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本文最初寫於兩年之前，屬於舊文修改後新發
關於作者：
小黑盒筆名：半藏在此喂橘子
喜歡好的故事，因此在玩遊戲上也更加關注遊戲劇情與敘事；
會定期寫作，分享對遊戲的體驗感受、對好故事的敘事思考。
導語：
關於《女神異聞錄5》，可以討論、讚美、安利的地方太多。這些已經被吹爆了的元素，在2022年初再拿出來討論一次，可能就顯得有點過時了。
不過筆者在認真思考遊玩P5的感想之後，還是覺得有一點，可以著重拿出來和大家聊一聊。那就是：和系列前作相比，P5中加入了大量對於現實社會問題的揭示與諷刺，甚至加入了對於社會變革與人類本性的深層次思考。
如果要用一個詞給這樣的特徵定性，我願意將P5具備“批判現實主義色彩”。當然，這個詞僅僅是筆者本人的腦洞，從“批判現實主義文學”一詞衍生改造而來。筆者也並非文學專業出身，如果這一引用改造不夠準確、產生歧義，還請多多指正包涵。
天下第一
一、移動互聯網時代的社會輿論真實寫照
P4於2008年正式發售，P5則於2016年正式發售。這中間的八年，正是智能手機和移動互聯網在全球範圍逐漸興起的年代。P系列遊戲的主人公，也非常應景的從P4中“通過電視進入異世界”的方式，改成了P5中的“通過智能手機導航軟件進入異世界”。
站在2022年的今天，如果要談近十年以來人類生活方式、社會環境最大的變化，在筆者看來，智能手機的全面普及、移動互聯網的高速發展，絕對是繞不開的話題。兩者合力帶來了人類溝通交流、工作生活甚至思維方式的巨大發展。P5在遊戲中其實在處處體現這一社會現象。最直觀的改變，在於P4中主角還是通過打電話的方式和夥伴交流，到了P5中大家都是通過智能手機聊天軟件進行即時聯繫了。
這麼酷炫的聊天軟件，筆者也想擁有
移動互聯網的快速發展，在極大加快了網絡信息傳播速度的同時，其實也在悄悄改變著人們的思維判斷方式。在《烏合之眾》一書中，作者勒龐曾經這麼描述群體行為中的個人心理特點：“群體中的人的個性因為受到不同程度的壓抑，即使在沒有任何外力強制的情況下，他也會情願讓群體的精神替代自己的精神。”移動互聯網的存在，讓大眾能夠以一種前所未有的便捷方式，來快速接觸到他人的觀點。這也勢必會帶來一個結果，人們比以往更加容易受到群體觀點、態度的煽動和影響，無論這樣的觀點、態度是無腦跟風的，還是客觀理性的。
P5裡面有一個很有意思的設定，就是在遊戲顯示日期跳轉時，屏幕右下方會出現社會大眾對於“你認為怪盜團是否正義”的支持率統計。在後期怪盜團被栽贓陷害之後，這個統計話題也曾變成過“你支持怪盜團嗎？”。我們可以從這個支持率數字的變化上，清晰地看到社會大眾的心理過程：（以下的描述是基於筆者通關後的回憶印象得出，可能不夠準確）
- 當前期怪盜團在完成一個大快人心的BOSS悔改任務之後，往往怪盜團的支持率會得到一波大幅飆升
- 中期隨著怪盜團解決BOSS數量的增多，怪盜團的支持率上升的速度會不斷加快
- 後期出現劇情逆轉之時（奧村事件），怪盜團的支持率持續每天都在下滑
- 到了劇情的最末尾處，面對統計問題“你相信怪盜團是真實存在的嗎？”，數據顯示穩定在了50%左右
劇情中後期每天看著數據一點點往下掉，真的很揪心
這樣過山車式的輿論走向，可不就是我們現在天天在國內互聯網上看到的各種亂象麼？對於大眾認知普遍正面的事物，如果你有一絲質疑，就會被噴“黑公關”到懵逼；對於大眾認知普遍負面的事物，如果你發出一點正面的支持聲音，就會被罵是“水軍”、“五毛”。
我們常常看到某個曾經極其受人喜愛或追捧的人物或者品牌，因為一些“汙點”或者“把柄”，立刻被網民群起而攻之。不是說對於那些真正犯了錯的品牌或者人物而言，他們不應該承擔相應的後果責任。但是在這些群起而攻之的憤怒之中，究竟有多少人是在清晰瞭解了事情的真相之後，才做出決策判斷的呢？
在現在的網絡社會里，有太多的“網友態度”，被摻雜了過多的主觀情緒，甚至是“任意放肆”的主觀情緒。掌握了對絕大部分聲音的另一邊，完全聽不下去不同的意見。只要是和我意見相左的，不是水軍就是五毛；只有我的看法才是真理，世界上大多數人和我想的都是一樣的。就如同怪盜團在奧村事件被冤枉之後，社會大眾對於怪盜團的攻擊。我們作為玩家，我們有上帝視角，自然知道事情的真相。但如果我們是P5社會中的大眾，我們在這樣主觀情緒肆意煽動的輿論大背景下，會做出怎樣的判斷呢？
P5通過怪盜團支持率的變化，諷刺了現今移動互聯網時代下，社會輿論走勢狂熱而不可控的一面。除了這裡，其實遊戲裡還有一些別的暗示，包括明智吾郎這樣的“輿論大V”設定，包括政府官員有意引導媒體輿論的故事情節。不過，受限於故事劇情走向設定和篇幅，對於互聯網環境下輿論問題的反映揭示，並不是P5的重點。接下來的才是重頭戲。
二、對於更多當代社會現實問題的大膽映射與批判
Persona系列自3代以來，其劇情基本都圍繞著日本高中生懲惡揚善、與惡勢力鬥爭而展開。但P5這一代的劇情，對於“惡勢力”的範圍定義和探討展現，被有意拔高到了一個全新的高度——即非常大尺度地影射批判當代社會現實問題。
拿P4作為對比，雖然核心劇情也是高中生們通過異世界來解救限於危機中的無辜者、緝拿連環殺人綁架案件的兇手，但是反派的行為，仍然侷限於單純的綁架謀害而已（綁架的行為是重複的，即不斷將受害者扔進電視中）。再從反派的動機上看，明面上的背後兇手，其犯罪動機侷限於人類自古就有的陰暗面弱點之中，而這一陰暗面弱點與時代特徵其實無關。
不是說P4這樣的設定不好，只是和P5相比，這樣整體主旨的格局仍然偏小。P5第一眼給玩家帶來的感受，是極其潮流時尚的日本年輕人文化，炫目多彩、青春洋溢。但是仔細玩下去，其實會有“劇情走向越來越沉重黑暗”之感。究其原因，還是在於P5有意的在劇情中加入了大量的現實問題投映。玩家在遊戲中對抗的“惡勢力”，無論是章節BOSS，還是印象空間中的各個請求，他們所犯下的“惡行”，似乎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都似曾相識。一開始玩家可能會笑著感嘆“太真實了”，但是玩到後面，看到我們生活中有這麼多赤裸裸的不可饒恕的問題所在，還能只是笑笑而已嗎？
這一系列現實問題，可以大到諸如政治選舉中的黨派鬥爭、校園暴力霸凌與性騷擾、政府媒體勾結操縱輿論、職場加班壓榨員工、知名文藝工作者作品抄襲，也可以小到如家庭暴力、遺產糾紛、虐待小動物、網絡跟蹤、玩FPS遊戲開外掛、誘拐女高中生等等。仔細想一想，這些五花八門的社會現實問題，可不就像是我們經常在微博熱搜、朋友圈中，隔三差五就能看到的那些被曝光出來的頭條新聞麼？（事實上，劇情中虛構的這些社會問題，大多在現實生活中也有著對應的真實原型，感興趣的玩家可以上網去搜一搜“女神異聞錄5”、“真實事件”這些關鍵詞，做進一步瞭解。）
相傳鴨志田以日本柔道體操選手內柴正人為原型
值得進一步討論的是，P5可不僅僅是展現“這個社會存在著這些問題”而已，它通過將遊戲概念包裝、劇情推進、世界觀設定等綜合起來，對這些問題進行了大膽且犀利的批判。
在概念包裝上，首先是對於每一章BOSS反派，ATLUS給他們套上了一層“七宗罪”的包裝外衣（每一章的BOSS分別對應色慾、虛榮、暴食、憤怒、貪婪、嫉妒、傲慢這七宗原罪）；其次對於反映社會大眾心理認知的印象空間，ATLUS則專門設置了一套古典逼格十足又極富深意的樓層關卡名：思想剝奪之路、調和剝奪之路、節制剝奪之路、美德剝奪之路、慈悲剝奪之路、感動剝奪之路、寬容剝奪之路。一個是人類七宗原罪，一個則是人類的美好品質逐漸被全部剝奪。
對應七宗罪的七個殿堂
在劇情推進上，ATLUS則是在增強玩家代入感的同時，有意對玩家的態度進行引導。玩家扮演的是因為出手解救弱勢女性而被冤成“不良少年”的高中生，身邊圍繞的同樣是一群血氣方剛、叛逆而又正直的少男少女。因此在遊戲過程中，玩家始終是通過這些“尚未被成年人世界腐化”的年輕人視角來看待社會的種種不公與醜惡。
與此同時，很多社會問題的受害者，正是主角自己的好友，比如遭到學生家長過分勒索的班主任川上、被霸道上司阻撓欺負的記者大宅、遭到政治鬥爭陷害的吉田等。玩家通過與好友持續不斷的聊天交往，傾聽好友的無奈心聲，逐步瞭解真相的點點滴滴，到最終主動站出來幫助好友反抗不公。這樣的情緒醞釀過程，自然會讓遊戲之外的我們，產生更多對於醜惡現象的深刻痛恨與憤慨。
川代的故事是筆者覺得最為難受加心疼的
最後，也是筆者覺得最牛逼的一點，在於ALUS將這些零散的社會問題存在的根本，做了極其犀利的歸納總結。可以說是“透過現象看到了本質”，絕對算的上是一次主旨立意的昇華。
在主線劇情的末尾階段，怪盜團歷經千辛萬難、迫使獅童悔改之後，卻發現社會大眾仍然相信獅童、譴責怪盜團，甚至無法讓已經檢舉揭發自己的獅童被立案。萬籌莫展之下，大家想到了前往民眾的殿堂——即印象空間，奪取民眾意識的“秘寶”，進而改變大眾認知的方法。當怪盜團成員真正進入民眾殿堂之後，才驚訝的發現，這座殿堂中有著大量被關進監獄囚房的群眾陰影（代表著大眾的潛意識認知）。當與他們交流時，怪盜團發現，這些群眾陰影根深蒂固的相信，在被囚禁的牢房中生活是最舒適的，甚至會勸告怪盜團成員們：“人活著，有些事情，還是不知道的比較好”。
再往迷宮深處走，怪盜團更是發現了過往打敗的各個BOSS反派，而他們也被囚禁在了監獄之中！經過一番交流，怪盜團才明白，這裡的監獄叫做“返初的牢獄”，在這個監獄中的人，完全沒有煩惱，因為他們主動放棄了獨立思考，得到了“不必選擇的自由”。不需要獨立思考的自由，也正意味著可以隨意受到他人操縱和支配。當問起這個監獄的創造者是誰，獅童的答案更是讓人無比震驚——監獄的創造者正是所有的社會大眾！人民，自己造了個監獄，將自己囚禁了起來，這樣就能享受放棄思考、隨波逐流的“自由”！
放棄思考、麻木生活的民眾
這樣的設定邏輯，看似荒謬不可思議，卻細思極恐。社會大眾對於獨立思考、自主選擇的權力，主動進行了放棄。他們不在乎自己的權力是否被人有意利用或者踐踏，只需要保證自己過的舒服就行。這樣將自我封閉在一方小天地中的人，自然也是對他人、對外界、對社會漠不關心、麻木不仁的。只要自己過的舒服安逸，外面發生了什麼不公平的醜惡現象，和我自己又有什麼關係呢？畢竟一個人的抗爭，多半都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讀到這裡，想必各位讀者也都十分明白，ATLUS在這裡的設定，究竟是在映射著什麼。無論是是在遊戲中還是在真實生活中，也許正是社會民眾這樣的麻木、冷漠、怠惰，才導致了社會生活中才有如此多問題源源不斷地產生。產生問題其實不可怕，可怕的是缺乏關注和監督。如果每個人都抱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心態，那麼必然會有更多的鴨志田、更多的斑目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
總體說來，筆者不知道P5對於當代社會問題的揭露批判，是製作人們有意為之，還是隻單純的希望能與前作有所不同而另闢蹊徑。但無論如何，P5已經有了那麼一點文學電影大師們諷刺社會、影射現實社會的味道。筆者寫到這裡，不由腦洞大開：如果有一天P5能夠成為中小學生的課本教材，那是否可以藉此出一道語文閱讀理解題：《女神異聞錄5》是通過怎樣的表現手法來揭示和鞭笞資本主義社會不可調和的根本矛盾的？
這裡其實我們不如開放式的想一想？如果P5的故事背景，被換到另外的國家，會是怎麼樣？這些赤裸裸的社會問題，還能被如此大膽地被映射且批判嗎？如果是在美國會怎樣，會帶上種族問題、性別平等問題嗎？如果是在天朝又會怎樣？是否會有幼兒園教師虐待學生的事件？是否會有教職人員學歷造假的事件？是否又會有大學教授性騷擾女大學生的事件？
當然，話說回來，出於求生欲，一些更加敏感的社會問題，遊戲產商都是不敢拿出來放到遊戲中的。
寫在最後的：
筆者在遊玩P5的過程中，看到這些似曾相識在身邊發生的社會問題，被如此直接地曝光在用戶面前，心裡真的是十分欽佩ATLUS的。
筆者也是遊戲行業從業者。根據筆者的經驗來看，就算不在天朝，一部這樣狠狠地打臉社會當局、諷刺社會問題的作品，在製作、宣發的過程中，也一定會受到各種各樣的阻礙和壓力。另外，這樣的作品，也讓筆者看到了這樣的可能性：在未來，遊戲也許可以像電影、文學、詩歌、戲劇等其他藝術形式一樣，承擔起更多的社會責任。
希望這樣的作品越來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