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尚有幾點星火,這樣的天氣,街道上根本鮮有行人,鎮上的尋常店家早已關門打烊,只剩那幾家不大不小的客棧,現已亮起燈籠,掛起了有房的招牌,希望還能在入夜前再接待一波打這過路的他鄉之客。可明明連鬼都等不到一個,吝嗇的老闆甚至都捨不得去挑一下那油燈的燈芯,無聊地拿手撐在櫃檯上,託著腮打盹。
山上也還有一絲光亮,一盞孤燈。蒼穹終於將那藏在厚厚雲層裡的雨水毫無保留地拋灑下來。冰冷的風,悽迷的雨。屋在山上,隱沒於風雨,人呢,人在哪裡?人在屋中。乾燥的屋子,可以隔斷山中的風雨,卻隔不斷人心間的風雨,就像是那莊嚴的山門,能擋住林間的野獸,卻也未必就能阻擋山門外那萬丈的紅塵。
爐子裡只剩下冷透的灰燼,劍客坐在桌旁,酒是現成的,醇香的酒氣,從那泥封間溢出來,鑽進他的鼻孔,又順著氣管,遊離在他的肺腑間,但嗜酒如命的劍客,此刻卻無動於衷。
劍,已鏽了,劍柄與劍格上生滿了銅綠,但又可以說它並沒有鏽,因為劍刃依然鋒利,清冷的光,像一泓秋水,以指彈之,錚錚處似有龍吟。江湖近二十年間,沒有一個人不想要一睹它的真容,見過它的人,也沒有一個人不為之驚歎。它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切玉。
但就是這樣一把劍,這樣一位劍客,卻在他們相互成就,風光無限的時候,一夜之間銷聲匿跡,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也沒有人知道他們為什麼消失。有的人說,他是因為一個女子隱退了江湖,也有人說,他已死在了挑戰者的劍下,其中詳盡,繪聲繪色,煞有介事。酒館裡,茶樓上,哪怕是個做針線的婦人,騎竹馬的孺子,都能說上一段關於他的故事。唯有時間,可以讓人們將他慢慢淡忘,直到有一天,少數幾個記得的人再次說起劍與劍客的事,看到的會是人們一臉錯愕的表情。
劍客想到這裡,自嘲的笑了。他伸手輕輕的撫摩著劍身,喃喃自語。他覺得自己這些年來虧待了劍,它本該在這個江湖裡受萬人景仰,享受著無上的榮光,如今卻只能陪著自己在這黑燈瞎火的暗室裡顧影自憐。他的聲音抖得有些厲害,到後面竟開始咳嗽起來。
殷紅的血,咳在白色的絲帕上,洇成了一朵雪中的梅花。他從一個木匣中小心翼翼的取出半塊玉珏,在燈光下照看了許久,眼睛裡時而黯淡,時而又有光,竟似有些痴了。最後終於輕輕的把它放在那把鏽劍的旁邊,吹滅了燈,睡在了無邊的夜裡。風雨聲中他又聽到那段千迴百轉的歌聲: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
琵琶弦上說相思。
當時明月在,
曾照彩雲歸…
夜,還是那個漆黑的夜,那個風雨交加的夜,然而劍客卻做了一個清麗的夢,那裡浮嵐暖翠,山花欲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