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你该不会喜欢我吧?”这是徐老板第一次提喜欢。往后无论是谁有意无意提起,对方也都有意无意避开。既不拒绝,也不接受。
“你不要喜欢我。”这是徐老板最后一次提喜欢,说这话时她那样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我就知道,我瞒不过。
“我喜欢你。”我只好这样说,明明是赶鸭子上架,却不得不故作正经。走神的听众蜷缩在角落的座位里,聚光灯与话筒突然从前排戳在脸上,观众的视线也随之戳在那种心虚却又窃喜自己白捡到机会的脸上,就是这样的一场告白。
可最后一次,她仍不做回应。
她说她不需要别人的喜欢,也不需要喜欢别人,可我分明看到她摸着店里的猫时眼里闪烁的宠溺与欣喜,那些不近人情的猫只需要摆出几个懒洋洋的造型就可以得到她的偏心,让人嫉妒。“那是我儿子!”她蹲下来指着一只肥到懒得抬头的猫说,用着少见的尖细嗓音,此时的阳光也尖细又深刻,把她曼妙的剪影逼迫得淋漓。她叫那只猫希特勒,因为它有着希特勒一样很傻很蠢的坂田式的胡子,小脏样子,我却觉得它应该叫这个日本名字。
在这座巨大的被群山包围的城市里,在山雨欲来的台风前夕,在我一口气把全身的力气连同所有的感情全部抛出却无人接收后,我第一次感到陌生和无助。
像是又回到了从前那种生活的无助。
一
两个月前我们第一次说话,“我想自杀。”她这样开口,我点点头,“我也是。”
远处围在一起聊天的人突然爆发出笑声,走廊有纸张在风中哗啦作响,两面的窗户映出的都是滚滚而来的乌云,窗外传来雷鸣。
而我们谈及死亡,正轻的像一张摇摇欲坠的纸。
“你不问我为什么?”“为什么?”
“算了,我不想说。”我又点点头,你也没问我。
接下来就到互诉衷肠的时间了吧,我想,然后抱头痛哭,趁着相拥而泣的时候喝个酩酊大醉,说不准谁的杯里就下好了无色无味的毒药。
可我担心女孩子没这个胆量,而我真的舍不得。我觉得,她不该死。
她是个热情又孤僻的人,我也知道这两个词的矛盾,可就是这样。
我对她最深的印象就是她总是似笑非笑地盯着一些东西看,不管多无聊的情况下也很少露出呆滞的表情。
“是在想些什么事情吧。”会给人这样的感觉,而不是“她在发呆吧。”
她不与人亲近也不排斥人,偶尔也会在女生群体中聊聊天,但她是不合群的,她身上的疏远感像是一层透明的壳,在她独处时无形,在以人群为背景时显现出厚度。
我的视线会习惯性的停留在她的身上,像是把花瓶小心的搁置在展台,心思随着水汽蒸发。直到她转过头来看着我,然后两个人的互无交集的神游就以浅笑收尾,却又默契得好像交换过信息素。
自那次对话之后我们似乎又回到了互不熟悉的状态,两个人似乎都没有借此熟悉起来的架势。可她知道我每句调侃后藏着的鬼脸,就像我知道她身上藏着的每一处疤痕,衣袖下的手腕,大拇指和食指参差的指甲,右臂扭曲的肘部,还有锁骨上方的红线——她的甲状腺落在了纽约。
一个月后的某天晚上,徐老板远远地对我挥了挥手,于是我对她晃了晃手里的篮球。
大概是完成了“要不要一起回去。”“你先去吧,我要去还个球。”这样的对话。
但等我走回来,却发现她还站在那里。“不是‘如果你不等我就拿球砸死你哦’的意思吗?”
“是就有鬼了。”
回去的路上她顺便在水池洗了手,我在器材室已经洗过了,于是站在一边无所事事的看着她。
她挽起袖子,洗干净手后又捧起水洗了一把脸,轻轻的拍过,额前的碎发被微微打湿,任由水珠停留在脸上,像是珍珠的吊坠,嘴唇因为刚才的运动有了粉红的血色,于是原本清冷的长相生出几分温润。
像浓雾天的植物,不声不响地开出花来。
“怎么了?”她把袖子放了下来,里外放的熨帖,注意到了我的视线。
“没。”我说。我走去她的身边拧开水龙头。
“要一起回去吗。”我问。
我想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可说完才觉得说了句蠢话。
我后来时常想起那个傍晚,我和徐老板随着散步的人溜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地铁站,人流在各个门口分散向不同的小店,上学的孩子们背着书包,穿着藏蓝色的校服,远处是橙紫色的天空,头顶却是蓝的,我突然停步拍起照,突兀得像是涌动的河流里顽固的石头,徐老板凑过头来认真的看了看,我下意识的躲闪又赶忙递过手机,她似乎没察觉,只是撇了撇嘴,说了句可以。
那个时候我有点恍惚,觉得自己和徐老板在这一刻像是两个普通的大学生,照幼稚程度来讲也可能是高中生。
每天和朋友聊天因为一些小事笑得围成一团,放学后逛逛文具店买彩色记号笔,也许跟父母吵吵架,也无非是因为小事,连柴米油盐都不必计较的小事。
挽着手路过便利店时一个问“要去喝什么吗?”一个说“要喝!”。
像是这样的高中生。
“要去喝什么吗?”
我回过神来,意识到是徐老板停在便利店门口侧头问我。
我摇摇头:“我来买吧,你喝什么?”我走到便利店面前停下,微微低下头看着她竖起右手食指戳中自己下巴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嗯”了许久,然后笑了一声,“我就是不明白要喝什么才想去买的。”说着转身就进了店里,像是跳着进去。我倒退着缓缓走出去,焦距也跟着变长,徐豆豆,便利店的招牌,隔壁正刺啦作响的有名的刚刚点好的两人份的排骨,晚餐时间依然热烈的太阳和热闹的人群,像是要把场景一帧一帧地刻在脑子里。“对了,你喝什么啊?”她突然探出头来喊。“不要橙汁。”我吓了一跳,答应了一声就凑到炸排骨那里等着,哪怕店员看我的眼神直白的写着“吃软饭”三个字。
可我们不是。徐老板跟父母争吵的不仅是小事,那里有一个更大的徐老板,而我们逛的文具店买的彩色记号笔和胶带便签贴纸,更是奢侈的令人咂舌,一直以来,我们与误以为同行的学生们中间,早就已经隔了一扇橱窗玻璃的距离。
有时候现实残酷的就像是走投无路突然跳起扑脸的蟑螂。
南京7月的炎热根本无法用“实在”、“十分”这样写实的词语来形容,我一直期待徐老板可以带把遮阳伞,可惜她并不喜欢这种娘们唧唧的玩意,于是我只好全程盘着头发扇着手账集市白嫖的小扇子,半透明的,徐总得来后骂了句漂亮的东西都没用,赏给了我。
我总是发呆,温度太高没精神,温度太低想冬眠。逛手账集市那天,我跟着犯蠢的百度地图徒步到了哈根达斯门口继续犯蠢,徐老板从身后出现,手捅在我的脸上不让我回头,两步迈到身前,害我错过了流云般的裙摆。
“往哪走啊这。”我仍一脸懵地举着手机,她举起拇指向后一甩,然后从包里翻出一包烟昂着头向门外点了点,擦着我的身体出了门。
黑鸦片,水蜜桃万宝路,一切都似曾相识。
在街边走着,她吸了两口后用两根手指夹住,头也不回地往我嘴里塞,我歪了歪头才接住,等到她想拽走我就没松口,她一脸惊讶的回过头来看着我,突然又弯着眉笑起来,松开的手指顺势点了点我,“你呀你呀。”
我就站在原地呆呆地跟着笑,她挽起我的胳膊把我拉离了人来人往的道路。
二
“问你个事儿,你能别去死吗?”
她说的是“问你个事儿”,而不是“拜托你个事儿”。
大概只有在这种地方我和徐是相似的吧,我们从不觉得世界上的谁有义务接受我们的期望。
“好。”我说。
尽管我并没有这个打算。
“有一次春游要过一座独木桥。”我在路沿的一条细长的石砖上走,像走在独木桥上一样。“大家都觉得超害怕,原本班里胆子很大的同学也被氛围带得不敢走了,老师一直带动大家帮大家打气,但还是没有人敢。”
“那个老师是我很喜欢的老师,我不想她为难,就站出来走上去了。我一直以为他们会在我后面跟上来,但等我下了桥回头,才发现原来只有我一个人走了过来。”
“我就一个人在对面等了很久,对面的同学都望着我。”
我转过身,一边看着远处围在一起讲悄悄话眼睛却间歇落在我们脸上的女生,一边往后倒着走,徐老板没有太多表情,却又似乎在轻轻笑着,看起来漫不经心,又很磊落。
“后来老师对我喊话说,对不起北岛,只能大家一起绕另一条路走,你能再走回来吗?”
我和徐的相处顺利,是因为她不会觉得我们需要理所当然陷入什么关系,也不会自顾自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约定。
更重要的是,她从不要求我的回应。
而我无法给人回应,我不知道对方期待我做何种回应。
我曾经试图合群,在别人挽住我手臂的时候努力不让自己僵硬,等待同伴一起吃饭一起回家一起上厕所,我可以在聊天时接住梗再扔回去,可以在别人倾诉时柔声安慰甚至给予拥抱,但我没办法真正做出回应。
几乎没人注意到这件事,只有一位高中时期的朋友知道,我和人交谈,脑海里却总是另一个女孩对我说“和你做朋友很累”的样子。
“好累啊。”
徐说。
我楞了一下。
“B公园的桥吗,我好像也走过。”她低着头看着自己露着脚趾的凉鞋轻轻地笑。
“就是那个。”
“啊,这样说来……”
——“和你做朋友很累。”
“B公园真是小学春游的胜地啊。”
“是啊哈哈哈哈。”
——“你从不愿意真正和我们说起关于自己的事情。”
“我要死了。”
她晃着椅子对我比了一个“耶”的手势,平静的没有什么表情。我看着她的脸,她看起来很平常,也自在,像是两个月前自顾自坐在我身边一样。
这一天总会来到,我是知道的。她的死亡是我会对她感兴趣的前提。
而我从不提及她为何自杀,从不过问她为何如此选择,即使我觉得她不该去死。
她那么优秀,海龟,富好几代,年少有为,在与父母的抗争和妥协里依然没放下自己的画笔,美丽又年轻,单单是这些就足够一本满足想象的小说了。
而我呢,一事无成,庸庸碌碌。
“啊出成绩了…”
“我看看?”
“啊果然…信息组织学挂科了哎。”
“嘁,”她撇撇嘴,“你姐姐我当初啊…”她难得的流露出怀念的神色。
“是是是,您一定是相当好的学生咯。”可我也是难得的为数不多的知道她的过去多么不堪回忆的人。
我们迈过滚烫的柏油马路,全然不顾车流。
这就是了,我们的联盟,我想要在现实中接触死亡,她想找人见证她的死亡,我们心照不宣各求所需,我们是伪善之心和将死之人。
她会给我分享近日见到的男孩子,我大多数时候就只是冷嘲热讽。
“那小哥哥的声音超好听的!我的小姐妹们都春心荡漾了,结果一见面,丑的没眼看了都。”
“喔你都开始给陌生男人打电话面基了?”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在吃醋?”
“没有。”
“切,那你端着腔说一句话给爷听听?”
“懒得。”
“哎我跟你讲,这个季节我们家走廊里的夕阳超好看,我每天都在那里看很久!”
“有多好看?”
“就超好看啊~你这种人才不会懂。你看我的ps4,因为沉迷看夕阳太久没玩都落灰了。”
“在?让我替你疼它?夕阳留给你,反正我也看不懂。”
我们从空调房里出来,阳光下灼热到扭曲的街道像是铁板烧店里的滋滋冒气的铁板,人们不过是扭曲的八爪鱼或是裹着面团的金黄的天妇罗,通通逃不过着脱水定型最后进入城市排泄系统的命运。或早或晚而已。
“这样大喊着口号真的有什么用吗?”我们吃着排骨拿着红茶在老门东的臭豆腐店门口排队,夫子庙那里远远的传来高中学生誓师一样的高呼。
“有用的吧,如果对一件事坚定不移地相信,搞不好会变成事实的。”
她比我更口齿不清,随意的用牙签挑起排骨送进我嘴里,我很自然的张嘴含住。
“我以前每一天都在想,我好想死。”她耸肩,“所以梦想成真咯。”
这哪算得上依据。我心里这样想,也懒得反驳出来。
风在粘稠的空气里豁开口子,留下水波一样的痕迹,在痕迹扩散中徐轻轻的张了张嘴,“我现在一点希望自己能活下去的念头都不敢有。”
从那天开始,我关于她的记忆就像是一幕幕在记录死亡。
就像看着一面镜子。
后来我才明白,自杀未必是有原因的,很多人觉得自杀必然是有原因的,就像很多人觉得活着必然是有原因的,但其实活着只是一种默认的初始选择,而死亡则是另一种。
生死不过两条平等的路。
坐在餐厅门前排队时她拿出手机玩了一会,两个网瘾少年暴露本性,大概是看我呆坐着无聊,就举起手机拉我自拍,身子微微侧向我,肩膀靠在我的胸口,我仿佛被什么扼住呼吸。我看着屏幕里灿烂的她和被她的灿烂融化成烂泥的我,突然无所适从,赶忙做了个鬼脸好不让自己太过尴尬,她嘟着嘴打了我一下,收起手机。于是,在那廉价的卑微里,我连回忆的资格都丢了。
“我来点菜吧。”我闻声看了她一眼,然后乖乖的把菜单递出去。
“那我能和你坐一排吃饭吗?”卑微的像是交换条件。
“不行,”她翻了个漂亮的白眼,“这里我常来,我知道点什么好吃。”她解释了一句。
她烤肉,我吃饭,然后点头说好吃再发出些满意的声音,和我以前跟女生吃饭是完全相反的情况。
“如果,我是说如果,能选择的话,你会想做什么?”
她突然沉默下来,眼神莫得暗了一个档。
“我不知道,一直都是想画画,画画帮我从我爸的压力里逃出来,可如果没有压力了,我没想过。”她顿了顿,“你呢?”
“我?我想过退休生活,每天不用为工作和钱发愁,也不用应酬,只需要养养狗,溜溜鸟,写字画画跳广场舞,也许还能去打球。”我笑了笑。
“那一定是你擅长的事情。”她认真的看着我。
“是啊,”我叹着气却咧着嘴笑,“我用一辈子,去换一个退休后才能追求的生活 这他妈的算什么。”
三
徐静静的趴在天桥上,天桥下是并不卖力的喷泉和三三两两手牵手走过的人们,衣着光鲜,年轻的人们在大都市里疯狂的展示着自己的生命力,你说仅剩的也好,你说拥有的也罢,富有和残留,真的就是念头里的事。“放技能的时候很容易忘记自己的蓝量,所以要做高端玩家就要学会控蓝。”我这样嘱咐过她。
她的头发在阳光下是一种很浅的棕色,发尾的分叉在阳光下像亮点。
我是能看出她的凋零的,我想。不是枯萎,而是凋零,她像是一朵凋零的花朵,这个比喻很俗气,我不喜欢自己使用俗气的比喻,但在那段时间我看向她时,脑子里总是闪过这句话。
“小时候我去找朋友玩,他们说玩捉迷藏,手心手背出来我是找的那个,于是我从中午找到天黑,只找到了一个人,太累了只好到朋友家向奶奶讨口水喝,开了门却发现一屋子人正凑在一起打电脑游戏。哈,最后还是我赢了。”我耸了耸肩。
这件事我没告诉过任何人,我懒得说,也懒得看到别人尴尬或者诧异的表情,但我想要告诉她。
没头没尾,没有意义,跟现在的情景没有关系,我想到了,于是告诉她。我什么也没有想表达,像是站在她面前对她伸手,手里空无一物。
想着:“喏,给你看。”的伸手。
在徐向我摊开双手两个月后,我终于也向她展开了我的手心,像是带着怀疑眼神的猫漏出了自己的肚皮。
——“我永远也不能期待谁看出我的难过,永远也不能跟别人讲说你可怜可怜我看看我有多孤独。”
——“你有不开心的事情以后可以跟我讲啊。”
——“可如果把对方当成垃圾桶的话,总有一天对方会走掉吧。”
——“姐姐我见识过得可比你想象中的要多呢。而且,能走到哪里去呢。”
——“世界这么大,想消失,真的再容易不过了吧。”
——“放心好啦,只要你还在,我就不会离开。”
“你晚上方便吗?”我尽量让语气显得平静。
“方便?我不方便。”她眉眼带笑,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
“要方便就去上厕所 不方便更好 陪我玩。”我恶狠狠的掐了她的后脖颈。
我们一边迷路一边靠近玄武湖公园,用各种方言说这各种烂梗傻笑。“你们男生不就这个套路吗?”她嗤笑一声,我偏头看她,“散完步,找个地方亲亲摸摸呗。”她甩开先前一直挽着的我的手,我笑了笑拍了拍她的头。“接下来呢?”“接下来?接下来就是我把手抽出来给他一个大嘴巴子!然后大喊‘我是你们得不到的女人’!”我又倔强地去牵她的手,可徐豆豆突然生气起来,噘着嘴抱着手往前走。
“你累不累啊?歇一歇。”我喊她。“哪能坐啊?”“前面……”“后面那里吧。”
她坐下来,点燃烟,我走过去坐在同一张长凳上,徐豆豆把包从长凳上抱起到腿上,我摸出手机想偷拍她,可她好像有所察觉,说到前面的桥上去拍好看。
等我从桥上回过头去,她正向我走来。我在木桥头,她在花丛间,灯火,烟雾,水波,星光,全世界的美好都围绕着她,簇拥着她,那瘦削的身形愈发柔和起来。
她在我面前停下,抬起头眯着眼看着我,抿着嘴让烟丝丝缕缕的散开,像是细长而轻柔的叹息。
“你怎么过来了?”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可以这样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不行吗。”
见我没回答,她仰着的头缓缓歪了歪,来自身后的灯光使她的每一个线条都尖刻又模糊,随呼吸涌动的烟雾像是某种活着的笼罩着她的情绪。
“吻她。”脑海里蓦地出现了一个声音,我吓了一跳,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得把脸偏向一边。
我没办法对视她那藏在睫毛阴影里的双眼。
我说,你不累吗。
突如其来的一声轻柔到不可听闻的叹息猛地攥紧我的泪腺,我只得紧闭上眼睛。
她把我的脸掰正,一把拍在上面。“好大一只蚊子。”
“嗡嗡嗡。”我没有睁开眼,却还是笑起来。
她也笑出声来:“想吻我吗?没可能。”
夜晚溺人的玄武湖看不出深浅,一如她黑色的眼眸。
我没办法去回忆是谁先吻了谁,我只知道那一刻自然的像是先前下意识里的牵手,像是真正的情侣,正拎着吃的喝的走向属于自己的城堡,眉眼含笑,可我们不是。
徐豆豆可以轻易地感受到我的情绪波动,哪怕我自以为没有任何表情或语气的变化,我对她也一样。我们像两个过分一致的齿轮,滚动间凸起必对应凹陷,她进,我退,待我整理勇气再进,便轮到她退。我说我不敢,她却总说自己千人亲万人牵,又有什么好喜欢。我们合拍到只需心照不宣的牵手,就迷失了自己。
她走到围栏边站定,第一次把自己的重量托付,然后看着烟蒂盘旋着飞入湖水。
“乱扔垃圾怎么算。”我看着她手里的烟头湮灭在流淌了几千年的湖水里。
“你喊人来把我抓走啊。”
“抓去哪?”我拉住她的小臂。
“抓去…你心里。”
“会不会不公平?”
“嘁你以为只在你心里啊?”
她拧了一下身子却没有把手臂抽出,我们面对面站在桥上,她的视线越过我的脖颈看向身后漆黑的湖水,我低着头看着她周遭四散的叹息一样的烟雾,像是张开的翅膀慢慢向我合拢,然后我们抱在了一起。
又分开。
“走吧我们回家。”
与其说送她回家不如说我跟着她回到她的家,哪怕她表示我再跟下去连地铁都会停运。那是正在开发的城区,机械,水泥,坑洼和野草,工地的灯光只能体现黑夜的无边,那些黑色的光晃得我无从分辨远近,大写的孤独,我脑子里全是这五个字。我四处打量着说好吓人,她头也不回地说哪里吓人。
她走了。
我从楼里往外看去,却只看见对面几乎要压过来的灰色的楼。
她关上门后,我就靠着门滑坐在了地上。
我什么也没想,就那样坐着,直到眼睛酸痛,才意识到已经是深夜。我侧头,于是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夕阳。
哪怕此刻早已错过。
我抹了一把眼泪,撑着地站了起来,这时才发现因为角度,站着的时候只能看见对面的楼,只有在坐在地上的时候才能看见对面楼上方的天空。
灵魂轻的像是离开了自己,恍惚得像是泡在水里。我觉得自己正站在那个昏暗灰蒙的楼道里,看见了下班后坐在门口的徐老板,她就那样一直侧头望着夕阳直到天黑,才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拿出钥匙开门回家。
一直以来,我都只是旁观者。
我曾觉得我们是彼此唯一的盟友,我们是在桥的同一侧,但我错了。
她和我说各样的事情,却从不和我说起真正关于她的事情,我自以为只对她的死亡感兴趣,又自以为自己是她的朋友。
是我自以为不过问不干涉是我们的心照不宣,又自以为互相对对方敞开了心。我想要责怪她,可我责怪她什么。
她自始至终是一个人,她一个人过了桥,回头看着桥对面的我。
我被抛在这一侧,不敢和她过去,也不敢去带她回来,我让自己去忽视各种细节,比如我几乎从没见过她吃一顿正儿八经的饭,比如她常年穿着长袖的衣服,比如她挽起袖子洗手时手臂上的淤青和血痕,比如她看着生命时的温柔和留恋,比如在她说起,我以前想要画画办画展时,眼里的光。
她不是在骗我。
她骗的不是我。
她是在骗自己,在那些每一天都在接近死亡的日子里,骗自己比谁都想要活下去的心。
“今天开心吗?”
“早点回去休息吧。”
“下次带你去先锋书店。”
“……”
微信里连续发来几条语音消息,听筒那边的她疲惫不堪,我仿佛隔着这栋水泥承重墙感受到她单薄的身体紧靠着我的后背。
“好。”
“我很开心,谢谢你。”她说。
“再见。”她说。
通风窗外骤然炸开一道烟花,听筒里也传来的巨响,即便看不到也可以想象烟花在夜空中盛开,像开在夜空胸膛的一枪。
给命运画上句号。
沈从文先生这样说过:
「凡是美的都没有家,流星,落花,萤火,最会鸣叫的蓝头红嘴绿翅膀的王母鸟,也都没有家的,谁见过人蓄养凤凰呢?谁能束缚着月光呢?一颗流星自有它来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处。 」
也许是这样吧,她也有她的去处,我也有我的归宿。
我只能这么安慰自己,用偷来的自己也没懂的漂亮句子。
太多悲伤是没有前序的,又或是前序小到曾被你一笑置之。早起时流了鼻血,上班时湿了鞋,起风时刮飞了眼镜,出门时忘掉钥匙,在远离家乡的地方错过了末班车,雨夜里弄丢钱包。可有时候又就只需要前序,就足够让人悲伤了。
我本该记下这只异瞳的猫,记下被猫挠破的手和藏在衣领的毛猫,记下一块递来的酥脆排骨或在铁板上滋滋作响的猩红的牛肉,可我只记下眼波一样的湖水,星光一样的闪烁,拥吻一样的风。
——“你会有孩子吗?”
——“会吧,如果那时候我还是没死的话,我想会的。”
“当你的孩子们开始讨厌你,你还会来见我吗?”我曾这样问。
“当然,你的味道很好闻。”她这样回答。
像是似乎谁都没想过会分开一样。
像是她当初说不会离开一样,只要我还在。
只是如今,就只有我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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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初次写于2019年7月20日凌晨,多年来修改、重写不断,或许只是我从未明白自己的心意,也顺便回忆20岁的自己。可惜的是,这五年来毫无长进的不光是故事的结构,还有爱人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