看我的眼神直白的寫著“吃軟飯”三個字。

可我們不是。徐老闆跟父母爭吵的不僅是小事,那裡有一個更大的徐老闆,而我們逛的文具店買的彩色記號筆和膠帶便籤貼紙,更是奢侈的令人咂舌,一直以來,我們與誤以為同行的學生們中間,早就已經隔了一扇櫥窗玻璃的距離。

有時候現實殘酷的就像是走投無路突然跳起撲臉的蟑螂。  
  

南京7月的炎熱根本無法用“實在”、“十分”這樣寫實的詞語來形容,我一直期待徐老闆可以帶把遮陽傘,可惜她並不喜歡這種娘們唧唧的玩意,於是我只好全程盤著頭髮扇著手賬集市白嫖的小扇子,半透明的,徐總得來後罵了句漂亮的東西都沒用,賞給了我。

我總是發呆,溫度太高沒精神,溫度太低想冬眠。逛手賬集市那天,我跟著犯蠢的百度地圖徒步到了哈根達斯門口繼續犯蠢,徐老闆從身後出現,手捅在我的臉上不讓我回頭,兩步邁到身前,害我錯過了流雲般的裙襬。

“往哪走啊這。”我仍一臉懵地舉著手機,她舉起拇指向後一甩,然後從包裡翻出一包煙昂著頭向門外點了點,擦著我的身體出了門。

黑鴉片,水蜜桃萬寶路,一切都似曾相識。

在街邊走著,她吸了兩口後用兩根手指夾住,頭也不回地往我嘴裡塞,我歪了歪頭才接住,等到她想拽走我就沒鬆口,她一臉驚訝的回過頭來看著我,突然又彎著眉笑起來,鬆開的手指順勢點了點我,“你呀你呀。”

我就站在原地呆呆地跟著笑,她挽起我的胳膊把我拉離了人來人往的道路。  
  

“問你個事兒,你能別去死嗎?”

她說的是“問你個事兒”,而不是“拜託你個事兒”。

大概只有在這種地方我和徐是相似的吧,我們從不覺得世界上的誰有義務接受我們的期望。

“好。”我說。

儘管我並沒有這個打算。

“有一次春遊要過一座獨木橋。”我在路沿的一條細長的石磚上走,像走在獨木橋上一樣。“大家都覺得超害怕,原本班裡膽子很大的同學也被氛圍帶得不敢走了,老師一直帶動大家幫大家打氣,但還是沒有人敢。”

“那個老師是我很喜歡的老師,我不想她為難,就站出來走上去了。我一直以為他們會在我後面跟上來,但等我下了橋回頭,才發現原來只有我一個人走了過來。”

“我就一個人在對面等了很久,對面的同學都望著我。”

我轉過身,一邊看著遠處圍在一起講悄悄話眼睛卻間歇落在我們臉上的女生,一邊往後倒著走,徐老闆沒有太多表情,卻又似乎在輕輕笑著,看起來漫不經心,又很磊落。

“後來老師對我喊話說,對不起北島,只能大家一起繞另一條路走,你能再走回來嗎?”

我和徐的相處順利,是因為她不會覺得我們需要理所當然陷入什麼關係,也不會自顧自覺得我們之間有什麼約定。

更重要的是,她從不要求我的回應。

而我無法給人回應,我不知道對方期待我做何種回應。

我曾經試圖合群,在別人挽住我手臂的時候努力不讓自己僵硬,等待同伴一起吃飯一起回家一起上廁所,我可以在聊天時接住梗再扔回去,可以在別人傾訴時柔聲安慰甚至給予擁抱,但我沒辦法真正做出回應。

幾乎沒人注意到這件事,只有一位高中時期的朋友知道,我和人交談,腦海裡卻總是另一個女孩對我說“和你做朋友很累”的樣子。

“好累啊。”

徐說。

我楞了一下。

“B公園的橋嗎,我好像也走過。”她低著頭看著自己露著腳趾的涼鞋輕輕地笑。

“就是那個。”

“啊,這樣說來……”

——“和你做朋友很累。”

“B公園真是小學春遊的勝地啊。”

“是啊哈哈哈哈。”

——“你從不願意真正和我們說起關於自己的事情。”  

“我要死了。”

她晃著椅子對我比了一個“耶”的手勢,平靜的沒有什麼表情。我看著她的臉,她看起來很平常,也自在,像是兩個月前自顧自坐在我身邊一樣。

這一天總會來到,我是知道的。她的死亡是我會對她感興趣的前提。

而我從不提及她為何自殺,從不過問她為何如此選擇,即使我覺得她不該去死。

她那麼優秀,海龜,富好幾代,年少有為,在與父母的抗爭和妥協裡依然沒放下自己的畫筆,美麗又年輕,單單是這些就足夠一本滿足想象的小說了。

而我呢,一事無成,庸庸碌碌。

“啊出成績了…”

“我看看?”

“啊果然…信息組織學掛科了哎。”

“嘁,”她撇撇嘴,“你姐姐我當初啊…”她難得的流露出懷念的神色。

“是是是,您一定是相當好的學生咯。”可我也是難得的為數不多的知道她的過去多麼不堪回憶的人。

我們邁過滾燙的柏油馬路,全然不顧車流。

這就是了,我們的聯盟,我想要在現實中接觸死亡,她想找人見證她的死亡,我們心照不宣各求所需,我們是偽善之心和將死之人。

她會給我分享近日見到的男孩子,我大多數時候就只是冷嘲熱諷。

“那小哥哥的聲音超好聽的!我的小姐妹們都春心蕩漾了,結果一見面,醜的沒眼看了都。”

“喔你都開始給陌生男人打電話面基了?”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你在吃醋?”

“沒有。”

“切,那你端著腔說一句話給爺聽聽?”

“懶得。”

“哎我跟你講,這個季節我們家走廊裡的夕陽超好看,我每天都在那裡看很久!”

“有多好看?”

“就超好看啊~你這種人才不會懂。你看我的ps4,因為沉迷看夕陽太久沒玩都落灰了。”

“在?讓我替你疼它?夕陽留給你,反正我也看不懂。”  

我們從空調房裡出來,陽光下灼熱到扭曲的街道像是鐵板燒店裡的滋滋冒氣的鐵板,人們不過是扭曲的八爪魚或是裹著麵糰的金黃的天婦羅,通通逃不過著脫水定型最後進入城市排洩系統的命運。或早或晚而已。

“這樣大喊著口號真的有什麼用嗎?”我們吃著排骨拿著紅茶在老門東的臭豆腐店門口排隊,夫子廟那裡遠遠的傳來高中學生誓師一樣的高呼。

“有用的吧,如果對一件事堅定不移地相信,搞不好會變成事實的。”

她比我更口齒不清,隨意的用牙籤挑起排骨送進我嘴裡,我很自然的張嘴含住。

“我以前每一天都在想,我好想死。”她聳肩,“所以夢想成真咯。”

這哪算得上依據。我心裡這樣想,也懶得反駁出來。

風在粘稠的空氣裡豁開口子,留下水波一樣的痕跡,在痕跡擴散中徐輕輕的張了張嘴,“我現在一點希望自己能活下去的念頭都不敢有。”

從那天開始,我關於她的記憶就像是一幕幕在記錄死亡。

就像看著一面鏡子。

後來我才明白,自殺未必是有原因的,很多人覺得自殺必然是有原因的,就像很多人覺得活著必然是有原因的,但其實活著只是一種默認的初始選擇,而死亡則是另一種。

生死不過兩條平等的路。  
  

坐在餐廳門前排隊時她拿出手機玩了一會,兩個網癮少年暴露本性,大概是看我呆坐著無聊,就舉起手機拉我自拍,身子微微側向我,肩膀靠在我的胸口,我彷彿被什麼扼住呼吸。我看著屏幕裡燦爛的她和被她的燦爛融化成爛泥的我,突然無所適從,趕忙做了個鬼臉好不讓自己太過尷尬,她嘟著嘴打了我一下,收起手機。於是,在那廉價的卑微裡,我連回憶的資格都丟了。

“我來點菜吧。”我聞聲看了她一眼,然後乖乖的把菜單遞出去。

“那我能和你坐一排吃飯嗎?”卑微的像是交換條件。

“不行,”她翻了個漂亮的白眼,“這裡我常來,我知道點什麼好吃。”她解釋了一句。

她烤肉,我吃飯,然後點頭說好吃再發出些滿意的聲音,和我以前跟女生吃飯是完全相反的情況。

“如果,我是說如果,能選擇的話,你會想做什麼?”

她突然沉默下來,眼神莫得暗了一個檔。

“我不知道,一直都是想畫畫,畫畫幫我從我爸的壓力裡逃出來,可如果沒有壓力了,我沒想過。”她頓了頓,“你呢?”

“我?我想過退休生活,每天不用為工作和錢發愁,也不用應酬,只需要養養狗,溜溜鳥,寫字畫畫跳廣場舞,也許還能去打球。”我笑了笑。

“那一定是你擅長的事情。”她認真的看著我。

“是啊,”我嘆著氣卻咧著嘴笑,“我用一輩子,去換一個退休後才能追求的生活 這他媽的算什麼。”  
  

徐靜靜的趴在天橋上,天橋下是並不賣力的噴泉和三三兩兩手牽手走過的人們,衣著光鮮,年輕的人們在大都市裡瘋狂的展示著自己的生命力,你說僅剩的也好,你說擁有的也罷,富有和殘留,真的就是念頭裡的事。“放技能的時候很容易忘記自己的藍量,所以要做高端玩家就要學會控藍。”我這樣囑咐過她。

她的頭髮在陽光下是一種很淺的棕色,髮尾的分叉在陽光下像亮點。

我是能看出她的凋零的,我想。不是枯萎,而是凋零,她像是一朵凋零的花朵,這個比喻很俗氣,我不喜歡自己使用俗氣的比喻,但在那段時間我看向她時,腦子裡總是閃過這句話。

“小時候我去找朋友玩,他們說玩捉迷藏,手心手背出來我是找的那個,於是我從中午找到天黑,只找到了一個人,太累了只好到朋友家向奶奶討口水喝,開了門卻發現一屋子人正湊在一起打電腦遊戲。哈,最後還是我贏了。”我聳了聳肩。

這件事我沒告訴過任何人,我懶得說,也懶得看到別人尷尬或者詫異的表情,但我想要告訴她。

沒頭沒尾,沒有意義,跟現在的情景沒有關係,我想到了,於是告訴她。我什麼也沒有想表達,像是站在她面前對她伸手,手裡空無一物。

想著:“喏,給你看。”的伸手。

在徐向我攤開雙手兩個月後,我終於也向她展開了我的手心,像是帶著懷疑眼神的貓漏出了自己的肚皮。

——“我永遠也不能期待誰看出我的難過,永遠也不能跟別人講說你可憐可憐我看看我有多孤獨。”

——“你有不開心的事情以後可以跟我講啊。”

——“可如果把對方當成垃圾桶的話,總有一天對方會走掉吧。”

——“姐姐我見識過得可比你想象中的要多呢。而且,能走到哪裡去呢。”

——“世界這麼大,想消失,真的再容易不過了吧。”

——“放心好啦,只要你還在,我就不會離開。”

“你晚上方便嗎?”我儘量讓語氣顯得平靜。

“方便?我不方便。”她眉眼帶笑,一臉幸災樂禍的表情。

“要方便就去上廁所 不方便更好 陪我玩。”我惡狠狠的掐了她的後脖頸。

我們一邊迷路一邊靠近玄武湖公園,用各種方言說這各種爛梗傻笑。“你們男生不就這個套路嗎?”她嗤笑一聲,我偏頭看她,“散完步,找個地方親親摸摸唄。”她甩開先前一直挽著的我的手,我笑了笑拍了拍她的頭。“接下來呢?”“接下來?接下來就是我把手抽出來給他一個大嘴巴子!然後大喊‘我是你們得不到的女人’!”我又倔強地去牽她的手,可徐豆豆突然生氣起來,噘著嘴抱著手往前走。

“你累不累啊?歇一歇。”我喊她。“哪能坐啊?”“前面……”“後面那裡吧。”

她坐下來,點燃煙,我走過去坐在同一張長凳上,徐豆豆把包從長凳上抱起到腿上,我摸出手機想偷拍她,可她好像有所察覺,說到前面的橋上去拍好看。

等我從橋上回過頭去,她正向我走來。我在木橋頭,她在花叢間,燈火,煙霧,水波,星光,全世界的美好都圍繞著她,簇擁著她,那瘦削的身形愈發柔和起來。

她在我面前停下,抬起頭眯著眼看著我,抿著嘴讓菸絲絲縷縷的散開,像是細長而輕柔的嘆息。

“你怎麼過來了?”我都不知道自己的聲音可以這樣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麼。

“不行嗎。”

見我沒回答,她仰著的頭緩緩歪了歪,來自身後的燈光使她的每一個線條都尖刻又模糊,隨呼吸湧動的煙霧像是某種活著的籠罩著她的情緒。

“吻她。”腦海裡驀地出現了一個聲音,我嚇了一跳,張了張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只得把臉偏向一邊。

我沒辦法對視她那藏在睫毛陰影裡的雙眼。

我說,你不累嗎。

突如其來的一聲輕柔到不可聽聞的嘆息猛地攥緊我的淚腺,我只得緊閉上眼睛。

她把我的臉掰正,一把拍在上面。“好大一隻蚊子。”

“嗡嗡嗡。”我沒有睜開眼,卻還是笑起來。

她也笑出聲來:“想吻我嗎?沒可能。”

夜晚溺人的玄武湖看不出深淺,一如她黑色的眼眸。  

我沒辦法去回憶是誰先吻了誰,我只知道那一刻自然的像是先前下意識裡的牽手,像是真正的情侶,正拎著吃的喝的走向屬於自己的城堡,眉眼含笑,可我們不是。

徐豆豆可以輕易地感受到我的情緒波動,哪怕我自以為沒有任何表情或語氣的變化,我對她也一樣。我們像兩個過分一致的齒輪,滾動間凸起必對應凹陷,她進,我退,待我整理勇氣再進,便輪到她退。我說我不敢,她卻總說自己千人親萬人牽,又有什麼好喜歡。我們合拍到只需心照不宣的牽手,就迷失了自己。

她走到圍欄邊站定,第一次把自己的重量託付,然後看著菸蒂盤旋著飛入湖水。

“亂扔垃圾怎麼算。”我看著她手裡的菸頭湮滅在流淌了幾千年的湖水裡。

“你喊人來把我抓走啊。”

“抓去哪?”我拉住她的小臂。

“抓去…你心裡。”

“會不會不公平?”

“嘁你以為只在你心裡啊?”

她擰了一下身子卻沒有把手臂抽出,我們面對面站在橋上,她的視線越過我的脖頸看向身後漆黑的湖水,我低著頭看著她周遭四散的嘆息一樣的煙霧,像是張開的翅膀慢慢向我合攏,然後我們抱在了一起。

又分開。  
  

“走吧我們回家。”

與其說送她回家不如說我跟著她回到她的家,哪怕她表示我再跟下去連地鐵都會停運。那是正在開發的城區,機械,水泥,坑窪和野草,工地的燈光只能體現黑夜的無邊,那些黑色的光晃得我無從分辨遠近,大寫的孤獨,我腦子裡全是這五個字。我四處打量著說好嚇人,她頭也不回地說哪裡嚇人。

她走了。

我從樓裡往外看去,卻只看見對面幾乎要壓過來的灰色的樓。

她關上門後,我就靠著門滑坐在了地上。

我什麼也沒想,就那樣坐著,直到眼睛痠痛,才意識到已經是深夜。我側頭,於是眼淚就流了下來。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夕陽。

哪怕此刻早已錯過。

我抹了一把眼淚,撐著地站了起來,這時才發現因為角度,站著的時候只能看見對面的樓,只有在坐在地上的時候才能看見對面樓上方的天空。

靈魂輕的像是離開了自己,恍惚得像是泡在水裡。我覺得自己正站在那個昏暗灰濛的樓道里,看見了下班後坐在門口的徐老闆,她就那樣一直側頭望著夕陽直到天黑,才起身拍拍褲子上的灰,拿出鑰匙開門回家。

一直以來,我都只是旁觀者。

我曾覺得我們是彼此唯一的盟友,我們是在橋的同一側,但我錯了。

她和我說各樣的事情,卻從不和我說起真正關於她的事情,我自以為只對她的死亡感興趣,又自以為自己是她的朋友。

是我自以為不過問不干涉是我們的心照不宣,又自以為互相對對方敞開了心。我想要責怪她,可我責怪她什麼。

她自始至終是一個人,她一個人過了橋,回頭看著橋對面的我。

我被拋在這一側,不敢和她過去,也不敢去帶她回來,我讓自己去忽視各種細節,比如我幾乎從沒見過她吃一頓正兒八經的飯,比如她常年穿著長袖的衣服,比如她挽起袖子洗手時手臂上的淤青和血痕,比如她看著生命時的溫柔和留戀,比如在她說起,我以前想要畫畫辦畫展時,眼裡的光。

她不是在騙我。

她騙的不是我。

她是在騙自己,在那些每一天都在接近死亡的日子裡,騙自己比誰都想要活下去的心。

“今天開心嗎?”

“早點回去休息吧。”

“下次帶你去先鋒書店。”

“……”

微信裡連續發來幾條語音消息,聽筒那邊的她疲憊不堪,我彷彿隔著這棟水泥承重牆感受到她單薄的身體緊靠著我的後背。

“好。”

“我很開心,謝謝你。”她說。

“再見。”她說。

通風窗外驟然炸開一道煙花,聽筒裡也傳來的巨響,即便看不到也可以想象煙花在夜空中盛開,像開在夜空胸膛的一槍。

給命運畫上句號。  

沈從文先生這樣說過:

「凡是美的都沒有家,流星,落花,螢火,最會鳴叫的藍頭紅嘴綠翅膀的王母鳥,也都沒有家的,誰見過人蓄養鳳凰呢?誰能束縛著月光呢?一顆流星自有它來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處。 」

也許是這樣吧,她也有她的去處,我也有我的歸宿。

我只能這麼安慰自己,用偷來的自己也沒懂的漂亮句子。

太多悲傷是沒有前序的,又或是前序小到曾被你一笑置之。早起時流了鼻血,上班時溼了鞋,起風時刮飛了眼鏡,出門時忘掉鑰匙,在遠離家鄉的地方錯過了末班車,雨夜裡弄丟錢包。可有時候又就只需要前序,就足夠讓人悲傷了。

我本該記下這隻異瞳的貓,記下被貓撓破的手和藏在衣領的毛貓,記下一塊遞來的酥脆排骨或在鐵板上滋滋作響的猩紅的牛肉,可我只記下眼波一樣的湖水,星光一樣的閃爍,擁吻一樣的風。

——“你會有孩子嗎?”

——“會吧,如果那時候我還是沒死的話,我想會的。”

“當你的孩子們開始討厭你,你還會來見我嗎?”我曾這樣問。

“當然,你的味道很好聞。”她這樣回答。

像是似乎誰都沒想過會分開一樣。

像是她當初說不會離開一樣,只要我還在。

只是如今,就只有我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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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初次寫於2019年7月20日凌晨,多年來修改、重寫不斷,或許只是我從未明白自己的心意,也順便回憶20歲的自己。可惜的是,這五年來毫無長進的不光是故事的結構,還有愛人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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