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作品，小眾解密，獨立遊戲，tap獨代——在打開這款遊戲之前，我並沒有想到他會給我這麼大的驚喜。
最早關注到《籠中窺夢》的契機是偶然的，之前在做遊戲前瞻和國新出審的版號問題的專欄，所以有定期摸查一遍新發版號的習慣，2021年5月的時候，籠中窺夢拿到了PC端和移動端的版號，由此進入我的視線；被它吸引則是必然的，在一打換皮遊戲，宅向遊戲中，這款作品從美術，材質，遊戲性上都顯得如此與眾不同，IGF（2021）和GDC（2020）的設計大獎也為他背書，更增加了我的期望值。幸好，這一次的遊戲體驗就如同配合恰巧到來的聖誕節一樣，在我拆開一件件無聊，平庸乃至翻車的禮物之後，終於迎來了國產獨遊帶給我的驚喜。
95%的Steam好評，8.9分的TapTap跑分，88.8%的推薦度，燒腦、精美、發人深省……這些都是許多玩家用來形容這款“視錯覺”遊戲的常見字眼。看來，這一款遊戲不僅僅驚豔到了我。開發者周棟和陳依佳，兩位年輕的NYU畢業生（NYU再續輝煌），又是怎樣用一款零文本量的解密遊戲打動眾多的玩家和遊評人的呢？
（警告：內含劇透）
空間錯覺和“類紀念碑谷遊戲”
“類紀念碑谷”既像“類惡魔城”這種遊戲類型的集合，也是是一種美術風格的集合，如果有一天Steam開設這個tag，建議他先把《紀念碑谷》系列，《魯比克之炬》，和這款《籠中窺夢》放進去。
幾何感強的物體，被省略的面部建模，偏單一色調的用色，都展示著這一美術風格並非故意為之，而是經費或人員限制之下的無奈之舉。但正是這種簡單，趁上這幾年北歐風，極簡風在全設計圈的大火，反而成了眾多玩家眼中“唯美”的象徵。又或者，美感的來源並非只是繁雜的調色和細節入微的建模。蔣勳就說，人對美的感覺來源於靈感對靈感的認同。也許正是這些簡單而有靈氣的美術設計，才是我們心底真正渴望的美？
另一方面，色彩的設計不僅用於美的表達，也在遊戲性上和玩法相得益彰，那便是空間錯覺：
在核心玩法上，這三款帶有解密性質的遊戲不約而同的選擇了空間錯覺或者視錯覺，從遊戲編程的角度上來說，我可能要從頭解釋一遍創建遮罩層，自定義深度buffer，模塊buffer這些在UE4裡面的應用（開發引擎不一定是UE4，我只會用UE4）；但是從普通玩家的角度，我覺得可以用“空間拼圖”來描述這一設計的觀感：二維的拼圖中我們用拼圖的形狀和圖中事物的聯繫尋找拼圖的線索，而在像《籠中窺夢》裡面的小立方體中：
事物的聯繫被立方體的稜角打碎了，我們轉而依靠顏色和形狀的類似尋找線索，而只有拼合完成後，才能看到二者產生了什麼樣的聯繫，而這個聯繫往往出乎意料又符合情理，或蘊含深意，非常的歐亨利，就像：
平臺支架和挖掘機，居然組合出了一個機械臂：
起重機和桌上的天平組合在一起，居然撬動了日與月：
一幕幕不合常理的組合，在一個狹小的空間裡，憑藉著“近大遠小”的視覺差，欺騙著我們的常識，我們卻不由地為他拍案叫絕。
平衡：解密難度並不一定代表遊戲樂趣
“密室最難做的點，就是難度提不動了，老手卻永遠覺得無聊。”北京奧秘之家在微博QS的時候這樣感嘆道。
密室如此，解密遊戲又何嘗不是。滿足眾多從《機械迷城》這類“老牌勁旅”中摸爬滾打過來的核心玩家，又要不勸退第一次接觸這類遊戲的萌新，這本身就是一種矛盾。
而在《籠中窺夢》中，主創團隊做出了一個很好的回答。畢竟，這種“空間拼圖“”遊戲，如果為了提升難度設置更多的碎片，更多的場景，甚至，更多的面，那這就不算遊戲了，屬於智力測試的範疇了。相反，主創用了更多的心思在面與面，事物與事物的連接，傳遞上。最多的情況下，一個謎題跨越了全部的五個面：
為了把這顆小小的炸彈送到地圖上的點，我們需要讓它飛過AB兩面組成的障壁：
滑過跨越BC兩面的軌道：
滑過CD兩面組成的長椅
一直滑到E面的地圖上去。
雖然步驟繁複，炸彈爆炸還有時間限制，需要玩家眼疾手快，但是整個過程並沒有讓我覺得難度更高。製作組拆分的是步驟，而不是某一個物體本身，物體還是面與面的兩兩組合，在每兩個面組合之後，炸彈前進一步，離謎題解決就近一步，如果失敗了，也不需要手動重開，炸彈會定時再投出。這個過程中，玩家不斷接受的是正反饋，不會因為挫敗感而產生求助答案的衝動。
而在其他謎題中，還有諸如利用鏡面，影子等諸多元素，製作者的巧思滲透進了所有的關卡中。通過影子變化影響實物變化，通過改變倒影來改變本體，只要通過鏡頭角度的變化讓我們看不到本體，這種完全悖逆的邏輯就通暢了，這個創意非常簡單，卻非常難以想到，也許這就是蔣勳老師說的，對靈感的認同吧。
應激與救贖：賦予遊戲精神內核
除了玩梗，你對PTSD瞭解多少？
應激，在英語裡寫作press，和壓力，緊張同義，表達了應激反應時人的真實反映。可若是一個人生活中時時處在這種情緒中，或者在接觸某一稀鬆平常的事物時，會突然激發劇烈的反應，他將是怎樣一種體驗？
在主人公設計上，正如“籠中窺夢”這一名字設計上，這顆立方體其實是主人公由開頭的相機產生的回憶空間，在解密的過程中，我們隨著一個個場景，一張張被隨意丟棄的照片，走進了這個戰爭PTSD患者的內心世界，和跌宕起伏的人生。
為了意境感和藝術性，製作者大膽拋棄了文本描述，這一決定真的是非常大膽！解密時大家的精力集中於每一個細小的物件上，原本一以貫之的故事線也被每一關所分割，如果解密時間長，完全可能忘記上一個場景裡的草蛇灰線。故事徹底變成了朦朦朧朧的“夢”。這一過程其實是篩選玩家的：感興趣的玩家自可以回看，乃至二刷三刷，不斷去理解這個過程中隱藏的心路歷程；其他玩家也自可以忽略這一情感和故事的內容，把他當做一個直白的解密遊戲來玩，但那樣他們不僅要損失眾多的彩蛋，還要損失隱藏結局的感動了。
這些零零碎碎，與其說是故事，更像是線索，在一個個小解密之上，還原主人公的情感與人生，更是一個更大，更有意義的“解密遊戲”。其中，表達最明顯的一次，也最有巧思的一次應該是“杯中啤酒”這一關，透過一杯象徵著成人的啤酒，杯中種種，童年的、美好的事物，都失了模樣：
春燕變成了戰機：
蘋果變成了炸彈：
飛鏢盤幻化作靶場：
而曾經翩翩，視作希望的蝴蝶，變作逝去父親的模樣，亦是不久後的自己，在戰爭的陰影中垂垂老矣。
最後他透過酒瓶，看向電視中勝利的歡景。
卻只看到一片灰暗飄搖中，戰士們的墓碑。
這一路上，我們跟隨主人公的回憶，走過了四季變遷：
光陰流轉：
負擔過罪惡：
祈望過拯救：
在最後，當代表東方佛教的佛掌和西方基督的懺悔室一同升起時，名為救贖的結局到來，這一極具宗教感的結局讓我舒了一口氣，卻又隱隱不滿足：如果宗教和童年足以救贖，足以治癒一個人的PTSD的話，這個答案值得我懷疑。
簡單來說，一個人如果靠回憶童年和懺悔就能走出戰爭陰影的話，這個人一開始就不會有PTSD吧？
在另一部我非常喜歡的PTSD電影《特別響，非常近》中，主人公是一個911事件中失去父親的自閉症男孩，故事同樣是圍繞男孩解開父親留下的謎題展開的，以致我在玩遊戲時，腦海中一直閃回這部片子的種種畫面，非常有既視感。在片中，男孩的解密最終得到了一個無意義的答案，找到的物品不是父親的遺物，而是陰差陽錯的屬於他人。男孩的回憶沒能接上他想要的斷絃。
在心理治療中，再次直面和接納傷痛是治癒PTSD的核心，包括眼動脫敏法，精神分析法等諸多心理療法。
但是我一直期望著作者們能給我一個治癒PTSD的答案，顯然不是一套複雜的理論，而是一個行為，哪怕是一個簡單的，具有象徵意義的行為。但現在想想，治癒這種創傷本是一個宏大的問題，也許作者也在找尋，也許他們甚至並未找到。
果然，在救贖結局之後，車開了一圈，一切又回到那個破舊的相機，重新開始同一個籠中的輪迴。
還有真結局！
在不爭氣的尋求攻略支援之後，我終於看到了這個牢籠破碎的瞬間：
牢籠破碎後，主人公從夢中醒來，視線一一掃過夢中出現的電視，新聞，軍裝，功勳。無一樣讓他過分留戀。
在《特別響，非常近》，男孩奧斯卡沒能在謎題中找到答案，失望而歸，情緒迸發出來，失望地毀壞自己所有收集的線索。然而，我們發現在尋找的過程中，男孩已經走出很遠的距離了：找到了一位曾經失去的至親——祖父；勇敢地接觸了原本不可能接觸的陌生人；袒露了自己的悔恨；停止了自殘行為；和母親達成了理解。這個過程才是治癒PTSD，或者說，和傷痛和解的過程，而並非只是結尾父親那封藏起來的短札，和男孩高高飛起的鞦韆，那是與傷痛和解後，希望的象徵。
在《籠中窺夢》的結局裡，我也期望看到這樣一個象徵。
主人公面向打碎牢籠的那朵花，一片一片地撕去花瓣，這大概是他以前常做的事情。我把這個行為理解成主人公還在懷疑，在走出心理牢籠邊緣做最後徘徊，這個心理和抑鬱症患者很想：我知道世間還有許多美好，卻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值得這些美好。
這時他走向許久沒拉開的窗簾：
窗外，是無數朵花組成的花田。
如夢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