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正文之前
2014年11月11日,从画面到玩法与历代《刺客信条》作品相比都形成了一定程度上的夸世代飞跃的《刺客信条:大革命》发售,前期无数的宣传资讯和CG演示无疑将玩家们对本作的期待值拉到了顶点,而在巨大热潮之下,游戏实际所呈现出的各种大大小小的优化弊病与系统漏洞,却直接造成了《刺客信条》历史上极具空前性的最大翻车。
在《大革命》高度的曝光和讨论声下,与之同年同月同日发售的《刺客信条:叛变》一下就成了育碧家中饱受冷落的老二,不仅画面表现上与前作沿用同一套技术和渲染风格,宣发上也几完全没有像《大革命》一般豪华的站台,两者同期发布之下,其吸引力自然大打折扣,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沧海遗珠。
而在笔者眼中,比起跨入全新制作水准的《大革命》和《枭雄》,以《刺客信条3》、《黑旗》和《叛变》构筑而生的“美洲三部曲”,于整个IP系列而言则明显有着更为多元的内涵与更加深沉的主题表现。这一份多元与深沉也正是到了《叛变》中得以被强有力地凝聚与收束,也使得《叛变》纵使放在全系列中来看也有着不可忽视的地位。
如果说,以中世纪为主舞台的“艾吉奥三部曲”所展现的是兄弟会对于信条的坚守与维护,以及对自由的渴望与不疑,那么以大殖民时代为背景的“美洲三部曲”则是系列第一次开始了对信条本身的质疑与争辩,也是系列首次将“圣殿骑士”与“刺客兄弟会”之间的诉求问题于明面上具象化,将两者的立场与追求跳脱出了传统非黑即白的框架,激发出更多的剧情潜力和引发玩家联想和思考的空间。
“真相都在你的眼前,评判与否也皆是你的权利。”
为了让在传统叙事中对立分裂感极强的两大组织教派以更具连结性和完整性地呈现于玩家面前,不难发现的是“美洲三部曲”中的角色与故事往往都有着极强的矛盾性或转变性。在《刺客信条3》中,主角康纳与其父亲海尔森截然不同的身份带来的是一段二人希望互相理解与共助,却又迫于时代浪潮和政派棋局的挣扎悲歌;在《黑旗》中,则是主角爱德华·肯威从最开始不羁狂妄,对刺客组织所谓的信条嗤之以鼻的私掠海盗,逐渐在失去中懂得珍惜并成长转变为信条践行者的一场壮阔史诗;而到了《叛变》,主角谢伊·科马克目睹种种事变与惨状后的痛定思痛,而决定转身抽离并叛变刺客组织,追随独属于自己所向信条的抗争之路,则为三部曲画上了一个由多种色彩混杂交汇的沉重句点。
可以说,与谢伊前行的脚步一同得到深化的是系列对于所谓“信条”的一次深度刻画与诠释,在这个曾经隶属于刺客的圣殿骑士身上,蕴含着的则是一种对自由教义最复杂的集中式展现——即“自我”与“超我”之间的思考和辩证。
一·从刺客学徒到圣殿大师
相比起阿泰尔的根正苗红或艾吉奥的出身世家,“美洲三部曲”的主角们似乎大多都开始于平凡。
就像康纳出生于印第安土著村落,爱德华出生于普通的农民门户一样,在游戏的故事开幕之前,谢伊·科马克也同样只是生在在纽约市的某个爱尔兰移民家庭中的一员。
因母亲的早逝和父亲的外工频繁无暇管顾,由婶婶照料长大的谢伊从小就爱惹祸上身,在市井摸爬滚打的日子里,使他与一个未来将改变他人生轨迹的好友结交:利亚姆·奥布莱恩。
成年后,他开始跟随父亲出海,并在此期间学习了诸多刀剑与枪炮的技巧。但在1747年的某天,父亲单独出海时遭遇恶劣风暴,与船上的其他水手和航员们一同下落不明,再寻无迹。这让谢伊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最后的至亲,回到纽约后他开始一蹶不振,常常混迹于喧嚣的酒馆或是夜半的街道。
这样的生活直到一个契机来临而被彻底改写——利亚姆决定将他引荐给当时美洲兄弟会的刺客导师阿基里斯·达文波特。阿基里斯很快就从谢伊身上发现了其丰富的航海经验和战斗知识,认可了他的入会,并在接下来的四年光阴中不断训练他的技巧,并教予他最为重要的信条——“万物皆虚,万事皆允。”
但尽管如此,谢伊却依然没能完全理解刺客组织的行事动机与其对手圣殿骑士的弊害所在。而在另一边,由阿基里斯领导的美洲刺客兄弟会则在日益壮大,他开始延伸出更大的志向与野心,为了不辜负自己肩上的使命与重任,他必须引领刺客在英法七年战争中取得主动权,他要先圣殿骑士一步得到伊甸神器,以稳固自己亲自拉扯成长,正健步走向强盛的兄弟会。
不移的信念与扩张的欲望之下,是阿基里斯对刺客成员更高的要求和更强的掌控性,这让谢伊感到不满,并多次向利亚姆抱怨,而这也为谢伊日后的身份转变埋下了火种。
在1752年结束北大西洋梅尼耶港的任务并返回殖民地刺客据点“达文波特”后,传奇刺客阿德瓦勒和众多刺客导师齐聚一堂。而事实也证明如此规模的聚首并无理由,阿基里斯很快便向谢伊下达了新的任务——追踪文物“先行者之盒”与“伏尼契手稿”。
很快,谢伊便在一路追寻中为刺客组织将“先行者之盒”纳入囊中,并通过它获悉了第一文明神殿的下落所在,即西班牙的里斯本。凭借着航海经验和趁热打铁之势,谢伊被指派去往里斯本继续追寻。
1755年,谢伊在里斯本的卡尔莫修道院找到了神殿地下入口的开关,并在其中找到了目标的伊甸碎片,但当谢伊将其取下后,伊甸碎片却瞬间消散,同时大地开始震颤,墙壁裂痕蔓延。当谢伊逃出神殿后,一场波及整个城市的地震已经开始侵蚀大地上的一切,他在逃亡过程中亲眼目睹着建筑纷纷崩塌和无数居民葬身废墟。
当他乘船离开时,里斯本已然是一片火海。这一场浩劫的亲历让谢伊的内心不断产生动摇,他开始质问自己这一切的是非,也开始怀疑这一切背后的善恶性。
回到据点后,谢伊对阿基里斯穷追不舍地提出问讨,但却遭来阿基里斯的矢口否认。
谢伊不再坐以待毙,他害怕这样大规模的惨剧会继续在阿基里斯的翻手覆掌间重演,于是他在雪夜盗走了手稿出逃组织,却不料被阿基里斯觉察,进而引爆了整个刺客据点内部的围追堵截,最终将谢伊逼上了悬崖绝境。
正当他企图跃入大海时,枪鸣响起,炽热而冰冷的子弹狠狠地嵌入他的肩膀,因伤失衡的谢伊也跌下山崖坠入海中,阿基里斯认他必死无疑,而手稿恐怕也势必会被水流冲走。
不知是上帝认为他命不该绝,还是一场密谋早已将他牵扯进来,他被圣殿骑士所救,并被安置在纽约市一对老夫妇的住宅中疗养伤势。
为了报答恩情,在帮助夫妇驱散本土黑帮的过程中,谢伊与身为圣殿骑士的英军上校乔治·门罗认识,并从交谈中窥视到了诸多关于圣殿骑士的理想与愿景。比起刺客兄弟会主导而催生的一次又一次混乱,他开始倾向于认同圣殿骑士以秩序安定社会为目标的使命才是值得自己信赖的正确方向。
在这之后,谢伊辅佐乔治展开了对抗法军的打击行动,在围攻威廉亨利堡的战役中发挥了巨大作用。但在之后的一系列任务中,乔治中了刺客的陷阱,受困于燃烧的屋内,尽管谢伊火速赶到并将其救出,沉重的伤势依然夺走了乔治的生命,临死前他告诉谢伊,手稿已经被利亚姆抢走,并将自己的圣殿骑士戒指托付于谢伊,希望谢伊能继续走完他未能走完的路。
突然发生的一切让谢伊怒火中烧,他开始越发笃信刺客组织是一切暴行和混乱的中心。不久后,在一场由圣殿骑士大师海尔森·肯威主持的会议上,谢伊正式加入圣殿骑士,并得知了有关先行者神殿的情报,他们必须赶在阿基里斯之前阻止他。
谢伊回想起自己在刺客据点的所有目睹和遭遇,不论出于何种动因,他的内心都有阻碍阿基里斯得逞的理由。他不愿再让里斯本的灾难在世界上重蹈覆辙。
至此,他已然从那个在兄弟会旗下做事的愣头青变成了能够独当一面的圣殿骑士。
在这之后,谢伊与海尔森展开联手合作,他们竭尽所能获取有关刺客组织动向的信息,并试图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切断他们的行动。而随着一次次合作的深入,谢伊也越发坚信圣殿骑士的教义,从某种意义上说,自雪崖边的中弹后,他就已经和过去的兄弟会彻底决裂了。
在不断与昔日战友为敌的过程中,谢伊虽然也曾不止一次地有过犹豫和不舍,但旧日的信条已然是旧日的信条,现在,他只遵循独属于他自己的信条。
终于在1760年3月,谢伊和海尔森成功追踪到了阿基里斯和利亚姆的目的地,他们正在动身前往位于北极的先行者神殿,为了追逐他们,谢伊与海尔森也一同赶往北极。
他们在洞穴中追上了阿基里斯和利亚姆,后者们已经找到了伊甸碎片,与谢伊在里斯本的所获如出一辙。两方的相遇和对峙在预料之中展开,阿基里斯向谢恩坦言自己对于胜负的执念确实存在着些许问题,而一旁的利亚姆则认为谢伊只是个彻头彻尾的叛徒,早就应该葬身于冰海之下。
在争执过程中,伊甸碎片被利亚姆不慎碰落,地震再度爆发,裂痕爬满了四周,洞穴中的四人开始向外奔逃。被夺走的手稿仍在利亚姆身上,谢伊便一路紧追着利亚姆而去,另一头的海尔森则对阿基里斯展开追赶。
昔日的亲密好友兵戎相见,在奔跑打斗中谢伊和利亚姆跌落悬崖,谢伊抓住了岩际幸免于难,而利亚姆则受了重伤。利亚姆依然对谢伊的背叛感到深恶痛绝,但他现在却只能无力躺倒在地,恶狠狠咒骂着谢伊所做的一切。
“希望你所拯救的世界不是邪恶的。”——这是利亚姆对谢伊最后的警告。
当谢伊夺回手稿回到雪地的时候,海尔森已经成功将阿基里斯扳倒,并准备开枪施以最后一击,但却被谢伊阻拦,认为阿基里斯死后,只会引起刺客组织更大的动乱,不择手段地寻找神殿。但作为惩戒和确保阿基里斯日后不再构成威胁,海尔森依然一枪打断了其胫骨,使阿基里斯落下了永久性残疾。
至此,圣殿骑士已经在美洲地带取得了阶段性胜利,兄弟会的势力也遭受重创。而这段斗争的告一段落并不能带来长久的和平,不管是海尔森还是谢伊都深谙这一道理。
虽然手稿已经被追回,但“先行者之盒”依然不知去向,寻回这一神器成了当务之急。谢伊受命而行,也正是为此,他在1776年来到了法国巴黎,从《叛变》的末曲一路走到了《大革命》的前奏。他的目标正是刺杀查尔斯·多里安夺回神器。
而他并不知道,世界的一切正在朝着另一个方向转变。就在他重获“先行者之盒”的同时,在康纳·肯威带领下抓紧活跃并兴起的兄弟会和美国独立战争的变局正一步步挫败圣殿骑士的蓝图计划,而被他刺杀的这位法国刺客的儿子亚诺·多里安,也将在之后法国大革命的浪潮下掀起不平凡的波潮。
但于谢伊而言,这些都已经不甚重要。他已经重新找到了自己该走的道路和所朝的方向,而新的教条也已然建构而生。
二·“自我信条”与“超我信条”
如果只是单纯以系列剧本的联系上看,《叛变》中割裂感较强的结局确实有着较为明显的为《大革命》铺路的痕迹,而谢伊也在某些层面上像是一个匆匆为“美洲三部曲”拉下红幕的收尾人,其对角色性格细节的刻画自然也远不如康纳或爱德华那般用心竭力。
但谢伊之于“美洲三部曲”而言却有着非凡的意义,最显而易见之处在于前两作中的主角康纳和爱德华虽然不止一次地提及刺客组织与圣殿骑士的立场关系,但却很少将叙事真正的着力点放在圣殿骑士的视角之上,而是更多地把“凡人成就刺客”的过程加以放大,来凸显大时代局势浪潮之下的反英雄式精神。
出身草根的康纳与爱德华无不是映射着这一主题从而逐渐成长为坚韧多感的战士。
但在谢伊身上,这一点则进一步得到了深化,他本是一个年轻时便入会的刺客学徒,但却因其种种变故而与旧友为敌,成为圣殿骑士的核心人物。他同时睹见着刺客兄弟会的教条和圣殿骑士的教义,行走在自由和秩序的边缘,并将一切行动付诸于自己立志所向的道路。
在谢伊身上,笔者所窥见的便不再单纯只是对于刺客教条的反叛与对圣殿规则的崇尚,更多的则是存在于谢伊精神内核的“自我信条”与“超我信条”。
奥地利精神心理学家曾就精神分析提出过“本我”、“自我”与“超我”的结构理论,以阐明意识和潜意识之间的形成和相互关系。在这套理论体系中,“本我”即是一种完全潜意识的体现,往往代表着欲望,并受到意识不同程度上的遏制;“自我”则大部分具有意识,负责处理现实世界之下的种种逻辑与联系;而“超我”则往往指代着个人良知与内在的道德判断。
简单而言,“自我”主要是指个体对自己存在状态的认知,是个体对其社会角色进行自我评价的结果,而“超我”则是由良心与理想化自我组成的某种原则性的意识。“超我”通常处于“自我”的对立面,即心理功能上的一系列道德分支,它既包含着我们为之努力的某些观念,也包含着当我们违背自身道德准则时所预期的自我惩罚。
在谢伊从刺客学徒逐渐被逼上绝路,转而走上圣殿骑士之道的过程中,也不难发现“自我”与“超我”的纠缠与挣扎。他一方面受到“自我”的遏制,一方面却又在“超我”的问责之下陷入迷茫,而这份遏制与迷茫则正好成为了谢伊叛变组织背后的潜在性动因。
尤瓦尔·赫拉利曾在笔下提出人类最强大的能力莫过于“创造故事”与“相信故事”。通过虚构的“故事”,我们得以聚为部落,构筑文化,形成国家,乃至于塑造信仰。刺客兄弟会和圣殿骑士本质上也是两个因不同利益方向而诞生的两种“故事”,他们给予信徒以社会身份和定位,使信徒坚信自身肩上的使命,并为之付诸光热。具象化地说,这些“故事”最主要浓缩于两方派势截然不同的教条之中,它给予每个刺客和圣殿骑士以方向,也赋予着他们某种意义上的“自我信条”。
谢伊对于刺客组织的卖声献力,一定程度上也正是出于“自我信条”而产生的连贯结果。但在执行内容并获得结果的过程中,谢伊心中的“超我信条”却又在同时逐渐浮出水面。
因为强行获取伊甸碎片而导致的里斯本大地震让他意识到阿基里斯,乃至整个刺客组织所传递给他的教条的正确性,而返回据点后追问阿基里斯遭来的矢口否认,则又在进一步加剧着谢伊对“自我信条”的质疑与动摇。
良心与内在道德的评价最终扳倒了社会身份与定位所带来的束缚,在这一刻,“美洲三部曲”中一直在讨论的命题再次被抬上了新的阶段。
在《刺客信条3》中,于叙事中被大量着墨的是双方立场与理念的“非唯一性”,即它们不再具有鲜明的对错利弊,而是既能引发分歧又能带来协同的矛盾源体;但在《叛变》里,被深入讨论的则变成了“信条”本身的“非唯一性”,现在,不管是信“刺客”还是信“圣殿”都不再具有意义,只有追随心灵深处的“超我”才能知晓自身所坚信的信条究竟路在何方,这一过程在谢伊身上有着最为强烈的体现。
如果“超我”未能战胜“自我”,谢伊所依仗的信条又会如何,也是《叛变》留给玩家们的另一面悬念。
三·最后的零碎
若说回来,一些玩家之所以能够对谢伊如此印象深刻,除了他那一身黑红色搭配的皮衣,其实最大的原因大概也莫过于他是第一位,也是唯一的一位以“圣殿骑士”作为身份的主角。虽然《刺客信条3》的前章中玩家也可以操控海尔森进行任务,但那也仅仅只占了整个流程的一小段篇幅,为的是与康纳之后的剧情给出前因并埋下伏笔。
虽然不是肯威家的人,但我们也依然能从谢伊的身上瞥见不少与海尔森或爱德华的相似之处。谢伊思考审慎,不断反省自我的处事原则与海尔森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而在行事手段和成长经历方面又有着与爱德华的诸多趋近。
结局那句“这是我们的新教条”又何尝不是对谢伊对自己一路波折以来结果的肯定呢?
谢伊看懂的从来都不是刺客组织或圣殿骑士任何一方的信条,对于他而言,选择哪一方和走哪一条路从来都不是生命当中重中之重的关键,只有读懂,并践行存在于自己内心深处的信条,才是日后能继续问之无愧坚定前行的最高支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