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一年,狗紅第一次去了成都,說實話,挺失望的。
互聯網上的“成都”多有意思,那些人和事,在現實裡卻不像網上那樣。在他看來,成都不過是一個更大的達州,大城市啊,它們雖然披了一層華麗的皮,可內在並沒有什麼不同。對於達州,人們有許多的印象,工業城市、礦產豐富,或者燈影牛肉好吃之類的。但,對於從小就生活在達州的狗紅來說,卻不存在這樣明確的印象,他有的是大量瑣碎的記憶。
他覺得人們對待他們不熟悉的城市都是這樣,抱以幻想,任憑某些印象堆砌、佔據,只有他們自己真正生活過的城市不在此列,熟悉意味著乏味。
想到這點,他突然想要去最遠他能去到的地方,所以考去了北方讀大學,在齊齊哈爾,他想證明自己錯了,在那裡,也許他可以遇見一種不一樣的生活方式。
但遠方的城市並沒有給他想要的,而後的兩年是封閉的兩年,在那裡沒有人關心最新的switch主機或是熱播美劇,想要聊天也總找不到人。他這才理解了一點,他尋找的不是城市的模樣,而是人的模樣,或者說是一個群體、一個身份、一種不一樣的生活。
擁抱亞逼
後來有一次,狗紅和他的朋友們一起辦了一次活動,一場派對。作為策劃主辦的人之一,狗紅負責吧檯的運作,推杯換盞,一直到了後半場,有些累了,他出去透透氣。當時喝得已經有些迷糊,在路邊,有陌生人路過又給他拿了瓶燒酒,這也沒有不喝的道理。接著喝,陸續有人在他身邊坐下,恍惚間,也不知道為啥,所有人都過來擁抱他。
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感動,伴隨著與在場每一個人的親密接觸而降臨,那是平時生活中從來沒有的體驗,難以言喻,使狗紅十分難忘。
那群朋友有些特別,狗紅時常與他們作伴,想融入這個動盪、多樣的,被人們稱為“亞逼”的群體。最開始的契機,在19年底,寒假,無聊的狗紅經由一個朋友介紹,得知了成都有一個千禧年派對,新奇刺激,無聊可以去看看。當時正值疫情,要從齊齊哈爾的學校去到成都的派對會場,困難重重,阻力很大。但最後狗紅還是成行了,可能因為當時實在太無聊。
派對舉辦地在成都近郊,某個很舊的建築裡,藏著一處溜冰場。活動有一個節目表,幾點到幾點是DJ表演,幾點到幾點溜冰,還有其他活動。會場外圍是一排攤位,幹什麼的都有。有一個角落用來寫寄語,寫了貼牆上,有人貼了自己的收款碼,有人貼了聯繫方式。有一個角落用來交換禮物,在去派對之前,狗紅在舊書店淘了一本舊書,正好用來交換,他換得了一張獨立音樂人的CD,CD後來弄丟了,他也忘了那個音樂人是誰。
在那裡,能遇見的大多算是在世俗意義上比較邊緣的人,他們不那麼“正常”。規律的生活,上班下班,繳納五險一金,體面的家庭,循規蹈矩,這些都與他們無緣。
他們中有留學歸來的富二代,日常尋求刺激,也有玩樂的資本,終日放浪形骸。有些人則在某些小眾的垂直領域有所建樹,手作、紋身、買手店之類的,他們是專家,也得以在社會中立錐。他們別緻而另類,生活方式前所未聞,深深吸引住了狗紅。此後的一段時間,他只要一有機會就來成都,和其中的一些人混熟了,也參與舉辦了很多活動。其中一次就是前面提到的擁抱大會。
狗紅覺得,這是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屬於一個群體,這是一種需求,你到了某個階段、一定的歲數,就必須要有這麼一個地方,能夠把自己放置進去。當時,在他看來“亞逼”就是這麼一種可能性,他相信這個群體是不無聊的。
狗紅
可是,這份認同並沒有持續太久。在另一次醉酒後,恍惚間,他有了一絲疑慮,他開始熟悉這種生活的節奏,看到了亞逼的邊界,就突然覺得這一切沒那麼有意思,而後這些想法迅速生根發芽。所謂的亞文化是一些浮於淺層的東西,刻意而誇耀,其內裡卻沒有太多實在的東西。狗紅覺得,他也許無法真的成為亞逼。
老鼠人國王
對於寫小說,狗紅是一直有興趣的。
最早是在高中,當時喜歡看雜誌,《最推理》《推理世界》《科幻世界》。他還真自己寫過一個推理小說,具體內容已經忘了,只記得寫完之後,過一兩月再看,連自己都覺得很垃圾,垃圾到有點恐怖,沒有技巧,全是情感。
當時,小說寫出來,除了自己還會給另一個人看,班裡的一個女生。剛開始不是很熟,算勉強認識,所以可以給她看,不會尷尬。一來二去,後來卻熟悉了,跟她談過一段短暫的戀愛。再後來狗紅復讀,讀到畢業,女生已經比他大了兩屆。
上了大學,遠赴齊齊哈爾,因為無法融入陌生的環境,狗紅時常無所事事。“人一旦無所事事,就會以為自己的是作家。”他說。但這次,他並沒有立刻開始寫,而是做了一些準備,在備忘錄裡他記錄了很多很多的想法,卻遲遲沒有動筆,他在等待一個時刻的到來。
狗紅在學校
等到大二,發生了很多事情,疫情的事情,亞逼的事情,有一天他突然開始動筆,一下子寫了很多很多。他自己感覺,在那天,是“小說”選擇了他,有一隻無形的手抓著他,要他寫,所以他只能去寫、不得不寫、就是要寫。寫出來給別人看,身邊的人,所有人都說寫得牛逼。但,放到現在,叫他自己評價當時寫的,那還是一坨屎,如果這不是自己的小說,而是別的某個人,給他看,他一定會直接開罵。
這全怪他自己,不是題材的問題,畢竟,他寫的是“老鼠人國王”的故事。
在那個千禧年派對上,他認識了一個老哥,初看非常有個性,四十幾歲,蓄著很長的鬍鬚,穿一身黑色的破爛衣服,千瘡百孔。狗紅第一眼覺得:焯,這哥簡直太“亞”了,這麼有個性的穿搭,肯定是那種雖然看來破、實則貴得要死的牌子貨。
後來狗紅才知道,人家穿的就真的只是單純的破衣服。別人這麼穿是為了“亞”,為了追求某種造型,而他本身常態就是如此。他甚至不能算是一個亞逼,不混這個圈子,他之所以出現在那個派對上,完全是因為被別人給整了,偶然闖入。
後來,狗紅去過老哥的家裡,他主業其實是維修遊戲機,有那麼一個單獨的房間,用來收藏各式各樣的遊戲機。他會在閒魚上接單,給人修機器,也做DIY。後來,狗紅在他的影響也自己組過一臺DIY掌機,可以用來跑《GTA》,就挺牛逼的。
本來這老哥也算家境優渥,考上了不錯的大學,按照家裡的計劃,會給安排出國。只是因為遊戲的愛好,跟家裡產生了嚴重的分歧。家裡說:不信你一輩子搞遊戲,結果他還真就搞了。
像他這樣的人,用狗紅的話說,就是“老鼠人國王”。他們不會被主流社會所接納、認可,他們是“老鼠人”,但卻在自己的領域有著足以自豪的成就,他們是自己的“國王”,統治著自己的領地。他要寫很多很多關於這些人的故事,等到時機成熟了,湊出一本短篇集,就叫做《老鼠人國王》。
這個構想,放現在來說需要改改,心情和看法已經變了很多,至少要改個名字,但是狗紅還沒有想好。
偉大的鱷魚
21年的冬天,狗紅再一次進入了那種狂熱的狀態,又一次,無形的手抓住了他。在幾個月裡,他整天寫、不停地寫,半年時間,《田野裡的鱷魚》大功告成。起初,這篇小說並沒有得到什麼值得一提的反饋,直到後來才陸陸續續地來了一些動靜。
2023年12月26日,“綠漾甌海 文學激昂”第二屆中國校園文學年度頒獎典禮在溫州大學舉行,作為國內校園文學最高獎項,共頒發小說獎、散文獎等9個獎項。狗紅去領獎,第一次到了溫州,在那吃壞了肚子,竄稀竄了兩天,主要是溫州那個生醃螃蟹,如非常客,誰吃基本都要倒黴。當時他還在處理一些工作、生活上的問題,內憂外患,至於得獎本身,他反倒沒啥感覺。
唯一比較深刻的印象,是當時上臺領獎,大屏幕上打出了評委寫的評語,裡面有對於《鱷魚》的理解,什麼時代浪潮下個體的異化,生命的隱痛、自我的剖析。讓他想起了上學的時候,做語文閱讀題,老師會說作者在這裡寫“外面天黑漆漆的”象徵社會的黑暗,那種過於明晰、確鑿,卻又疏離的感覺。
獲獎證書
不僅是得獎,其實《鱷魚》的完成也沒有讓狗紅生出太多感覺,當時的想法只是:好噢,寫完了,那麼該寫下一篇了。完全沒有什麼功利的想法,也不需要別人的讚美、反饋,驅使他行動的完全是某種狂熱,在寫《鱷魚》的半年裡,一切都像是神所賜予的。
現在想來這種狀態似乎並不健康,廢寢忘食、無暇他顧,但那過程的確使人著迷。開始做遊戲後,他也曾嘗試要找回那種狂熱感,隨著編程能力的增長,他開始做一些非常誇張的功能,實驗一些過於極端的想法,那些想法和商業邏輯完全相悖,但它們本身也不會被拿出來。那對別人不公平,狗紅覺得。
做起這些亂來的事情,狗紅可以不睡覺,因為不想睡,睡覺太過浪費時間,會覺得,做遊戲實在太有意思了。這種狂熱感也正是《鱷魚》所嘗試去描摹的對象,一種偉大、不朽,一種誇張、極致,點燃那深埋體內難以被消化的飢餓感,如同火爐般烈烈燃燒。
這種偉大,並非聖雄的光輝、偉人的無私,它首先是一種自為的,一種內在的敘事,因此偉大是平等的,誰都可能觸碰這種偉大。而《鱷魚》無疑是偉大的,即便在現在看來已經不夠好,可是回顧它誕生的過程,再次審視鑄就它的靈感,與它真正想到觸及、想要表達的那些東西,它無疑是偉大的。
警惕想法!
在《鱷魚》的結尾,主人公獲得了一隻鉛筆,魔力的鉛筆,用它寫下的每一個字都將變為現實。
“幻想變為現實”,這讓狗紅著迷,他相信一種“吸引力法則”:你越是關心、想要什麼,就會越容易將什麼吸引進你自己的生活。心懷一個願望,設立目標,然後朝著它努力,慢慢地你所希望的就會降臨在生活中。聽來有些雞湯,但狗紅有些類似神秘體驗的經歷,遇到過一些根本講不通的遭遇。
2022年,那時候狗紅已經開始做自己的第一個遊戲,《鼠疫》,也就是後來的《鼠鼠》。在一次爆肝開發後,時間到了下午三點,迷迷糊糊的狗紅倒在床上就睡了過去,在朦朧的夢境中他看見了一個人的形象,此前他從未見過,確實第一次見面。
本來他也沒把這個夢當回事,可沒想到,那個夢中人真實地出現在他的生活中了,他們成為了朋友,甚至他給狗紅造成了巨大的影響。
“警惕腦中的想法!”狗紅說,因為它可能會變為現實。人們大可以尋找腦科學、心理學之類的理論來試圖解釋這種現象,但其中那種感應的鏈接並不會因此受到影響,過去積澱下來的偶然性,就是會塑造未來的模樣。這是腦中思想所蘊含的魔力。
《鼠鼠》講了這麼個故事,一隻太空老鼠迫降在了一顆星球上,星球的居民全是機器人,他們的行動整齊劃一,身披同一種顏色,幹著被分配到的工作,一心一意。在太空老鼠之前有另一隻太空老鼠,它給機器人帶來了不一樣的技術和傳聞。
太空老鼠前輩走後,部分機器人們開始生病、變異。他們管這種病叫做“鼠疫”,通過思想來傳播,使得原本單調的機器人,開始說些不太“正常”的話,做些不太“正常”的事:他們開始有不一樣的顏色,不願從事被分配的工作,他們想要出去冒險,冒險。
狗紅也總是,想到什麼就要先去做,“有棗沒棗,先打它幾桿子”,這是他一貫以來的作風。
《鼠鼠》
best astronaut(最棒的宇航員)
大學畢業,狗紅的爸先給他找了一個工作,在工地當保安。開始他覺得無所謂,因為那時候他最大的願望還是寫小說,不管幹什麼工作,只要不妨礙他寫就行。
但後來覺得還是應該現實一點。關於寫作,《鱷魚》得獎那會兒,狗紅和文學雜誌的編輯聊過一些。編輯說他個人是很喜歡《鱷魚》的,因為它務虛,它企圖通過文字去觸及某些形而上的東西,這種小說以前多,現在少,因為現在的人們大多不喜歡看這類,所以雜誌也不喜歡登。
還有,他們聊了作為一個作家、文學創作者的前景,狗紅已經邁出了一步,但後面很難,非常難,對於他這樣的非科班、半路出家的作家來說,能幹的事情很少。大概就是先做期刊作者,給雜誌供稿,有一定的積累後,去平臺上找那些文學經紀人,包裝打造一下,做幾本書,看能不能賭出爆款。狗紅還年輕,如果做別的會有更大的成就。
最開始聽到這些,狗紅覺得其實沒啥,做什麼都辛苦,沒道理你寫小說就一下子成功。但思來想去,如果文學走不通的話,他確實有別的事情想嘗試。最後,他決定先去遊戲公司上班,當時他還不怎麼了解遊戲行業,只是感覺進了大公司可以學到技術,就屁顛屁顛上班去了。
現在再叫他評價,在遊戲公司上班的經歷,都是狗屁,裡面除了人情世故什麼也學不到。那裡的人最喜歡說:“不管做什麼事情,都要留一個心眼。”彷彿那是一種必要之惡,髒了手但好處更大,想要成就什麼,就必須要耍一些心眼,沒辦法,人在江湖。
後來,狗紅自己做獨立開發,也曾想過,是否自己缺少相關的能力,溝通的話術、包裝的技巧等等,面對市場,人總歸需要變得市儈一些,這才能把事情做好。但後來他又想通了,感覺這些沒有必要。唯一讓他覺得有些沮喪的是,他發現理想沒有那麼有用。以前他覺得,只要自己做一個事情,足夠熱忱,就能夠帶動起一些人,加入進來,共同為這個目的努力,不會計較得失。但現實裡,這事遠沒有想得沒有那麼簡單。
也就是在畢業參加工作的這段時間,《鼠鼠》在STEAM上線,結果可以說是非常撲街,儘管《鼠鼠》作為處女座,還很不成熟,本身質量也就那樣,但還是讓狗紅很挫敗,很鬱悶。一方面是發行上的問題,上線0宣發,導致國內知道的人很少,讓狗紅有一種落差感。別人遊戲發佈,會吸引一群玩家開開心心地討論,但《鼠鼠》卻無人問津。
另外,儘管《鼠鼠》在商業上獲得了一定成功,但跟狗紅沒太大關係,遊戲發售對於他的生活沒有實質性的改變。當天晚上,他跟朋友出去喝酒慶祝,但第二天醒來,他依然該上班上班。發售前那周,他加起來一共可能只睡了六個小時不到,發售之後還得繼續熬夜改bug……
還有一個人在B站上發視頻罵他,罵《鼠鼠》,狗紅強忍怒氣去跟他溝通,對方表示會道歉並下架視頻,結果回頭又發了倆視頻,繼續罵。導致那兩三個月時間裡,B站有人提到鼠鼠,路人就是罵聲一片。狗紅都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還有一些東西很難描述,狗紅覺得每個開發者都多少有類似的心態吧,憋著一股勁,想著遊戲發售一切都會好起來,但,事實並不會好起來。某個遊戲的完成只是一個節點,如果做下去,後面還有很多這樣的節點,一個接一個,不會有終點。他聽說宮崎英高在《艾爾登法環》發售後也抑鬱了,他在自己的每款遊戲發售後都要抑鬱一陣,找不到原因。狗紅猜,生孩子可能也是這種感覺。
狗紅喜歡mili的一首歌,叫《Excαlibur》,開頭兩句這麼唱:
I will be the best astronaut 我要當最棒的宇航員 The best of the best, I kid you not 而且要當全宇宙最棒的那個,我可不是說笑
歌詞講述了一個故事,歌姬和機器人在太空冒險,歌姬造了一搜飛船,但沒能順利地穿過大氣層,爆炸了。機器人活了下來,很悲傷,只能在太空一遍又一遍的播放歌姬演唱的歌曲,希望能獲得某種意義。
那時候,狗紅覺得自己做遊戲,就像在造飛船,最後只會在大氣層爆炸。但他又不得不做,希望能獲得某種意義。
一條朋友圈
萬戶的天命
狗紅從小就喜歡遊戲,但沒得玩,跟很多孩子一樣,只能狂看遊戲雜誌解饞。印象最深的是《生化四》,當時,在各種雜誌上看不同人寫的流程攻略,甚至把隱藏收集藍牌子的位置都背熟了。但真的玩到《生化四》,已經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後來,隨著年紀增長,狗紅開始越來越多地玩遊戲,很多遊戲,有了一定的理解,所以他開始做遊戲。但,做遊戲和寫小說又有區別,寫小說的人必須相信自己是有天賦的,有想法冒出來,你會覺得真不錯,然後把它們寫成故事,證明自己的感覺果然沒錯。
但,做遊戲的如果相信自己有天賦,有時候反而會壞事。做遊戲,有想法是第一步,很小的一步,微不足道。有了想法之後你必須跟黑奴一樣去勞作,才能把想法實現出來,心高氣傲的天才們不會喜歡這種生活。很多人的失敗,不是因為沒有天賦,而是不願意付出努力,他們被一些東西拴住了,一些光環,讓他們不情願去俯身下地,做那些髒活累活。
並且,那些微不足道的想法,必須要經過長時間地勞動、反覆地修改,才會變得可以實際被感受,可以被評價,才可以真的知道它們到底牛逼不牛逼。這個過程像是穿越一條漫長的隧道,當長時間在黑暗中艱難前行,虛無主義很可能趁虛而入,打垮一個人的自信心,狗紅遇到過。這也就是《昭昭天命》所面對的問題。
《天命》是狗紅的第二款遊戲,《鼠鼠》發售後並沒等多久,項目就啟動了,他一邊在遊戲公司上班,一邊做自己的遊戲。中途他丟了工作,其實本來就想辭職的,索性就趁此,開始專心做獨立開發。
《昭昭天命》
《天命》的主角也是一個遊戲開發者,叫做萬戶,活得很糟糕,欠一屁股債,連母親也背棄他,他的遊戲上線了沒有收穫好評,於是他掉進了自己的遊戲。在遊戲裡,他遇到所有的人都在談論“天命”,騎士遵從天命,勇者懷疑天命,嚮導仇視天命,巫師調侃天命,骷髏好奇什麼是天命……天命賦予了他們不同的樣子,作為天賦,或者說職責,他們也選擇了不同的道路。
《天命》開發了一年,那是動盪的一年,從單打獨鬥到組建團隊,再到重新變成一個人;從一窮二白到找到投資,再到重新變得拮据。在這個過程中,狗紅對於生活、對於自己有了一些新的認識。
《昭昭天命》參展2023年成都核聚變
人的模板
今年年初,狗紅回了一趟達州。
在達州,小鎮青年們喜歡過一種安逸的生活,逛街、泡腳、打麻將,這是他們的日常,一種“接地氣”的生活方式。狗紅選擇暫時過小鎮青年一樣的生活,他工作到半夜,出門,在路邊吃夜宵,閒逛。儘管他可以暫時過這樣的生活,但狗紅覺得自己始終沒有辦法真的成為他們的一員。
曾經,他也以為自己嚮往一種穩定的生活,有了一些保障,安全感,能讓他更安心、從容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他也曾一度得到了這種生活,有錢了、定居了、談戀愛了、交朋友了,他過起日子,但過不長,沒多久他就從中抽身,繼續去尋找激情了。但他覺得這是一個循環,也許他會時不時地回到那裡,想要某種平靜的假象。
生活會不斷的往復,當激情褪去,它開始自顧自地編織出這種表象,在這種表象下,人們開始變得從容,變得失去問問題的能力,那些生活中隨機變化的東西,似乎全都毫不重要,輕如鴻毛。可是,人們真的能夠覺得生活裡所有東西都不重要嗎?真覺得活著這件事沒有關係嗎?
至少狗紅做不到,他時常感到焦慮,不是說那種尋常的,對於錢、對於年齡的焦慮,而是覺得活著本身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一件想不明白的事情。
有段時間,狗紅住在一個朋友家裡,在那年的溜冰場派對認識的。朋友的家境不好,讀了大專就出來討生活,工資不高,還要養父母,在經濟上過得很艱難。這幾年他的生活似乎有了一些起色,工資漲了,買了車。但這只是狗紅以為的,看表面得出的結論,聊過之後才發現,實際上朋友背了貸款,收入也不穩定。
狗紅感到困惑,看著別人如此理所應當地活著,沒有為死亡做準備,不需要說服自己活下去,就如此簡單地扛起了壓力,似乎還過得很開心的。他們從來不會問為什麼,為什麼生活就是如此?沒有這個問問題的意識,甚至“為什麼”這個詞語對他們來說都是不重要的。
但對於狗紅來說,這些問題很重要,為此他才嘗試不同的生活,成為不同的人。
比如那種亞逼,穿著另類的裝束,和不熟的人廝混在一起,抽菸酗酒、偷別人打火機,一起尋求刺激,第二天在嘔吐物的氣味中醒來。儘管這種生活方式給了狗紅許多不一樣的體驗,甚至是感動,但這些感覺又總是會迅速地枯竭,或者說,它們不屬於亞逼的生活方式本身。
比如那種小說家,有模板一樣的小說家,去看他們的日常,他們的生活方式和行為,有一套固定的模式。曾經,通過學習這套模式,狗紅獲得過一些歸屬感,彷彿自己部分成為了小說家,有一些安定的感覺,但壞處是必須要向他們那樣生活,按照模板來做事。
可問題是,當狗紅靜下來,他發現自己依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他只是在扮演,身處在什麼地方,就做什麼樣的事情。他發覺“人”這個東西,本質是空洞的,像是一塊畫板,空白的畫板,不管我們、人們過怎樣的生活,都只是在畫板上畫上顏料,是的,顏料五彩繽紛,但也意味著它們只是顏料。狗紅需要的不是被塗上顏料,他需要畫板被翻轉。
“紅色按鈕”
狗紅又過回了不要命做遊戲的生活,日夜顛倒、廢寢忘食,這種生活並不安定,卻讓他爆發出了生產力。《天命》完成後,他開始構思新的遊戲,試驗新的想法。他覺得《天命》的玩法節奏比較慢,並不是一個讓人興奮、激動的遊戲,像是“殘疾人打殘疾怪”,殘疾人有自己的故事,雖然有講頭,但不夠“好看”,不夠漂亮。
下一個作品,他想做“超人打超怪”,角色高速移動,上天入地,戰鬥火力全開,眼花繚亂。玩家角色和怪物性能都很強,也都一擊死。為此他需要編一個故事,他有一個大概的,但感覺還差點意思,那天在朋友家看電視劇,《幕府將軍》,朋友家的貓跳上桌子,和屏幕裡的真田廣之重合在一起,貓戴上了武士盔,於是狗紅的新遊戲有了主角,一隻武士貓。
他從這隻武士貓開始構思,凌厲的玩法需要一個苦痛的故事,如果有什麼可以一直逼迫主角去殺戮,那一定是無法彌合的傷口。主人公“閻王”是一個“無法活在當下”的執法者,他被“應急重啟裝置”所束縛,每隔十秒鐘就會被拖拽回過去,除非他一路殺敵,用鮮血換取時間,為自己砍出一條去到未來的血路。
可諷刺的是,“閻王”之所以拼命逃離過去,正是因為他不願再參與無意義的殺戮,拒絕成為一架機器。但在命運的捉弄下,他卻變得不得不去殺戮,為了自己的明天,被鮮血所浸染,過去的回憶纏繞著他,如同幽靈。人真的可以活在當下嗎?或者說,人真的有可能不受過去和未來的幻影影響,做出決定嗎?這款遊戲是狗紅的嘗試,他希望找到自己的答案,正如《天命》那樣。
這款遊戲大家已經見到了,叫做《Sa[meow]rai:銀翼喵侍》,作品在機核網的BOOOM遊戲jam開發活動中得以問世,可以說取得非常大的成功,提名了全部獎項,斬獲了最佳美術。
《Sa[meow]rai:銀翼喵侍》
期間,狗紅去了一趟廣州,體驗了一下廣州亞逼的生活,感覺自己變成了超人,進入了一種非常暢快的巔峰狀態,彷彿無所不能。他可以就隨便走進一家陌生酒吧,用一個晚上跟裡面所有人混熟。
這種“超人模式”維繫在某種“特別狀態”上,廣州的一切都是新的,新的亞逼、新的生活,並且,狗紅知道自己只是一個過客,知道自己長時間的與他們相處,所以他不會採取保守的姿態,不會瞻前顧後,而是會直接開始散德行,不顧一切地去嘗試。
嘗試會帶來奇遇,狗紅喜歡奇遇,喜歡新的東西。在以前,很長一段時間裡,他的生活都是沉悶的,所以他需要奇遇,需要新的東西。
他把這套總結為“紅色按鈕”理論,對於一個普通人來說,桌上有很多按鈕,白天工作、晚上社交、洗臉刷牙,工作按白色按鈕、社交按藍色按鈕、洗臉刷牙是綠色按鈕……生活如此運轉。
但在狗紅的桌子上,沒有其他的按鈕,或者說,他看不到其他的按鈕,在他眼裡只有一個,紅色的按鈕。紅色按鈕所代表的東西並不一定,它曾經是寫小說、後來是當亞逼、然後是做遊戲,它代表一種狀態,一心一意、狂飆突進的狀態。
把事情都說成“按鈕”,是因為按按鈕帶來反饋,做事帶來結果。在狗紅眼裡只有紅色按鈕,只在按下這個按鈕時,他才能獲得足夠的反饋,所以對他來說其他的按鈕都是虛設的、無關緊要的。即便那些按鈕可能有實際的意義,可以帶來利益,但他嘗試去按過,遠沒有紅色按鈕來得反饋大、來得爽,於是他的眼中只剩下了紅色按鈕。
通過放棄其他按鈕,他變得出眾,在一心一意按下紅色按鈕的過程中,他得以成就很多事情。當然,這有代價,只是他心甘情願。
在《喵侍》中,狗紅髮覺自己有所突破,不僅僅是“超人”的玩法。當初做《天命》,他以為自己帶入了很多自己的情感,某種惴惴不安,對於漂泊不定的恐懼,對於自己是否走在正軌上的懷疑。但,隨著遊戲開發的進行,遊戲被他自己玩了一遍又一遍,那些臺詞被複誦了一次又一次,他逐漸發現自己並沒有多少觸動,他只是可以、能夠講這種故事罷了。
但《喵侍》不同,這遊戲講了一個無法活在當下的人,他想要回到過去,那些他因為心不在焉而錯失的時刻,他本應該珍惜的瞬間。狗紅覺得,這真的承載了太多他自己無法承受的感覺,每次打開遊戲,玩到一些段落,狗紅總是會落淚,因其中寄存著的真情實感,而自然而然地落淚。他哭得很爽。
《喵侍》的主人公——“閻王”
斯普特尼克
狗紅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有些已經在做了,比如錄播客,他的節目叫做《傷心游擊隊》;有些已經打算好了怎麼做,比如尋找奇遇,他將繼續去不同的城市漂流;還有更多的,正在醞釀的。
有次他跟一個做遊戲的朋友聊起,發現彼此有些差不多的思考,關於“紅色按鈕”、關於社會生活、關於與他人的關係……
最後,他們得出一個共同的結論,也許他們正在經歷的複雜人生階段,獲得不同的經歷,只是一個預熱的過程。他們會不斷撥開冗餘的事務,剔除多餘的浪費,最終可以到達一個自己可以不斷飛行的平流層。到時候,生活本身會變成一個巨大的紅色按鈕,也就不存在了按與不按的區別。也許,這就是他所想要的,他從來不願意在任何地方久留,任何事、任何人都是暫時的。
狗紅有時會把自己的ID寫成“斯普特尼克狗紅”,來自村上春樹的小說《斯普特尼克的戀人》,小說講述了一個男子被捲入了三角戀,他暗戀的女子,為了追尋自己愛人的足跡,消失在了一座小島上。
那三人始終在尋找著彼此,但發現,他們可以找到對方的肉身,卻無法覓得彼此的靈魂,僅僅能在擦肩時,確證彼此的存在。人與人就像兩顆擦肩而過的衛星,沒有哪兩顆衛星的軌道是一樣的。
“斯普特尼克”是蘇聯衛星的名字,在斯普特尼克二號上搭乘了一隻小狗,他是飛上太空的第一隻小狗。小說主人公一次又一次幻想,在衛星升入太空時,小狗看向窗外,會是什麼樣的心情。它並不理解人類在做什麼,也不理解自己為什麼在這裡,然後,然後他在十幾個小時後死去。
但衛星會一直飛行。
太空小狗——萊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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