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英雄
徐曉星是個英雄。
徐曉星仰面躺在床上,窗外的光照不進來,月亮又被遮住了。
時間到了,他想。
他閉上雙眼,陷入黑暗。
他要去拯救世界了。
1.偷窺者
徐曉星的課桌右下角有一道裂縫。
每當他趴在桌上裝睡時,都能透過這道裂縫看見雲遊月藏在書桌下的手,或許是拿著廉價的塑料鉛筆在素描本上塗抹著,或許捧著讓人苦惱的物理課本,或許什麼都不做,只是雙手在糾纏交疊——那雙手蒼白,骨節分明,食指處有一道不再明顯的疤痕。徐曉星記得它的由來,他能確定那分明只是個意外——那是雲遊月替徐曉星阻擋後排男生丟來的鋼筆時留下的。
他們從未談論過那個瞬間。
就像雲遊月不會問徐曉星為什麼總在連接手指的骨節處留下擦傷,徐曉星也不會問雲遊月的頭髮為何總是如此斑駁,髮根處的塑料般白色頭髮越往下便越摻雜著不和諧的黑與灰——那是劣質染髮劑造成的灼傷,是藏在蓬亂劉海下的不為人知。
2.逃避者
舊校舍三樓的生物標本室是徐曉星的避難所。
腐朽的木架上擺滿浸泡在福爾馬林中的動物屍體,塞滿了標本的實驗室就像是無人記起的廢棄倉庫,空氣中瀰漫著靜謐。他總覺得這些凝固的生命比活人更讓人安心。直到某個雨天的黃昏,他撞見雲遊月蜷縮在牆角,白色校服襯衫斑駁,浸染呈現一塊塊的紅褐色痕跡。
“他們說我像玻璃缸裡的水母。”雲遊月指著標本罐輕笑,“看起來像果凍一樣,但卻有毒,一碰就碎。”
“你能體會到嗎,水母的觸感。”
“沒有人不想把它捏碎。”
徐曉星下意識想要掏出碘伏——他總隨身帶著,自從無意間發現雲遊月身上不顯眼的淤青和傷痕,但他又猶豫了。
這次的傷無比刺目。
那天雲遊月在徐曉星的物理筆記背面畫了一隻燃燒的鳥。
“它叫鴆。”他說,“傳說中羽尖浸毒的鳥,連自己的影子都能夠殺死。”
3.沉默者
徐曉星有一套連他自己都不太理解的“暴雨算法”。
當雲遊月被堵在樓梯間時,當他的作業本被扔進水池時,當他的課桌上出現刺目的塗鴉時,他總會進行這種權衡——這能成為最好的託辭。
那天徐曉星聽見隔間裡傳來悶響,像拳頭砸在肉體上的聲音,還有壓抑的嗚咽。他握著門把手猶豫了三秒,最終轉身離開。
手握上門把手的瞬間,徐曉星強迫自己進入一種看似理性的狀態:計算干預的代價和後果,分析施暴者的動機與心理,設想自己能做到的行動和能力,但他最後得出結論:或許沉默才是最優解。
“如果我有能力……”他站在走廊裡想,可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
他沒算到那場雨,或許,他早知道了。
雲遊月消失的第二天,徐曉星在垃圾桶裡找到支離破碎的畫稿。每一張碎片都無比沉重,壓得他喘不過氣。徐曉星拼出一張畫稿,上面是用紅筆勾勒的側臉:短髮打理的一絲不苟,灰色瞳孔也沒什麼波瀾,右耳後有顆小痣——那是徐曉星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細節。
但它現在破碎的不堪入目。
那天夜裡,徐曉星又夢見自己成為英雄。
他衝進廁所隔間,一腳踹飛施暴的男生,扶起滿臉是血的雲遊月。可當他低頭時,突然發現自己的手正在潰爛——從骨節處開始,露出其下森森白骨。
“你明明看見了。”雲遊月說,琥珀色的瞳孔如同熄滅的黑洞,他就這樣雙眼無神的盯著他,額頭上的血跡蜿蜒而下,浸染眼眶,再和淚水一同滑落。
徐曉星驚醒了。
4.混淆者
徐曉星的夢境開始分裂。
他依舊是英雄,他充滿正義,他無所不能,他在深夜飛過城市,他的掌心能噴射出火焰,他能徒手捏碎施暴者的脊椎,他能拯救一切,人們稱他為“救世主。”
他熱衷於拯救那些蜷縮在陰影裡的弱者——比如鎖鏈拴住的小狗,比如小巷深處的求助聲,比如深潭中的溺水者,比如,他。
但他看見雲遊月站在天台上,銀髮在風中散成灰燼,他笑著對他說,但少年的眼瞳空洞沒有絲毫笑意:“你似乎能看懂所有答案,但你永遠解不開這道題。”
他看見自己站在人群中,看著雲遊月被按進汙水坑。這一次,他沒有移開視線,卻露出了和其他人一樣的笑。
天空下起暴雨,只有他渾身溼透。
5.旁觀者
雲遊月的葬禮在一個陰沉的午後。
徐曉星站在人群最後,聽見那個他求助過的面帶微笑的毫無作為的班主任對記者和周圍人說:“我們都努力過,但這孩子本來就有抑鬱傾向。”
白色雛菊下有一本燒焦的日記,但它似乎過於不起眼,被所有人忽視。
徐曉星顫抖著拿起它,日記本脆弱的似乎一碰就會化成灰燼:
「2月27日,雨
他們把我的頭按進馬桶,我的反抗毫無意義。
我看見徐曉星了,他走了。
這一次比每一次都要痛。」
「3月3日,雨
我求助過,媽媽說我丟人現眼,班主任和之前一樣,對我說他會處理,但我看得出來他的不耐煩。
徐曉星,你為什麼假裝看不見?」
「徐曉星,你說過你想要保護我。」
「3月14日,雨
徐曉星今天看了我十七次。
第一次是在早讀課,他假裝撿筆時瞥向我的袖口。
我知道他想看什麼。
藍色的校服袖口處的深色暈染,他不可能看不見。
最後一次是在放學前,他盯著我的髮根看了三秒。
我知道他想問什麼。
我也知道,他永遠不會問。」
最後一頁被火焰吞噬了一半,只剩殘破的半句——
「徐曉星,你救過所有人,除了我。」
6.夢遊者
徐曉星站在天台上。
風很大,像極了雲遊月銀髮飛舞的那天。
他低頭看著手中的畫稿——燃燒的鳥、裂縫中的眼睛、浸泡在藥水中的心臟……最後一張是未完成的肖像,畫中人耳後的痣被反覆塗抹,幾乎要穿透紙背。
“你找到最優解了嗎?”
雲遊月的聲音在風中飄散。
徐曉星向前邁了一步。
腳下的城市在旋轉,霓虹燈像無數隻眼睛。他聽見心臟跳動的回聲,如同雷鳴,然後便像是被什麼撕裂了。
“跳下去。”
一個聲音在他耳邊低語。
“跳下去,你能成為英雄。”
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
風灌進他的喉嚨,刺痛感像是夢裡焚燒一切罪惡與懦弱的火焰。
可就在這時,他又聽見了他再熟悉不過的空洞聲音——
“徐曉星,醒醒。”
他猛地睜開眼。
發現自己坐在教室裡,陽光透過窗簾灑在桌上,一切都顯得如此安詳,沒有人注意到他。物理老師正在黑板上寫公式,粉筆與黑板摩擦的聲音刺耳而真實。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沒有畫稿,沒有火焰,只有汗溼的掌心。
雲遊月的座位空著。
永遠空著。
徐曉星坐在那裡,失去了時間。他看著天空變暗,直到鈴聲響起,直到人群散去,直到太陽一點一點落下。
窗外是熟悉的操場,幾個男生圍著籃球架,笑聲遠遠傳來。
徐曉星的瞳孔收縮。
他們在往一個蜷縮的人影身上踢沙子——那個身影徐曉星太熟悉了,校服上有洗不掉的粉筆灰印子,頭髮是劣質染髮劑留下的斑駁痕跡。
徐曉星不顧一切衝上前去,但是他們消失了。
徐曉星轉身狂奔。
他跑過漆黑的跑道,跑過寂靜的教學樓,最後躲進廁所隔間。鎖上門的那一刻,他聽見自己的喘息聲中混著另一種聲音——微弱的、斷續的嗚咽,從隔壁傳來。
這一次,他終於看清鏡子裡的人。
沒有超能力,沒有火焰,沒有勇氣,只有一張因恐懼而扭曲的臉。
7.永眠者
“這就是你的答案嗎?”
雲遊月的聲音再次響起,像是從記憶深處漂浮。
徐曉星沒有回答。
風很大,吹亂了他的短髮。
他感覺自己像是站在天台上,像是坐在教室裡,又像是站在空曠的操場上,或者他依舊在黑暗盯著鏡子中的那個人。
但這裡沒有人。
現實與夢境的界限在他眼前模糊,最終融為一體。
他看見雲遊月在火海中仰頭看他,他看見他在說話,但他什麼都聽不見。
暴雨籠罩世界,火焰燃燒天空。
他終究沒有跳下去。
他也沒有真正醒來。
8.救世主
徐曉星是個英雄。
他終於能去拯救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