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人之死到社會之死:宮崎英高的求死之魂 (下)


3樓貓 發佈時間:2024-03-10 09:35:16 作者:兩可 Language

全文近萬字,內容比較雜,為了尊重您的時間,特此提前告知!如果有幸激發了您的閱讀興趣,還請收藏、關注和討論!

一個更大的世界

《艾爾登法環》相比魂系列前作的變化是什麼?詞窮如我,想來想去,只能感嘆一個“大”字,大到連DLC都要打磨兩年才放出來。
快端上來吧

快端上來吧

沒錯,體量大,世界大,格局大,就是《艾爾登法環》給魂系列帶來的最大變化。哦,還有銷量大。
大就是多,大就是好!可如果片面地揪出一些點來看,比如末世感,比如戰鬥,比如數值,作為魂系列的集大成作,《法環》有太多和前作相似之處,所以剛出那會兒很多人叫它“魂4”。
事實上,在充分吸收了喬治·馬丁(George R. R. Martin)的世界觀原設後,《法環》還是和以前的魂系列味道不太一樣。因為無從探究宮崎、馬丁這兩位創作者之間私下究竟擦出了怎樣的火花(根據相關訪談最多確定馬丁寫到了半神們的故事),這裡分享的一些判斷可以說是非常個人的,僅供參考:
(1)比較確定的一點是,法環的故事帶有很多《權遊》那種小家庭倫理和大事件之間千絲萬縷的聯動,所謂“拉達岡就是瑪莉卡”,這兩神一體造就的風流債,給交界地不知帶來了多少糟心事;
“拉達岡就是瑪莉卡”

“拉達岡就是瑪莉卡”

(2)宮崎原本就擅長的斷代史設定,在《艾爾登法環》這裡時間上更連續了,甚至有點向西方奇幻編年史靠攏。像以前在時代分期比較概括的黑魂世界裡,梳理清楚“第一次羅德爾保衛戰”和“第二次羅德爾保衛戰”這種緊湊遞進的事件,是很難想象的;
這裡放一張自己整理的歷史大事圖

這裡放一張自己整理的歷史大事圖

(3)派系設定也更加多元,不僅這些派系觀點不一,他們關注的重點,甚至信奉的“律法”本質就有很大區別,而不是像《黑魂》那樣集中在火-黑魂的矛盾,或《只狼》聚焦於龍胤上。這是否和西方後現代語境下偏好的多元主義和解構主義有關呢?
黃金律法之外的可能性,甚至這張圖還不包括交界地的一些另類文化,如不死鳥、鮮血奉祀乃至早期的生命熔爐

黃金律法之外的可能性,甚至這張圖還不包括交界地的一些另類文化,如不死鳥、鮮血奉祀乃至早期的生命熔爐

另外借開放世界的名義,宮崎英高也實現了一些以前限於條件實現不了的想法,比如做出了完整的世界地理;
強化了探索和環境交互,有了晝夜交替和天氣變化,可以摘花草,追小動物。《法環》在這些細節裡傾注了豐富的敘事意義,從而真正為我們敞開了大世界。很多所謂開放世界遊戲裡,更大更精緻的世界僅有視覺效果,說是開放,實際裡面的人群、事件和佈景都很封閉,不歡迎我們加入;像《塞爾達》近作或《死亡擱淺》那樣能融入關卡設計的已經是少數了,而《艾爾登法環》這樣有意融入高密度敘事的就更少了(《見證者》過於另類還是不談了)。

“社會之死”的定義

延續上一篇的思路,我們這次談論的是,《法環》的旨趣怎樣從“人之死”轉向了“社會之死”。這和前述的真·開放世界,和更復雜的故事與系統設計是分不開的。只不過我接下來的工作並不追求囊括所有細節。
首先疊個甲,說“社會之死”只是起標題的時候,求個好聽的調子,沒有必要故弄玄虛放暴論主張物理意義上真的走向毀滅。
就像“人之死”其實討論的是(黑魂世界)平均的人怎樣認識、把握自己終結的可能性,以及那種種把握為什麼恰恰隔絕了永恆;“社會之死”要討論的,是(交界地)社會怎樣治理公民死亡的,然後分析這種治理秩序或者說制度是否能夠長存。
從反映現實的角度來說,《法環》要反映的也是日本這種極大程度上吸收了西方現代性、甚至暴風吸入後現代性的社會。
總之,和魂系列前作一脈相承,《艾爾登法環》延續了死亡之思,但切入視角卻發生了明顯的變化: 如果說前作側重於從人性、心靈角度解剖死亡議題,這一作則轉向了社會結構和國家治理的角度
這倒不是說,黑魂的視角就小氣,法環就大氣,而是法環選擇了一個不同的視角,展現出不同的氣質。黑魂更關注人心本性,自幽微之處把握生活;而法環更關注秩序和結構,走出一條更傾向於社會學想象的路徑,把生活放到更大的座標系之中。
這一前一後,對於展示整個魂系列的死亡思想魅力是互補的。

社會學想象的氣質

有一些基礎證據,我相信能夠表明《法環》的視角或者說氣質變化。
第一,在本作中,主角從“不死人”變成了“褪色者”(Tarnished)。褪色者身負英雄使命,仍然是不被允許死去的人。雖然這一作“不死”特性很少在遊戲文本里直接強調,但依然是一項理解世界觀的核心能力設定。不僅作為不死特性反面的“命定之死”是非常重要的設定,很多NPC也驚訝於在律法破碎的時代,主角還能看到黃金賜福(The Grace)的指引。要知道,享有黃金賜福一度被認為等價於享有靈魂永恆的特權。
我不想掩飾自己是基於社會學的直覺做了這個判斷:褪色者的身份,更強調社會結構中的位置。所謂褪色,就是在黃金年代被剝奪了正常權利——黃金樹的賜福,淪為邊緣人、被放逐者,甚至被當作罪人就地正法。
開場PPT中提到的褪色者,荷萊·露、金面具、死眠少女、食糞者、百智爵士這些人,不管本意如何,他們都為黃金律法的盛世所不容,所以遭到驅逐。後來到了法環破碎、秩序崩壞的時代,他們又被強行復活,作為破局的變量被重新引入。
可以看到,褪色者相比不死人的身份有明顯的階層意義,而且褪色者的社會定位也更加複雜了。
在美好的黃金時代,褪色者從社會系統中被放逐;但到了秩序崩塌的亂世,曾經坐享黃金賜福的那些人,早就丟掉了修復律法的氣概。他們只會不可自拔地陷入疑問、震驚和絕望:如此偉大的律法,我們將自身完全託付出去的制度系統,怎麼可能會出問題?怎麼可能爛成這樣?
反而,那些曾經褪色的失落之人,這時卻有可能力挽狂瀾。
當然真相總是更加殘酷:褪色者曾經不被主流認可,現在也被認為翻不出無上意志的掌心,因為“艾爾登法環”象徵的不是別的,而是交界地的社會政治本身。法環的宿主可以被取代,但交界地必須有個王來統治。
褪色者不過是這場權力遊戲中的一環,什麼時候處在什麼社會位置,都已預設好了。
第二,《艾爾登法環》對世界墮落的歸因,重點似乎也落到了社會系統而非人性。
魂系列除了《只狼》外,遊戲標題往往就點明瞭世界墮落的原動力——惡魔之魂、黑暗靈魂、血源詛咒、艾爾登法環。不同的是,惡魂、黑魂、上位者之血都是人的稟賦,或人主動注入身體裡的東西;而艾爾登法環是一個符號秩序,在那遙遠的頂端俯瞰塵世,透過某種社會想象左右著個體實在的命運。
一個符號,一套秩序,一段想象,作用於人的一生

一個符號,一套秩序,一段想象,作用於人的一生

《黑魂》裡面,火必將熄滅,因為塑造人性的黑暗靈魂同時是人的原罪,它是本源的,它內在地不可逆,火象徵的文明阻擋不了它將世界導向深淵的命運。也就是說,人自身秉持的東西決定了歷史螺旋向下的命運。
而艾爾登法環一開始就從屬於不可知的無上意志,是不可抗拒的結構力。追根溯源,法環破碎,不是因為人心的某種內在特性,而是社會秩序內部出現合法性危機,連統治階層都陷入了自我懷疑。

黃金律法對死亡的治理

除了以上證據,更耐人尋味的,還得是《艾爾登法環》對死亡的社會性揭示。
在遊戲故事中,黃金樹勢力通過歷史上的長期征戰,橫掃所有勢力,開啟了屬於黃金律法的時代,恩惠賜福源源不絕。黃金律法排擠異端,歧視蠻荒時期的眾生百相,剔除腐敗和畸形,承諾一個無暇的、有序的、永恆的社會。於是,黃金律法基本主義開始成形(以下簡稱黃金律法),說白了,就是擊敗一切傳統之後,新時期的黃金律法原教旨主義。
而最初擁護黃金樹的“永恆女王”瑪莉卡,征服交界地決定性的前提就是封印命定之死,這讓神人一族獲得不朽。
皈依黃金律法的民眾,生前蒙受大樹賜福,度過健康美滿的人生,然後迴歸黃金樹——被樹根吸收。
歸樹系統對於理解黃金律法尤其重要。歸樹是黃金律法定製的死亡法則,生命死後,靈魂只能受黃金樹雕琢。這被宣揚為對凡人靈魂的恩賜。但終究,這一社會制度,只為保證黃金樹自身屹立不搖。
一旦黃金律法出了問題,破碎戰爭之後,靈魂死淨也不是歸樹也不是……就出現了遊戲中墓地深處樹根附近的慘狀

一旦黃金律法出了問題,破碎戰爭之後,靈魂死淨也不是歸樹也不是……就出現了遊戲中墓地深處樹根附近的慘狀

遊戲道具【附繩聖水壺】提到:
“黃金律法不允許‘因死亡而誕生’的法則存在”。
日文原文作“黃金律は、死に生きる理を許容しない”。
這個死に生きる,幾乎是“向死而生”的對譯,尤其把“生きる”寫作英文to live 、to exist,很契合海德格爾著作英譯本提及此在時慣用的不定式表述。
死誕者是遊戲中的一類“怪物”,他們大多以骷髏形態存活,但在黃金律法的評價體系下卻是不潔和汙穢的存在。這也就是說,黃金律法不能接受另一套生死觀。黃金律法要求裁決所有存在的生死,死後靈魂迴歸黃金樹,而不允許死誕律法自作主張,搞什麼向死而生。
停!不要看菲雅妹子了,那些骷髏才是死誕者哦

停!不要看菲雅妹子了,那些骷髏才是死誕者哦

海德格爾說“死不是一個事件”,不客氣地改造下:死不是一個個人事件,它關聯著某種社會進程,黃金律法不容某種死亡觀念,就意味著它不容某種社會進程。
19世紀末,涂爾幹(Durkheim)留下的經典社會學遺產《自殺論》提出:所謂自殺,並不是——甚至不主要是個人自身的問題,而是暴露出“更高的事實”,他稱之為社會整合與規範問題。
與此對照,加繆的名言“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自殺”,也把這個問題當作觀察現代人生存狀況的起點。按照這個思路,如何談論和對待死亡,事實上足以構成潛入社會謎團深處的一把鑰匙。
有關《艾爾登法環》中黃金律的一切,都是那麼光輝、純淨、理性,它發明一個社會系統規避死亡風險,加強社會安全,滿足絕大多數人的普遍欲求,對生命進行穩定而有效的籌劃、調控和治理。隱匿死亡,是為了保衛生命,保衛社會,使得社會進程可控。這毫無疑問!但“保衛社會”的代價是什麼呢?它到底懼怕什麼樣的社會進程?

黃金律法治理的失敗

我們把對克服死亡的恐懼寄望於種種知識和技術之上:不斷發展的醫療技術、信息公開的治理技術、措施完善的法律技術以及自由人不思考死亡的現代倫理技術。 ——強世功《技術政治與公民政治:非典時期讀<伯羅奔尼撒戰爭史>》,2004年
確保生死有序,是資本主義現代國家一大治理手段。這個思路對我們接下來分析黃金律法的失敗原因,非常重要,因此我會硬著頭皮插入大段理論性的文字
福柯作為一個行動派思想者,試圖影響社會政治的切入點,是他長期探索的“生命政治”議題。
Michel Foucoult

Michel Foucoult

他後期在《生命政治的誕生》中比較完善的提法是,使用這個詞,“意在表明一種始於18世紀的行為,它力圖將健康、出生率、衛生、壽命、種族……等等問題合理化。一群活著的人組構成人口,這一特定現象,使得治理實踐必須面對這些問題,‘生命政治’讓每個人更好地生活,為國家所用”。
緊密依附於現代性的專家系統,智能系統,發達的風控和醫療體系,都在保障人的生命。反過來也可以說,保障人遠離死亡。這種現代秩序對日常生活作出條理清晰的規定,實行精細的規劃和控制,但這完全是經過社會同意的,絕不妨礙人的“主體自由”。
相對地,可以將現代以前的政治看作“死亡政治”。那時至高權力通常控制和驅使他人,靠的是生殺予奪,死刑是對生命最為強烈的威脅。但現代正常化社會中,除非犯罪,我們從不面對這樣的威脅。但是,權力的痕跡並未消失,而是融入了日常之中。
生命政治……是學校中的教育,也是監獄中的改造;它是醫院中的治療,也是對傳染病人的隔離;它是社會中的福利保障,也是種族的大屠殺;它保證人們自由,也剝奪人們選擇另一種生活的權利。“生命政治”要求人們活著,並且它也會努力賦予人們一種更好的生活。但在現代社會對人們幸福生活的許諾中,福柯所看到的,卻是另外一幅圖景:規訓的個體、想象的匱乏、快感的遺忘、自由的控制。——張凱《生命政治·現代國家治理術》
生命政治也就是以安全社會的名義,致力於佈置、調控和干預環境問題以實現合理治理的政治技術和設想……(新)自由主義並不是不要治理,並沒有否認治理的必要性,而是要以最小的經濟和政治成本獲得最大的治理效果。——莫偉民《另一種政治哲學:福柯的生命政治》
我要說的,並非《艾爾登法環》中的黃金律法如實反映了“生命政治”的原則;寓言故事就是寓言故事,它本身不等於理論和思想,它保護我們的直覺,但是寓言卻足以喚醒某種現實情感,揭示思想的領地大概在什麼方向。
有了一個粗糙的理論視野,回過頭來看黃金律法要求的“生死有序”,事情或許就明瞭得多了。黃金律法固然“保衛社會”,但正如“生命政治”那樣,代價就是——
  • 社會治理的標準即效益最大化,而無視一個個人和群體在這個過程中的心靈失落;
  • 死亡之思被自由的幻象遮蔽,死而不僵的事物和欲求堆積膨脹,讓變化的永恆不可捉摸;
  • 人的存在根本地缺乏新的可能性,變得平均而又正常;
更直白地說,人的行動意志、政治屬性被剝奪,寄希望於社會的規範、制度和風控體系可以應對一切危機,可以——實現一種扭曲的永恆。
黃金律法基本主義奇蹟【迴歸性原理】說,“所謂的迴歸,意指將萬物朝不變收斂。”這簡直是不打自招。沒有變化的世界,還可能永恆嗎?
當然,問題並不是這樣簡單就算過了。
阿甘本,這個人自認為是在和福柯唱反調。什麼意思呢?先回過頭來看《艾爾登法環》的背景事件“破碎戰爭”。破碎戰爭不是交界地的正常狀態,而是一種“例外狀態”,這時候無上意志拋棄了墮落的神人和半神們,交界地各處戰火不斷,沒人再講法律、講契約、講自由、講社會規範了,“死亡”重新回到至高權力的位置。而阿甘本的《神聖人》想說的是,主權者從來沒有放棄生殺大權,當需要死亡作為威懾時,威懾自然會到來,這時候的人就是任權力擺佈的“赤裸生命”(神聖人)。他認為這才是現代國家社會的政治真相。
Giorgio Agamben

Giorgio Agamben

可惜這本書當年沒有好好看,說不出太多所以然,這裡引用國內學者的文本作為補充。
阿甘本與福柯對生命政治的理論化彼此牴牾,但我的進一步論點是:把兩者相連接,實際上構成了一幅更為完整的關於現代政治的畫面——徵用生命的權力與扶植生命的權力恰恰可以毫無牴牾地聯合在一起,共同構成生命權力的兩個面向。換言之,生命權力既在至高例外的空間內進行操作,同時也無孔不入地展布在日常生活的常規狀態中。在現代社會中,生命之開始與延續,都牽涉生物科技、醫藥介入、醫療保險……生命及其持存與延長,越來越變成生命權力所規制的對象。現代人越想規避生命的風險(在根本意義上,規避死亡),就越受制於生命權力,倚賴於它所提供的諸種安全機制(security mechanisms)……如米爾斯所指出,死亡仍然是生命權力運作的根基。“恰恰是通過喚起死亡之風險、喚起在生命中死亡之內在性,生命權力才得以操作。因為正是那始終在場的死亡之威脅,正當化與合理化了對人口生命與個體生命的規制性介入。——吳冠軍《神聖人:至高權力與赤裸生命》序
應該說,“生命政治”和“死亡政治”不能截然分開。這些思想者本就無法憑一家之言給現代性完美看診,看似衝突卻正是糾纏現實的寫照。重要的是兩者的目的是一致的——無論溫柔交易還是暴力震懾,都是為了保證社會政治的穩定,讓人不必思考死亡,不必操心死亡。直到某個事件突然打破這種國家治理的神話——在《艾爾登法環》中是破碎戰爭,在2020年的現實是那場席捲世界的變故。
遊戲中,黃金律法也是一方面營造賜福、歸樹這樣的“歲月靜好”,一方面毫不留情地、隱蔽地清除褪色者和惡兆。死亡必須是隱蔽的,這是為了讓每個人更好地生活。多麼環環相扣,多麼完美的決定論!
環環相扣,精密的規劃和控制,正是黃金律法基本主義的另一個維度

環環相扣,精密的規劃和控制,正是黃金律法基本主義的另一個維度

在這良好的生活模式中,一種令律法本身恐懼的社會過程也被隱蔽了。這個過程不是別的,正是兩種現代政治共同恐懼的——“社會之死”。
哪有什麼永恆的歲月靜好?哪能讓萬物朝不變收斂?

新的治理?

《艾爾登法環》因為有大量內容亟待更新,需要DLC來補全,還不能算是一個完整的作品。但是它有幾個結局,似乎已經對“社會之死”作出了不同想象。
簡單整理了魂系列歷代作品的結局

簡單整理了魂系列歷代作品的結局

有關“成為艾爾登之王”的幾個結局,我們這裡最重點關注的是“潛藏者時代”。按照關鍵道具【死亡子的修復盧恩】的描述:
黃金律法在去除命定之死後,才得以成立。 那麼新的律法,將是死亡的迴歸。
容納死誕律法,接受了另一種死亡觀念,這個結果初看起來還是蠻講道理,富於包容性的。的確,允許死誕者從見不得光的墓地走出來,遍佈交界地,這放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不過,這個結局沒有說明到底給死誕者多大權利,更沒有動搖黃金樹的主導地位。它更像是制度遇到危機時的自我調節,不觸及交界地的秩序本身。艾爾登之王仍在,仍按無上意志的指示保證社會的穩定有序,哪怕允許死誕者見光,也要控制在律法的框架內。
更大膽的結局當屬“癲火之王”和“群星時代”
癲火徹底漠視生命,破壞一切,因此連遊戲中冷淡的女巫梅琳娜,都要泣聲勸阻我們切不可踏上此路。但是這樣酷烈的可能性是存在的,甚至是必要的,作為一種弱者的武器,它時刻警示我們國家治理和控制的邊界在哪裡。
如果的確發展到了德勒茲說的資本主義控制社會的極端形態,那麼點燃癲火,燒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是無法阻擋的。
Gilles Deleuze

Gilles Deleuze

有關群星時代的解讀一直眾說紛紜,就它與“社會之死”問題的聯繫而言,我傾向於將它理解為引導社會迴歸自然狀態。誠然,人類社會的自然狀態究竟是什麼樣的,盧梭、弗雷澤、包括道家老莊等思想者有不同的說法。但總之,那是一個所有現成律法退場的空白時代,給了人們一個重新來過的機會。
而且,最重要的,菈妮引領的群星時代敲響了反抗無上意志的序曲。
聯繫到現實,我不禁腦補了這樣的情景 :每個人都將獲得米爾斯心心念唸的“社會學的想象力”,追問社會結構與個人生活之間的生動聯繫,如果可能,公開地討論這些聯繫,而不是任由技術、媒體或者心靈的麻木將其遮蔽。
正如《黑暗靈魂》經由人之死抵達人性永恆的想象,《艾爾登法環》所設想的“社會之死”,最終所期盼的,也不過是人的文明的永恆——這裡,永恆的意義竟然和它字面意思相反。永恆,是變化的,是演替的,因而是生生不息的。

死亡的位置

毋寧讓我們為抹去一切的死亡賦予一種意義和美。——1983年,福柯答Robert Bono訪談
現代人習慣於設想一種自我保存的動力,死亡不是一個值得談論的話題。
死亡到底為什麼構成生命的內在驅力,仍然很難說得特別清楚,我大部分的遣詞造句,靠的還是直覺。我記得《美國眾神》裡面勞拉對渾渾噩噩的主角說的一句話,“你是沒有死,但我卻不敢肯定你是不是還活著。”這大概就是直覺迸發的時刻,因為生命本身感受到了它的缺失,它的空心化,維持現狀地活是令人絕望的,因而迫切地想要找回丟失的那部分——死。
而找到了那部分,即使世界無限黑暗和絕望,即使一切都被宣稱為無意義,人也不會懷疑光亮和永恆的存在。也許很多傲慢與偏見都會像落葉一樣褪去,展示出我們的軀幹。
魂系列遊戲的高難度,強迫玩家所受的種種痛苦,似乎都在訴說:非如此不得以超越,非如此不得以選擇。無名的灰燼,就算戰勝了傳說中的諸王,窺探到原罪的天機,也無法挽救這個行將就木的世界,所有的英雄和王,都是他人的笑柄,都是犧牲品。看啊,這是一段反英雄的史詩,沒有錯。然而,你畢竟行動起來了,你面對這個殘酷的世界沒有像灰心哥一樣擺爛,沒有像帕奇一樣坑人,你一點一滴,積累力量,以備最後的抉擇。儘管在那一刻,身為英雄的你,也會感到無力,感到猶豫。無所謂了,行動本身就是生命的展示,實踐就是奔著死亡而去的。
知死,才感知得到渾噩地活是怎麼回事;知死才求變;知死才懂得有所畏;知死才可能激活原始生命力,建築一道神聖心牆,重新審視抑鬱、虛無和自殺的慾望。但是,這都不全是個人的事情,除非社會也勇於知死。
當然了,僅僅藉由死亡就可以充分抵達永恆嗎?也不見得。這是一條無比艱鉅的道路。目前,似乎還有一些其他的模糊可見的路標,有的寫著“愛”,有的寫著“意志”。
就比如玩魂遊的時候,聯機環境下玩家可以召喚“太陽戰士”這樣的協助者,讓其他玩家來在線幫忙。這種經由愛達成的社會聯結,完全有希望凝聚彼此的力量,共同昇華,而不一定總是要讓自己深深地陷於內在考驗之中,那樣很可能滑向內耗。
貌似放錯圖了,沒事,反正也是一種社會聯結對吧?(來源:小紅車 邪喵Fortuneteller)

貌似放錯圖了,沒事,反正也是一種社會聯結對吧?(來源:小紅車 邪喵Fortuneteller)

寫在最後

與其說這是一篇文章,一個視頻,不如說是一項社會實驗的開端。遊戲是現實的魔鏡,但鏡中世界和現實之間還是隔了一層玻璃。
我們這個系列的形式可以歸為遊戲雜談,但實際內容還要雜糅得多,我們將找出那些已經具備一定社會影響的遊戲,特別關注作品的作者性和社會性,希望這有助於遊戲魔鏡系列得到現實有關的力量或者可能性,穿透那層玻璃。我沒有選擇主流魂學的那種做法,去條分縷析地考證設定原本、角色關係和事件脈絡,因為我在這兩個方向更有動力去做。
第一就是使盡渾身解數彰顯遊戲作品的現實關懷和在我個人身上注入的實踐精神(這初步體現為擺脫懶散,碼字表達);
第二就是和個人工作遊戲策劃相關的,如何通過遊戲設計傳達世界觀,這一類後面有機會可以選個案例開坑。
最後,分享大學老師朋友圈的一句話:希望社會學能帶給大家在看清一切現實後,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勇氣。
不過看清現實這一點應該也不必太過追求,現實太複雜了,不可能真的面面俱到;反而後半句更有可能影響我們身邊的現實,因為它要求即刻行動的願望和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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