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和往常一樣下著酸雨的夜晚，巨大的霓虹燈牌和全息影像將擁擠的街道照得燈火通明。貧民窟的人造燈光照亮了一旁廢棄的高級寫字樓，也照亮了灰濛濛的天空，天上沒有星星，月光也不明朗。當然，撐著雨傘的人們不會關心這些，因為對他們來說，在這座穿梭著浮空車的、高度信息化的、極度繁華又極度貧窮的巨型不夜城日復一日地尋歡作樂，這就是他們關心和擁有的一切。
大家好，相信最近的秋促讓不少玩家入坑了這款當年的“賽博詐騙”遊戲。作者本人也是從1.6入坑後，最近回坑玩了往日之影dlc，不得不說目前這個版本確實算得上是一款好遊戲。在享受遊戲之前，不知你是否會為這個遊戲龐大又獨特的世界觀感到好奇呢？那今天就讓我們從《電馭叛客2077》的文化源頭——賽博龐克文化的前世今生說起。
到這裡，也許你會覺得我在說廢話。當你現在打開任何一個搜索引擎搜索“賽博龐克”時，第一個出來的一定是《2077》這款遊戲，因此我首先要指出一個誤區：《電馭叛客2077》與“賽博龐克文化”並不能劃等號。
用通俗的話說，雖然名字相同，但前者是從後者衍生的一個遊戲作品，其故事背景建立在Mike Pondsmith創作發行的系列跑團桌遊《賽博龐克（Cyberpunk）》之上，設定為現實世界1989年後的平行世界；而後者剛開始則是一種從科幻文學作品衍生的一個小眾科幻分支，到如今已發展成一種流行文化符號，為越來越多的人所熟知。
Mike Pondsmith的賽博龐克桌遊，也是本作的故事背景。
“新浪潮”的科幻先鋒——賽博龐克的理念、起源與發展
所謂賽博龐克，其理念用一句話便可概括：“高端科技，低質生活（high tech, low life）”。不同於傳統的科幻理念，賽博龐克認為科技的進步並不一定會帶來生活的進步。相反，”科技淪陷“的發生會讓人類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機，其中一個可能的結果便是社會的完全斷層與階級的徹底固化。因此，資本對社會的絕對控制、公司對底層人民實力的絕對碾壓，往往是賽博龐克文學的基本設定之一。
《頭號玩家》描繪了一個典型的”高科技，低生活“的賽博龐克世界
賽博龐克，即Cyberpunk，由布魯斯·貝克（Bruce Bethke）於1983年發佈的同名短篇小說而得名，是一個由“Cyber”和“punk”組成的合成詞。其中，“cyber”是“cybernetics”，即“控制論”的縮寫。這是一個由諾伯特·維納創造的獨立學科，其英文名源於希臘文，原意為“掌舵人”，旨在研究用不同的控制方式達到不同控制目的可能性和途徑，其領域包含工程、生物、經濟、社會、人口等多學科。用最簡單的話來概括，維納想要提出一種研究機器、生命和社會中控制和通訊的一般規律的科學。這正是賽博龐克的基本理念之一——人們既是自我肉體的控制者，又是屬於社會、公司等更大一環的被控制者。
“賽博”一詞來源於控制論，現在也可以延申為“信息網絡”
至於“Punk”（朋克），相信讀者已耳熟能詳。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古巴導彈危機剛剛結束，越南、中東戰爭又相繼拉開序幕。此時，在年輕人的絕望與反抗中誕生了一種新型音樂，這種音樂不太追求技巧，而是著重於解放思想以及對主流文化的叛逆，使得人們用意為妓女的“punk”去形容它，朋克音樂因此得名。後來，“朋克”逐漸演變為對非主流文化或是群體的稱呼，朋克也從此衍生出一種反抗一切甚至自己的叛逆精神。
我最愛的朋克樂隊——Green Day
1968年，菲利普·迪克（Philip K. Dick）的《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後被改編為1982年版電影《銀翼殺手》）橫空出世，正式揭開了賽博龐克文化發展的序幕。
賽博龐克文化的開山之作
此後，賽博龐克文學逐漸走入大眾視野，各類優秀作品相繼問世。隨著1984年威廉·吉布森（William Ford Gibson）的《神經漫遊者》這部被稱為“賽博龐克聖經”的作品的出版，賽博龐克作為一個科幻流派已經逐漸成熟，其知名度也大大提高。
賽博龐克的“聖經”，本書中第一次提出了“賽博空間”的概念
而賽博龐克文化最為人津津樂道的，那一定是那別具一格的藝術風格。
早期的賽博龐克作品受到時代背景的影響，其藝術特色多帶有現實依據——經濟上對日本企業的恐懼催生了藝妓刺客元素；美蘇冷戰的背景也奠定了黑客文化的基礎。除此之外，消費主義的盛行在賽博龐克中表現為滿街的廣告牌、霓虹燈光和全息投影；建築風格也借鑑了上世紀我國香港著名的九龍城寨。
遊戲中的日本文化
瞪誰誰死的黑客流
現實中的九龍城寨
隨著賽博龐克影響力的不斷擴大，賽博龐克也從科幻文學逐漸延伸到了影視行業。1982年《銀翼殺手》一經上映，便引起了一波全球性的賽博龐克浪潮，並在後來被評為史上最偉大的科幻電影之一。這部獲獎無數的電影奠定了賽博龐克影視的視覺基調，使得諸如陰暗潮溼、霓虹燈牌、塑料質感雨衣這類元素成為了後繼賽博龐克作品的標配。日本動漫行業也藉助這一趨勢，先後誕生了《阿基拉》與《攻殼機動隊》這些優秀的賽博龐克動漫作品，將賽博龐克視覺效果和哲學思辨不斷推向巔峰。
《銀翼殺手》奠定了賽博龐克影視的視覺基調
資本主義的“奇點”——賽博龐克世界觀的成型
《人類簡史》的作者尤瓦爾·赫拉利提到，在資本主義發展的過程中很可能遇到一個“奇點”，此後階級差距將會被無限放大，世界上極少數的人擁有絕大部分的財產，由於雙方實力過於懸殊，世界將由少數精英掌權，窮人將永遠無法翻身。
湖女之劍，其價格約為夜之城普通人一生收入的52倍
夜之城中的一隅，老人正舔舐不慎灑落地上的飲品
你可能會質疑，賽博龐克的社會形態是不穩定的，不符合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得出的結論——無產階級會推翻資產階級暴政。
在現實中，無產階級反抗的前提是資產階級需要無產階級的勞動力，而在賽博龐克的世界中，工人早已被機器人和人工智能取代，資產階級不需要再榨取無產階級的剩餘價值——機器擁有更高的效率、更少的成本、以及絕對穩定的工作條件。
在賽博龐克的世界中，“無產階級”事實上已經消失了，此時社會上游蕩的將會是真正意義上的“廢人”：作為人或工具的價值完全消失，在資本為王的世界中，唯一實現自己價值的方式是成為商品。
你可能又會不屑：一個以無業遊民為主體的社會，絕對不會是穩定的。當然，賽博龐克文化也給出了相應的對策：消費主義和賽博空間。
賽博龐克的世界絕非能用穩定來描述
義體是賽博龐克的重要設定之一，彼時，生物學已高度發達，人類身體的任意部位都可以進行無限制的更換、改造和升級。在義體的加持下，你可以擁有更強大的視覺系統、更強壯的肉體或是更敏捷的神經系統，甚至實現永生。先進的義體擁有更多先進的功能，自然也意味著更高的價格，但人們並不會排斥——義體將消費與回報直接聯繫起來，人們可以立即享受消費帶來的快感。
我堂堂V震天，義體多點怎麼了？
鋪天蓋地的霓虹燈牌與全息投影，正是公司用來麻痺大眾的營銷手段，在潛移默化中讓每個人心安理得地認為消費便是生活的唯一價值，從此沉迷在對消費（尤其是性與義體）的無限制追求中。此時，公司已然用消費主義給民眾帶來了物質上的滿足。
對性的無限制追求也是賽博龐克的特色之一
之前已經提到，賽博龐克的民眾是麻木的、空虛的，那他們又是用什麼來填充自己的精神世界的呢？
一方面，公司默許甚至鼓勵犯罪行為的發生，為的便是發洩民眾的情緒，在對社會秩序的破壞中實現自己為數不多的“自由”；
多數時候，NCPD對路邊的犯罪行為視而不見。除了員工本身的消極怠工外，通過鼓勵犯罪來發洩民眾情緒也是理由之一
另一方面，公司並未關閉招募底層職工的通道；黑幫的存在，也使底層的有志青年看到了一線希望，認為上升的通道並未關閉——事實上，無論是公司的底層管理機構或是叱吒風雲的黑幫，都對公司主體根本造不成一點威脅。通向浮空城的通道早已關閉，窮人的宿命早在出生的一刻起便已決定。
V公司出身的起點，往往超過了普通人其他出身的終點
對於滿足人們的精神生活，一個更為重要的概念是“賽博空間”，也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數字空間、信息空間。它可以是《神經漫遊者》計算機屏幕後的某種高級存在，可以是《黑客帝國》中的矩陣世界，也可以是如今正大肆宣揚的“元宇宙”。
圖為黑客帝國的矩陣。三部曲堪稱賽博龐克影視的巔峰之作
在賽博空間中，公司有意投放大量同質化的文化符號，使人們接觸到的永遠是同質的電影、小說或是男（女）團。同質代表簡單，也代表著對人民空虛的精神世界最直接的反饋與填充。當數量達到一定規模時，這些賽博空間中的文化符號會自行發生繁殖與擴張，也即產生“二創的二創”，同質化內容也會在商業上無限制地膨脹下去，成為一種能無限自我增殖的精神麻醉劑。
2077中的同質化女團
沉迷超夢的NPC
賽博空間成為了填補人們精神缺口的最後一塊缺口。至此，底層人民反抗的能力徹底被抹殺，他們沉溺於紙醉金迷，極度利己又麻木不仁，徹底淪為物質與精神上的“下等人”，在絕對的階級固化下，他們與富人的差距將會越來越大，進而產生地理甚至生殖隔離。從此，賽博龐克社會進化為一個極度穩定的精英政體。
絕望世界中的哲思——賽博龐克的精神內核
賽博龐克文學誕生於60-70年代科幻小說新浪潮末期，與其他新浪潮科幻作品一樣，賽博龐克不再過分注重對科幻硬核的科學推理與解讀，而是重視心理學、社會學、政治學甚至神學這些人文學科，更多地把重心放在對科幻背景下個人命運的探討上。
賽博龐克影視作品的海報，往往都是以“人“為中心的
因此，無論是《黑客帝國》中的尼奧還是《2077》中的V，我們常常能在賽博龐克作品中看到人們對資本的反抗和對自由的追求。由此看出，雖然賽博龐克創造了一個近乎絕望的世界，其內核卻是積極與正向的：不論是極度壓抑的環境營造還是極度懸殊的實力對比，其目的都是為了發掘人性的善良、歌頌人類的勇敢。我相信大多數賽博龐克的作者都是希望通過描繪這一畸形的幻想世界，來引發現實世界中人們對於自由與壓迫、現實與虛幻、資本主義與消費主義的思考。
以我殘軀化烈火。對勇敢的歌頌在賽博龐克世界中簡直是一種童話般的美好幻想
此外，賽博龐克也為我們提供了許多如今已成現實的哲學命題，比如現在人類不得不面對的關於機器人、仿生人、以及人工智能的道德倫理問題等。事實上，無論是義體改造、人工智能還是電子羊，其問題本質都是相同的——從人類視自然為資源、視規律為工具的那一刻起，這個問題註定會發生：對生命本身的思考。如何界定機器與人？全身義體化的人是不是機器？生物電與交流電信號都能構成生命嗎？如何看待繼承記憶的仿生人？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倘若這些倫理問題得不到解決，使得人類的道德水平跟不上科技水平的進步，所謂的“科技淪陷”是必然的。
科幻抑或現實——賽博龐克的“賽博龐克化”
讓我們將視角從作品拉回現實，你真的認為賽博龐克離我們還遠嗎？從消費主義盛行、企業巨頭壟斷，到社會階級固化、貧富差距加劇，再到同質文化濫觴、大眾娛樂至死，賽博龐克早已從將來時變為現在時，從科幻轉為預言。
重慶夜景，分不清遊戲和現實
諷刺的是，賽博龐克的內核也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被簡化。當我在查閱相關賽博龐克相關資料時，鋪天蓋地而來的是賽博龐克相關的遊戲攻略，而對賽博龐克文化的詮釋往往無人問津。之前提到的“霓虹燈牌”“全息投影”與“塑料雨衣”，不僅是經典的賽博龐克視覺元素，更是大眾對於賽博龐克文化的全部認知。人們追求賽博龐克色彩與光影帶來的感官刺激，探討義體改造、機械降神蘊含的科技感，感受龐大世界觀帶來的無力感與破碎感，卻很少關注賽博龐克背後的哲學命題。
某站搜索賽博龐克的首頁，遊戲指南佔了絕大多數。我很喜歡這款遊戲，但更希望大家能關注遊戲背後的內核
當賽博龐克失去了其哲學內涵，它本身就被“賽博龐克化”了——賽博龐克不僅沒能引發人們對消費主義的思考，甚至已作為一種文化符號成為了商品本身。這正像《黑客帝國4》中主創的自我調侃：“人們不想關心作品背後的哲學思辨，他們只要看到動作或是爆炸這些大場面就心滿意足了。比起黑客帝國，貓貓帝國可能會更受人們的歡迎。”
《黑客帝國4》，一部爛出了行為藝術的“神作”
2024年，科幻越來越現實，現實卻越來越魔幻——資本逐漸滲透進社會的每一個角落，每個人都慎言慎行且精緻利己。與此同時，人工智能也在近年來不斷取得突破性進步，潘多拉魔盒已經被人類打開。感慨時代進步的同時，我們也理應思考對科技進步的盲目樂觀是否正確。我並不是一個悲觀主義者，只是希望人們對這些看似理所應當的世界提出適當的質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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