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外邊,村頭酒館被一個斷臂男人推開店門,他大聲吆喝道
『小兒,來壺好酒加幾兩醬肉,快點兒!小爺我忙著找人!』
店小二聞聲趕來,俯下身諂媚地打量來者容貌。是張與沙啞嗓音不搭的面龐,即便風塵僕僕仍能看出當年清秀,眼眸閃著刺眼的光,身上散發著常人沒有的煞氣,即便沒有店小二察言觀色的能力也能看出眼前人在沙場待過幾年,而且殺了不少人。
『好嘞好嘞,客官這邊請!』小二笑盈盈地領著斷臂男人落座。
安置好客人後,小二便先行告退。獨臂男人環視酒館,這不算破舊,可能是戰亂客人也不算多,只有零零散散的幾個小團伙。正當他厭倦時,從二樓下來一個衣著簡樸的女人,媚眼紅唇,高挽髮髻,一身素衣卻被她穿出了九天風袍的錯覺。
男人看得入迷,絲毫沒注意一臉陰沉的大塊頭夥計接近,只聽到酒罈和餐碟砸落在桌上的聲音,男人才回過神,大塊頭夥計沒好氣說道『客官眼睛老實點!吃完趕緊收拾東西走!』
男人自然沒有好臉色,眉間皺起剛想反駁,老闆娘笑吟吟說著『阿樂!不能對客人失禮!客官,是我沒管教好夥計,望君包涵。』
隨著老闆娘的靠近,男人反倒收回視線,支吾說道『啊!額……無妨無妨,是我犯錯在先,輕薄了老闆娘,因為你像位故人,方才多看了兩眼。』
『哦?是嗎!小女子看你也像故人,客官請隨小女子上二樓,小女子親自為客官溫酒也當是對剛才的賠罪。』
大塊頭夥計還想爭辯,又被老闆娘一手攔下,被低聲訓斥幾句後離開。老闆娘向男人勾了勾手指,示意他跟上腳步。
『老闆娘不怕他人落了閒話?』男人上了二樓,接過老闆娘溫好的酒疑惑問道。
『官人出門在外,但在周圍也有些許聲望,旁人或多或少都會對小女子敬重,自然不會胡說。』老闆娘一邊溫酒一邊解釋,手上動作不停宛若宮中舞女在翩翩起舞。
男人看著老闆娘溫酒,不經意又迷了神智。老闆娘注意到他的不堪卻沒有拆穿,就像早已習慣般等待男人回神。
當窗外涼風颳過男人脖頸,惹得他不禁打了個寒顫,老闆娘手中的酒剛好溫好送到他面前,男人熟練接過一飲而盡。
『老闆娘我想向你打聽個事,請問七年前住在村尾地主家西廂的女孩今兒在哪?模樣大概與你相似,年齡也相仿。』男人不經意問道。
『嗯……那個女孩呀……聽說兩年前她就嫁人了,日子過得還不錯,在這兵荒馬亂的世道,也算幸運。』老闆娘手中動作一停,愣了一會很快恢復正常,緩緩而談。
男人聽到回答,先是眼神躲閃,而後鬆了口氣,將目光投向窗外的小河。
『客官像是剛從前線歸來,可曾聽聞有個叫“凜”的男孩,也是在七年前他去參軍了。』老闆娘突然一笑,用一種極其怪異的口氣問道。
窗外忽然落下雨點,就像有人猛地扯斷珠串顆顆瑪瑙灑落人間。小河被雨點亂了平靜,河面上漣漪陣陣,湖邊蘆葦也被大風吹得四處搖曳。
『他呀,因為不按軍規被趕回來咯,現在估摸著就在半道上。』男人琢磨好一會,才合著風聲回答這個問題。
本就空曠的二樓因為兩人的沉默變得更加清冷,唯留窸窣雨聲和縷縷酒響交雜共鳴。秋雨來得快去的也快,陰雲遺落寒意便悄無聲息離去。天剛放晴,樓下街道傳來陣陣童孩嬉鬧的聲響。
男人好奇探出窗外,只見鄉間小道上一男一女倆小娃,男娃手拿竹劍,女娃耳夾紙梅,好不快活。男娃哇哇大叫追著前面哈哈大笑的女娃,可男娃一個不穩跌倒,女娃很快停下腳步擔憂地跑向男娃,扶起地上的男娃。
男娃拍了拍手,又笑了起來宣告著自己的堅強。女娃理了理駁亂的頭髮,又拍了拍男娃的褲腿,牽起他的手兩人靠著肩一瘸一拐地消失在街頭。
『羨慕嗎?當年那個男孩也是如此,不知道為何要拋下女孩去邊境參軍,明明他已經達到阿爸的要求,成了秀才。』老闆娘一臉豔羨說著酸澀的話。
『羨慕……但那個男孩應該不後悔,畢竟將胡人都殺死一直是他埋在心底的夢想……』男人沒有回頭,只是望著街頭無奈說道。
我本庸人,為搏紅顏笑,寒窗數載摘功名。回首望向身後群山,只剩煙雲繚繞,應是離人送行淚。
『該不該離開呢?』參軍路上我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明明我已經按義父要求考取功名,我已經有能力給她安穩的生活,已經成了旁人眼中的青年才俊,我本該和她構成一部青梅竹馬的佳話。可是為什麼我會在前往邊疆的馬車上?
慘叫聲不斷縈繞在破城上,淫笑肆無忌憚地穿進每個人腦海。恐懼,除此之外只有噁心。姐姐的血糾纏著髮梢結成硬塊,胸膛散發著惡臭,應該是母親被剖解時濺射的內液沾染上衣服,如果那塊破布還算衣服的話。
記不清怎麼跑出城,大腿不斷傳達著劇痛,但濃郁的血腥味時刻提醒我不能停下。天空忽然一聲轟鳴壓過了耳邊的嘶哄,雨點劃過臉頰,分不清那是淚水還是雨水,大概率是雨水吧,畢竟眼淚早應該在弟弟被砍下頭顱時耗盡。
大雨滂沱,風呼嘯著從耳邊吹過,突然腳下一空,被絆倒在雜草推上。絕望如潮水般湧上,迅速吞沒生的慾望,我放棄掙扎但同時神智也掙脫慌張,重歸大腦。
原來我已經逃遠,遠到已經看不見破城。再回頭看,絆倒我的只是一塊石頭,並非城內的殘肢斷臂。
稍稍的放鬆就讓身體洩力,頹然倒在地上。感受到背部的不適,我伸手去摸索,卻摸出來一隻斷手,那是父親的手掌!上面沾滿血汙,青筋暴起。耳邊轟鳴聲再次壓倒雨聲,我驚恐睜開雙眼,那座城又出現在面前。
血氣混著雨幕將整片天地染成猩紅,空氣中除了早已麻木的血腥味又湧上令人作嘔的腐敗。到處都是駁雜的內臟,灰白的腦花,哀鴻刺破雲霧的遮蔽,化為一柄戰戈撕破我的胸膛。生機從身體流逝,我死了。
馬車不斷顛簸,我又一次從噩夢中驚醒。夢中我是不幸的,但現實中我還算幸運。故事的結局我本沒有死,而是在瀕死逃亡時遇到個商隊,而商隊主人也是如今的義父收養了我,並撫養我長大,視如己出。
義父只有一個子嗣,是個女兒,叫檁。我也順理成章成了她的兒時玩伴,檁本該嫌棄來路不明的我,但她卻像個姐姐一樣給予我自城破之後唯二的關愛。檁輕柔地撬開我封閉的內心,並細膩地縫補我的內心傷痕,將夢魘壓制在內心底層,令復仇安眠。
青梅竹馬,是我在那次事故徹底回神時屢次聽到的詞語。每次我去詢問檁,她總是紅著臉要我滾開,去問義父他每次就是笑著撫摸我的頭不語。
長大後我逐漸明白青梅竹馬為何意,開始明白這個詞的重量。義父想要我入朝為官,我也不負所托努力讀書,想要成為能夠配得上檁的人。
中舉歸來時,義父很高興,大設宴席給我接風。酒席上我才打聽到原來義父讓我上京趕考只是為了讓我看看眼界,哪怕我沒有考上也能接了他的班,娶了檁做個普普通通的商人,安穩度過餘生。
酒席結束,檁把我牽到家裡後院,我們肩靠肩一起賞月。記不清當時我們聊了什麼,只知道那晚她的眼睛很美,比以往都美。在回房之際,她不顧什麼女子教條,在月華的輕撫下捧著我的臉頰在我唇上留下一吻。
我紅著臉回到房間,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在平復心情下定決心要好好對檁後,才艱難入夢。可兒時的夢魘毫無預兆地突破防線,肆意摧殘著檁修復的疤痕,復仇的怒火也重新燃起。
一連做了好幾天噩夢和數天心理衝突,我去找義父說起此事。義父聽完,只是冷漠地喝著茶,什麼也沒說就讓我告退。
我明白這一去可能就將丟棄現有一切,可這終將是宿命,我沒法抵抗也無力對抗。復仇的渴望已經化作銘文鐫刻每一根骨頭上。歷經半年的折磨,我數次推辭就官之事已經引起檁的疑心,但義父與我都沒透露一點,這事得瞞著她,我們都心照不宣。
當我下定決心出發邊塞的那天晚上,義父把我叫到主房,確認我已經下定決心,便告訴我他已經打點好一切,明早就可以直接出發,檁的事他會解決。
主房裡響起震耳欲聾的磕頭聲後,我紅著眼走出房間,徹夜未眠。
『後來呢?』馬車伕好奇地問道。
『後來我就上了你的車啊!對了,等你回去了幫我把這封信給檁,就當是你聽這個故事的酬勞,可以不?』我遞給馬車伕一封包好的信,拍了拍他的肩膀。
馬車伕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嘆了口氣說道『小少爺,你也真是的……』
那晚車很抖,抖到我都想回家,想去向檁吐槽這一路的艱辛,可我的不正是在回家路上嗎?只是那個家已經沒了……
檁輕柔地收起泛黃的信紙,看著一旁悵然若失的凜,她很想接著挖苦他,可言語卻淤在胸前啞了口。凜目光躲閃,不知是因為信紙內容過於幼稚而害羞,還是因為對某人的虧欠,亦或者二者都有。
『父親在五年前溘然長往,在臨死前才將這封信給我,你們瞞著我還挺久呢!』檁自小就討厭兩人沉默的場景,率先打破緘默,挑起話題。
凜嘴角一顫,眼皮不自然地跳動,風塵的面龐闖進一絲哀傷。他將臉躲到一邊,用殘臂往臉上一抹,想將悲傷從面上抹下。
凜彎著腰躲閃著檁的目光,像個走失的孩子發出孤獨的抽泣。興許是沙場戰爭的磨鍊,凜很快調整好狀態,和檁道歉後連喝幾杯酒作為賠罪。
檁悲憫看著買醉的凜,一邊給他溫酒一邊問道『話說你留下的八年之約,我違約在兩年前就和別人成婚,你……會恨我嗎?』
『恨?自然是不會的,人的芳年能有多少年?人有幾個八年?我……只是有些許掛念罷了……』凜利索地回應檁的問題,可談論到自己卻欲言又止。
『我無權讓你為了我而放棄你的未來,義父能為我做了這麼多,是我虧欠你們家……』凜斟酌一下言語,補充道。
檁眉頭一皺,手中動作一停,嘆了口氣說道『好了,今天你已經喝得差不多,多喝對身體不好。』凜看了看空底的酒杯,又看了看凜,抿了抿嘴唇,似乎做了很久的心理鬥爭,才從嘴裡憋出幾個字
『姐姐如今和姐夫過得如何?開心嗎?』
檁先是一愣,嘆了口氣像是釋懷一般說著『能和夫君成婚,我自然是幸運的。他對我很好,在父親離世後,是他幫我擺脫噩夢,我也是虧欠他的。』
『那我便安心了……』
『弟弟將來有何打算?夫君和我倒是有份存款,可幫你打理個小店鋪,過個平常生活。』
『姐姐好意我心領了。我準備往南走,興許是不回來了……』
兩人又一次陷入尷尬,明明有很多話想和對方聊,可兩人卻無法說出口,他們之間已經有了堵厚厚的壁。
凜起身拍了拍身體,整理一下衣裳,故意用戲謔的語氣說道『姐姐的古箏可是一絕,今日可為我送別一曲?』
老闆娘賠笑,無奈地說道『不行的,小女子的曲只為心上人所奏。如今……』
凜拱手道歉,在大塊頭夥計吃人的目光下走出了店。
街上還殘留著些許水坑,如果兒時我一定忍不住去踩,但姐姐肯定會一邊罵我一邊幫我擦乾淨身上的水,凜心想。如今他再次孤獨一人,後悔嗎?他問自己。
沒人能夠回答,他無法欺騙自己。隱約間,他聽到身後傳來了陣陣樂聲,像是為某人送別,是檁彈奏的嗎?我不知道。但願是為我而奏的吧……也許是為了迎接夫君而奏?這種可能更大。
凜加快腳步,像是逃亡般離開那首神牽夢繞的曲子。他無比害怕,或是無法接受,儘管剛剛還表現出一副無所謂的模樣。不過一會,凜就來到村頭,榕樹下的孩童看到有陌生人來到一鬨而散,幾個膽大的躲在附近的草叢中窺視。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凜腦海突然想起兒時姐姐叫他念的書,此時卻也應景。秋風頑皮地在葉隙中玩鬧,惹得榕樹發出沙沙笑聲,凜走累在樹下歇息,少年時他總是和姐姐一同在這裡談論詩詞,暢聊人生。
一行硃砂,是那晚的她,煙火璀璨卻不如她眼中星空。不知為何,恰如其分的想法總是姍姍來遲,凜心底不斷暗罵,可罵誰呢?自己?檁?這該死的老天?不明白,也不想明白。辱罵不過是宣洩內心愁思。
葬下過往歲月,凜張開手掌,似要挽留逝者,他絕望地握緊拳頭,可時間卻在指縫中逃走。
不知不覺間,夕陽拖過罅隙,掃過凜的面龐。該出發了,凜就像將行的旅人,明白目的地,知道途中所遇,只是捨不得。一片落葉從眼前飄落,凜小心將其撿起,別在胸口就像兒時和檁過家家那樣,他扮演將相,而檁為他頒獎。
秋日是涼爽的,使人沉溺於舒適而忘記凋零。凜又想起一首詩,是他與義父談論古今文人時義父教導的,可他卻回憶不起是哪首了……
算了算了,該上路了,有什麼好說的呢?走吧,該出發了,過去有什麼話好說呢?唉……天涼了,也快深秋了吧……
夕陽下,一道孤獨逆著秋風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