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並非生活於國家之中,而是生活於語言之中。正因如此,“母語”才是我們真正的“祖國”。 ——埃米爾·西奧蘭(羅馬尼亞)
筆者提示:①本文含劇透內容
·前言:“和平行者”(Peace Walker)
《合金裝備》(Metal Gear)史1974年,少女帕茲(Paz)和教授賈維茲(Gálvez)的突然到訪打破了“無國界之軍”MSF(Militaires Sans Frontières)的平靜,同時帶領屏幕前的我們一窺“食蛇者行動”後十年間,那些沉寂的、有關Big Boss的事件與真相。
△ 成為“Big Boss”之前
十年前,裸蛇(Naked Snake)因“食蛇者行動”的成功而被授予“Big Boss”的稱號(意為超越“The Boss”),但美國政府此前的所作所為(為阻止與蘇聯間即將爆發的熱戰而犧牲他的恩師The Boss)令他不禁感到心灰意冷。統治者眼中,再強大的士兵終究是棋子或籌碼,在被利用完剩餘價值後逃不過“棄子”的下場,自己亦是如此。加之與戰友兼好友瑟羅(Zero)間的意見分裂:Zero渴望創造“暗中操控一切”的組織(即後來的“Cipher”)維持世界的平衡,導致二人最終分道揚鑣。對世界失去信任的裸蛇動身前往南美並組建MSF:在這裡,士兵將不必再為任何政權賣命;在這裡,他們不再是可有可無的“消耗品”;在這裡,“無國界之軍”。
—我們捨棄了祖國,與這片容身之處合為一體。
—在這裡,沒有國籍,也沒有意識形態的束縛。
—我們會戰鬥,但不為國家,更不為政府。
—我們為我們自己而戰,為需要我們的人而戰。
△《合金裝備:和平行者》(Metal Gear Solid: Peace Walker)
意為“和平”(“Paz”是西班牙語中的“和平”),實則帶來災難。於母基地(Mother Base)和士兵們的日常接觸和共同生活,使得帕茲對MSF的態度從起初的厭惡轉向好感。然而這種情緒上的變化卻可以預見地影響到她所要發揮的真實身份與目的:作為Chiper派出的間諜,偽裝成女子高中生並從Big Boss手上盜取正在秘密開發的“Metal Gear ZEKE”。一邊是不忍心欺騙和背叛的人們,另一邊則是對自己有著養育之恩的Cipher,她最終選擇向後者臣服。《和平行者》的隱藏真結局,帕茲進入Metal Gear ZEKE的駕駛艙,將核彈頭對準美國東海岸。
△ Metal Gear ZEKE(“Metal Gear”泛指《合金裝備》作品中搭載核武器的步形戰車)
她認為絕對的和平需要通過剝奪/控制所有“武力”來實現(這也符合瑟羅和Cipher的意志),而非僅僅是製造一個新的、更強大的核武器去壓制另一個核武器。
—Big Boss,只要你的“無國界之軍”存在一天,真正的和平就不會到來。
—你們依然只能被利用、被侮辱,直到最終為社會所拋棄。
—這是你選擇的道路。
為裸蛇所阻止的帕茲,於爆炸聲中沉入海底。
—10年前,The Boss與“社會”作戰,最後卻只能被我殺死。
—而現在,我和“社會”作戰,是會被殺死還是順從它呢?
這一刻,他真正化身為世人眼中的“Big Boss”,而非簡單的名號。
理想主義者永遠無法在現實世界立足,這是社會給到他的赤裸裸的教訓。“和平行者”改變了Big Boss過去的觀點和想法,使他不得不直面破碎的現實,最終走上難以再返航的另一條道路;《和平行者》也是小島秀夫製作人生涯的重要轉折點,讓他終於看清他的理想在科樂美(Konami)所給予的現實前唯有選擇妥協。
△ 小島秀夫(左)新川洋司(右)
·開端:“原爆點”(Ground Zeroes)
幾年後,被科樂美從本體中拆出並單獨售賣的《合金裝備V:原爆點》(Metal Gear Solid V: Ground Zeroes)走進玩家們的視野:既作為《合金裝備V》遊戲的一部分,亦是整個《合金裝備V》故事的核心起源。
伴隨著“和平行者”後Metal Gear ZEKE的信息疑似被暴露給外界,聯合國·國際原子能總署(IAEA)急切要求對MSF所在的母基地進行“是否存在核武”的徹查。如果這臺不屬於任何國家的“終極武器”被公諸於世,必然會引起國際社會對MSF的不滿和攻擊,但若是拒絕配合徹查,則意味著公然表明他們和世界作對,結局或許會更加慘烈。屋逢連夜偏漏雨,Big Boss偶然截獲到帕茲仍存活於世的消息,她正同奇可(Chico)一起被關l押在古巴南端的美軍基地(後者企圖救出前者但被美軍逮捕),遭受Cipher對他們的嚴刑拷打。於是,Metal Gear ZEKE被沉入大海以“隱藏”,Big Boss隻身前往二人的具體所在地開展營救行動。
—Kept u waiting,huh?
△《合金裝備V:原爆點》(Metal Gear Solid V: Ground Zeroes)
無盡的黑夜、磅礴大雨、刺眼的探照燈...《MGSV》就此拉開序幕。耳邊響起的悲壯的《Here's To You》,痛斥著美國那無所不為、慘絕人寰的恐怖行徑。本曲取自電影《死刑臺的旋律》(1971),雖為影視作品,卻來源於現實事件。1927年,美國政府以“持槍搶劫罪”的罪名處決了兩民意大利裔移民:尼古拉(Nicola Sacco)和巴特(Bartolomeo Vanzetti)。儘管有不少同為意大利裔的證人出面證明他們的清白,同時在沒有任何決定性證據能夠指出二人就是真正凶手的情況下,法院依舊以極其主觀和暗中操作的形式(如二人參與過激進派運動、意大利移民多犯罪等)進行“有罪”判決。
本案在美國司法史上留下極為重要的一筆,讓許多美國公民意識到所謂的“人權自由”不過是用來欺騙公眾的空談,尼古拉和巴格最終被處以電刑而死,徹徹底底地淪為美國“時代發展”的犧牲品。
而小島之所以會選擇這首歌,是因為它同《原爆點》主題的完美契合。
△“XOF”標誌的第一次出現
—Here's to you, Nicola and Bart
這是給你們的讚歌,尼古拉和巴特
—Rest forever here in our hearts
我們會永遠在心中銘記你們
—The last and final moment is yours
生死關頭是你們的努力
一首《Here's To You》,送走了尼古拉和巴特,送走了帕茲和奇可,也送走了世界暫時的“和平”。
一切都在“XOF”(Cipher的另一支下屬部隊)的計算和掌握之中,待任務執行成功的Big Boss等人乘坐直升機歸來之時,母基地已在美軍的大規模攻擊中陷入火海,毫無對策的他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家園破敗。而XOF通過捨棄帕茲的部分器官而植入其體內的、未被及時拆除的第二顆定時炸彈,成為了他們認為能夠徹底摧毀MSF的關鍵。夢中驚醒的帕茲一躍而下,爆炸所產生的熱浪席捲整個海平面上方...
△ 遊戲中
同一個世界,同一個美國。
此情此景,難免不令人感慨萬千。
—這是你最喜歡的歌(Here's To You)。
—尼古拉、巴特,都是移民,被錯誤地處決而死。
—但是他們的死給他人傳遞了一個信息:
—“我們這個社會就是會濫殺無辜”。
—你也相信你的犧牲能夠改變世界嗎?
·根源:“母語即祖國”(Native tongue is Fatherland)
“我在哪裡出生,我說哪種語言...我從來沒有擁有過自己選擇的機會。但是此刻的你,是自由的,做你想做的。” ——骷髏臉
時間回到17世紀,殲滅西班牙的無敵艦隊以及對荷蘭商業戰爭的屢次成功標誌著英國徹底取代前者在全球殖民擴張上的霸主地位。而此後4次英法戰爭的結果,亦均以英方勝利告終,使得盎格魯-撒克遜人(Anglo-Saxon, AS)同他們的文化、母語一起,野蠻擴張至整個世界。1914年,英國及其殖民地所佔總領土達到3350萬平方千米,並擁有接近4億人口,分別為英本土的137倍和8倍。19世紀起,“盎撒”一詞(後多使用“WASP”而非“AS”)不再單純地指代某類族群,而是意為所有那些佔據英語區上流社會的白人精英階層,他們往往在政治和經濟上握有話語權。
△ 英語國家(深藍:主要語言/淺藍:官方語言)
儘管我們知道二戰後的獨立浪潮送別了舊的、過去的世界殖民體系,但隨著美國於戰後一躍成為超級大國,以其為核心的新英語國家利益圈/聯盟形成(最標誌性的“五眼聯盟”:美國、英國、加拿大、澳大利亞、新西蘭五個國家組成)。同時,他們通過製造“新殖民主義”取代“舊殖民主義”,再次將觸角伸向整個世界。
“我出生在一個小村莊。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村莊就遭到一幫外國士兵的洗劫。我與親人們失散,並被迫說他們的語言。每次更換新的職位,他們讓我所說的語言也隨之改變。語言改變了我,而且不只改變了我的容貌;語言可以殺人,它入侵我的體內,深植於其中,不斷地繁殖。某位思想家曾經這麼說過:人類並非活在國家之中,而是活在語言之中,‘母語’才是我們的‘祖國’。”
這是骷髏臉對Boss說的一段話,也是《MGSV》想對玩家們說的一段話。
△ 如今仍記憶猶新的一幕
“聲帶寄生蟲”(Vocal Cord Parasite)是一種寄生於人類聲帶的特殊生物,並根據它們對於不同語言的最強敏感性被劃分為不同種類。尚在潛伏期的聲帶蟲不會對宿主造成任何危害,但仍會伴隨飛沫、食腐類動物等向其他目標傳播,且傳染力極強。而一旦說出所對應的特定語言時,被激活的聲帶蟲將令它們的宿主在極度痛苦中死去。這原本是Cipher/Zero控制世界的方案之一:倘若寄宿於所有人類個體,聲帶蟲將成為一種類似於代碼(Code)的存在。掌握這種“代碼”就意味著掌握所有民族、語言、文化,進而使全世界高度融合。
當然,骷髏臉的想法卻並非如此。
如何理解“母語即祖國”這句話,實際上就是在理解骷髏臉一系列行動的核心動機。打個比方,一個非英語國家的人,從小在英語國家出生、從小在英語國家長大、從小說著英語,那麼事實上他對原來的非英語國家是沒有任何“祖國情懷”的,後者反而才是他真正意義上的祖國。同理還有阿爾豐斯·都德(法)創作的以普法戰爭為背景的短篇小說《最後一課》(The Last Lesson),相信大家更為熟悉。
“亡了國當了奴隸的人民,只要牢牢記住他們的語言,就好像拿著一把打開監獄大門的鑰匙。” ——節選自《最後一課》
骷髏臉痛恨這種把語言寄生於他人的行為(特別是出於他自身的悲慘經歷),因此選擇對“語言”本身進行復仇。而作為最通用語言的“英語”,自然成為他眼中擾亂世界的最大障礙。於是他通過對帕茲的審問得到Zero的藏身地,並令其感染上聲帶蟲,自己則成為Chiper的新代理人,一步步接近最終目的。
·復仇:“戰爭即和平”(War is Peace)
—世界將會需要一個新的共同語言,通過“核武”來溝通。
—我的合金裝備將會聯合起所有國家,不分彼此。
—這個世界再也不需要任何語言,所有人都將被迫認識比鄰而居之人。
—人們會嚥下自身的苦痛,用失去的手牽起彼此,世界將藉此合而為一。
—這場戰爭...就是和平。
20年前,真正的愛國者The Boss在與社會的戰鬥中犧牲,有關她那期盼“世界和平”的遺志,不同的人解讀出了不同的觀點。其中Zero試圖創造出一個控制全世界、全人類的實體來維持一種穩定狀態,不管是一開始的Cipher,抑或是再之後的愛國者AI。骷髏臉的計劃則完全不同,他想的是釋放出英語株的聲帶寄生蟲,從而徹底消滅英語語言,讓世界回到被英語蠱害之前的本原面貌:即多語言共存(也因此他將聲帶蟲稱為“民族解放蟲”)。Zero、骷髏臉二人的理想構成兩個極端,前者追求有序,後者追求無序。
△ 電影《守望者》(Watchmen)中的末日倒計時
—當全世界見到薩赫勒猿人,核末日的倒數就不可避免了,無論Zero是死是活。
—薩赫勒猿人將朝著一個充滿勇氣的新世界,邁出他的一大步。
—這是一直遭受文字踐踏的世界,向所有人宣佈獨立的鐘聲。
△ Metal Gear ST-84: Sahelanthropus Tchadensis 84(薩赫勒猿人)
除卻聲帶蟲外,骷髏臉還下了兩步棋。一是利用能夠吞噬金屬的細菌壟斷整個核元素市場,這樣便保證所有國家的核武器都處在他的監管之下,避免出現核戰爭。二是通過Metal Gear:薩赫勒猿人,保持Cipher/XOF對全世界的威懾力。儘管這套理念看上去似乎非常完美,但真實現起來必然會涉及到眾多更為複雜的因素。首先,聲帶蟲作為一種能夠隨意消滅任何主流語言/文化的生物武器,本質上比核武器還要恐怖得多。即便處於最嚴格的監管之下,也難保不會出現意外的情況(更別說碰上Snake這樣的人)。其次,充當國家與國家之間的中間人意味著需要在處理爭端的態度上達到絕對公正,但實際上我們也知道,沒有人能做到絕對公正,即便是骷髏臉本人也是一樣。
“戰爭即和平,自由即奴役,無知即力量。” ——《1984》/喬治·奧威爾
戰爭,真的能夠帶來和平嗎?“絕對不能”,這是小島秀夫所給出的答案,作為遊戲界最具和平主義的製作人之一:反戰、反核、不鼓勵玩家殺害遊戲中的NPC...甚至於整個《合金裝備》系列的內核就是在諷刺戰爭。再讓我們看看骷髏臉的所作所為:不管是惡魔之屋的聲帶蟲人體寄生實驗,還是抹殺世界上所有以英語為母語的人,都只不過是在以“和平”之名,行殺戮之事。而所謂的抑制一切民族仇恨,更是幾乎無法實現。因為即便英語從這個世上消失,也很難見得不會有一個新的什麼語來替代它。當我們再回過來頭來看這一切的所作所為,骷髏臉終究也是和Big Boss一樣的理想主義者,而理想主義者在這個現實的社會註定無法立足。
△“Major(Zero)... I'm burning!”
於是乎,一個極其具有荒誕和諷刺意味的結局降臨到他的頭上:被薩赫勒猿人狂暴化期間踩落的電塔壓住不得動彈,最後為前來的鑽石狗(Diamond Dogs)成員們所復仇而死。極致的理想不過是剎那間的泡影,被無情的現實踩踏,同他的名字“骷髏臉”一起消逝在歷史的長河之中。唯有一樣東西,藉由他的意志、藉由Metal Gear被永遠傳遞下去,那便是“復仇”,永無止境的復仇。
—Cipher想必會修改所有有關記錄,我將從人類的記憶中消失。
—但我已將對“復仇”的渴望深植於人們體內,再也沒人能夠阻止。
—薩赫勒猿人將使那種渴望在未來得到釋放。
每個人都是戰爭的受害者,而戰爭的螺旋還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