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包含劇透內容，請注意
通關《尼爾：機械紀元》這個遊戲，還是在17年的七八月份。相信很多玩家在完整通關三週目的時候，心裡面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當時的我刪除存檔後看到標題僅剩的“新遊戲”選項和開滿月之淚的界面，頓時百感交集，但真要說出來，也未必能說的明白到底是什麼打動了我。
兩年後的昨天，晚上聽著 《「塔」》，腦中像是悟到了什麼。這篇文章，就是我對於《尼爾：機械紀元》的雜思。我想，我可以從文學角度聊一聊，通關時的“味”，是從哪裡來的了。
一二週目的意蘊
《尼爾：機械紀元》裡，對主人公2B和9S的正面刻畫相較於其他遊戲不能算多，一二週目在一個又一個的boss遭遇戰裡展開，更是給足了boss們足夠的特寫和演出，兩人更像是攝像頭，被動地目睹著一切的發生。在三週目之前，《尼爾：機械紀元》的劇情可以說是寡淡如水：主角們遭遇敵人——打敗敵人——瞭解敵人（二週目）——再次遭遇敵人……很多人回想起《機械紀元》，想必也很少回去回味之前的劇情。
但事實上，看似和三週目斷裂無聯繫的一二週目，才是《尼爾》劇本的精彩之處。
一切都為9S最後的暴走鋪墊
得知人類滅絕真相、目睹同伴自相殘殺慘象、失去心愛的2B……9S在最後徹底失去了活著的所有希望，此時他的那顆與人為善的心早已墮落，他殺入機械生命體的大本營，並且不顧一切地將恨意宣洩在處決2B的A2身上。從他歇斯底里的吶喊能深深體會到他的無助和憤怒。
9S的轉變令人信服，三週目的悲劇之所以順理成章，深入人心，離不開一二週目中對於這個充滿鐵鏽味，毫無希望的世界的種種鋪墊。
印象深刻
一週目最先接觸到的正式關boss，是沙漠中涅槃出來的人形機械生命體，他們的名字是亞當和夏娃。
作為機械生命體的領袖，亞當和夏娃似乎並不急著佔領地球，亞當有著對人類這一物種的痴迷，他把人類當作神一般的存在，並且想盡一切辦法模仿人類的存在：他揣摩人類的習慣，讓夏娃穿並不舒適的衣物；他思索人類的問題，經常抱著哲學書看到忘我；他試圖還原人類的居住地，用硅晶締造了純白的複製街道；他體味了人類的“活”後，便緊接著，尋求人類“死”的體驗。
亞當最終切斷網絡，徹底死去，他死後，一直伴他左右，有著深厚兄弟羈絆的弟弟夏娃無法壓抑自己的恨意，將怒火傾瀉到處決亞當的2B上。
亞當對於人類的種種模仿與崇拜，其本身已經是人類的“信仰”行為，他像極了痴迷地信奉神明的人們。但可悲的是，他沒有嚐到人類的信仰所帶給他面對逆境時的勇氣，也沒能真正地從信仰中汲取力量。他沒能悟到“信仰”的真諦，只得到了過度迷信崇拜後，迷失自我的惡果。
夏娃的癲狂是9S的縮影，同為失去至親之人，同樣是飽含無處安放的滔滔恨意。這裡的夏娃正在承受一場“失去親人之痛”，而這個他最愛的哥哥亞當，除了長相一致，可能並沒有多少對夏娃的呵護和陪伴。夏娃沒有獲得最甜蜜的“親情”，卻收穫了最瘋狂的切膚之痛。
9S的第一個縮影
位於破敗遊樂場的，是流程中第二個boss，歌姬。
二週目再次遭遇她時，用9S的駭入，我們得知了她的悲慘身世。歌姬為了追求一個男性機械生命體，不惜翻山越嶺找藍色寶石裝飾自己、練習唱歌、甚至吃下難以下嚥的人造人來呈現自己的美麗，以此來打動心儀的人，但無論她如何努力，那個“他“甚至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她絕望了。人類愛情所帶來的歡愉，她連影子都沒見到，但愛情中求之不得的苦酸味，她嚐了遍。
相比之下，9S雖然能和2B有一定接觸和了解，但除非到生死攸關的場合，2B的鐵律仍是“人造人不能擁有情感”。所以2B和9S兩人，又何嘗體驗過愛情的歡愉？2B作為2E，無法和9S產生深厚的情感，這一設定，是否也代表著歌姬所追求的“他”的行為？
歌姬讓我們看到了，9S對2B真摯的愛慕，從一開始，就已經是註定了的悲劇。
9S的第二個縮影
進入森林，有一個由機械生命體們構成的小小王國。
這是一個已經存在很久的王國，很早之前，一個身形龐大的二足國王締造了這個國家，他們秉承著“敵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則，蝸居在與世無爭的一隅，對這片領土和國王無比忠誠。
有一天，初代國王瀕臨報廢，臣民們惶恐不安，大家推舉出了新一任國王：一個在搖籃中的嬰兒。直到新國王被A2插死，他們百年來都在期待著新國王長大，並接管國家的那一天。但他們盲目的忠誠沒有給他們帶來繁榮和昌盛，只有閉關鎖國的落後和停滯的文明水平。
新任國王不可能長大，在一個從頭到尾就是騙局的國家裡，忠誠，顯得那麼蒼白無力。A2早就知道了一切的真相，她選擇斬斷所有謊言，森林王國可能只是這個世界裡種種謊言中最不值得一提的一個。
“人類榮光永存”，才是整個《機械紀元》最荒唐的謊言，寄葉部隊一代又一代在地球拼殺，付出生命所守護的人類，充其量也就是一個搖籃裡的王八殼子。9S得知真相後，哪還能笑得出來？
地堡的縮影
再之後，是五十層樓高的機械生命體。
一個因為“壞掉了”，被周圍的人投入深海的小孩。幾百年來，他從一個小不點，變成一個龐然巨物，沒人知道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他以復仇者的方式出場，傾瀉著彈幕和激光，活脫脫要毀滅世界的樣子。世界待他不公，他只想加倍奉還。
這正對應著暴走後單槍匹馬殺入機械生命老巢的9S，他曾看見地堡中他不該知道的東西，下場便是一遍又一遍地被最愛的人手刃，他沒有錯，卻要承受著刺骨的寒冷。
9S的第三個縮影
這四個BOSS重疊在一起，就是9S最終的樣子。
黑化後的9S
俄狄浦斯王式悲劇
俄狄浦斯王
有些人在遊玩第三週目時，對劇情十分不解：為何好好的地堡就鬧了病毒？人造人們接連死去，難道跟韓劇裡的車禍一樣，為了給角色便當而編悲劇？
不然。縱觀《尼爾：機械紀元》全篇，無不反映出這是一出俄狄浦斯王式悲劇。
俄狄浦斯王，希臘神話傳說中的人物。他從出生開始便被神預言：“他會弒父娶母。” 俄狄浦斯智慧超群，熱愛邦國，大公無私。在命運面前，他不是俯首帖耳或苦苦哀求，而是奮起抗爭，設法逃離“神示”的預言。 然而，他逃得越遠，離預言也越近，最終，這出悲劇還是發生了，他陰差陽錯地殺死了自己的父親、他的母親被許配給他……
俄狄浦斯王式悲劇往往會展現富有典型意義的希臘悲劇衝突——人跟命運的衝突。
而可悲的地方在於，如果命運一開始便被註定，人物做什麼，都是於事無補的。經典戲劇《雷雨》中，主人公們的愛情跨越了倫理道德，他們的所有行為，都像是被神看在眼裡一般，最終在雷雨交加之夜，悲劇發生……
在《尼爾：機械紀元》中，沒有所謂的神諭，但一樣東西始終推動著人造人和機械生命體的命運，是人性。從一二週目的種種角色來看，上天似乎並不允許人性這東西被賦予在機械身上，於是，悲劇接連發生，人性作為全篇的暗線，最終無可避免地到了9S這裡。
所謂動人的悲劇，就是所有人都在向好的方向努力，但其結果卻不可逆轉地滑向最壞的深淵。
這樣的例子在《尼爾》中比比皆是，比如文中沒有提到的帕斯卡村線、抵抗軍營中的兩個醫療兵人造人、埃米爾、9S的指揮官21O……
從頭到尾，9S並沒有真正做錯過什麼，也許只是因為有著人類的情感，他一個人承受著失去至親之人、愛情破滅、忠誠變謊言、被群體排斥的悽慘命運，他有著無盡的憎恨與怒火，但卻找不到一個所謂的”大反派“去報仇。因為《機械紀元》中的大反派，是一個隱形的“神諭”。
還記得2B序章裡說的第一句話嗎？
一切事物都是為了毀滅而被設計，我們被困在重複生與死的螺旋中，這是詛咒，還是懲罰?我們是否總有一天會起身反抗交給我們無解迷題的神？
橫尾太郎先生為我們詮釋了什麼叫生而為人就是最大的悲劇。
《尼爾：機械紀元》的結局
日本文學習慣於把畫面定格在櫻花凋零的一瞬間，這一瞬間要無比燦爛，令人回味無窮，帶來極致的美學享受，就像吉川英治在改寫《三國演義》時，將結尾改為星落五丈原這一情節。
在這出悲劇的結尾，橫尾太郎完全可以再次昇華主題，用一個更加黑暗的結局刺入玩家們的心靈。但他終歸是沒這樣做，在E結局裡，他給了全世界玩家一個機會：用一個幾十個小時的存檔，換一個相對溫馨的結局。
在這心理學實驗般的選擇裡，我相信，90%的玩家都會選擇犧牲。因為看盡了人性之惡後，我們需要光。幾十個小時裡，黑夜越黑，最後的光就越亮，這其實是一個只有遊戲這一載體才能表現的東西。千萬玩家放棄自己辛勞成果，只為了給素未謀面的玩家擋下一顆子彈，讓他們也能看到人性溫暖的地方，這種人性之美打破屏幕，讓所有《尼爾：機械紀元》玩家都能感受並傳遞這份感動。
不過E結局雖然圓滿了人們對於好結局的渴求，但我認為並沒有很好地圓滿這個故事。
「塔」
塔
白色巨塔，機械生命體們建立的方舟，它的意義，在於擺渡所有有罪的靈魂到一個沒有痛苦的新世界。雖然荒謬怪誕，但這無疑是結束輪迴的一種途徑。
在D結局，也就是9S和A2同歸於盡的結局中，這座塔啟動了，所有死去的冤魂都將被送到一個極樂的桃源，這樣的結局留白充足，意味深長。雖然最終主人公們無人生還，但他們將不再擁有痛苦，不用在命運的泥沼中苦苦掙扎，也擺脫了那個操控他們的神。在另一個世界裡，也許人性不再是一種罪孽，而是福音。
但E結局中，pod們卻延續了他們的生命，將他們的意志再次喚醒。然而這個世界的重量沒有變化，我們無從知曉三位主角的後續命運。他們會不會在一具毫無意義的軀殼中醒來，然後繼續掙扎在這個沒有救贖的世界裡呢？
但E結局對於這部作品，仍然是不可或缺的。而這樣一個人人愛的結局，無疑助推了《尼爾》在玩家之中建立的良好口碑。不過光從文學價值來說，我認為D結局，才是這個故事應該有的句號。
解析到這裡，我想我終於明白了，那個“味”是從何而來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