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遊戲廳!


3樓貓 發佈時間:2022-08-06 18:43:41 作者:王二的幽靈 Language

2018年我高考,考試前幾個月玩瘋了,在六月二十二號這天遭了報應,第二天就去報了復讀班。報名處的老師告訴我說,我差本科線60分,剛好不用交高額的補習費,但我一點也沒覺得光榮,原因是他在說這話時帶著諷刺的意味。我記得三年前也是這樣。三年前的六月二十二號,我和媽媽坐在同一個階梯上為了一個不存在的報名信息熬了整個通宵,結果當然是什麼用都沒有,我去了城市另一端的學校。三年後,我又在同一天回到了同一個地方。
復讀難熬,主要是心理上的。老實講,那也是一次精神危機。在一個政治晚自習上,我偷跑去操場抽菸,我拿著利群香菸盒,走在教學樓中間,燈光明亮,學生們捂著耳朵背誦著細碎的知識點,內容全帶有樂觀主義色彩,可他們的表情又是那麼的痛苦。在那一瞬間,我感覺樓宇傾斜,將天空整個覆蓋,我像一個小黑點走在操場上。那時我感受到了近乎絕望的孤獨。
這一年我很少寫作了。倒不是說忙,而是不敢。我一直認為,寫作是一件太危險的事情,如同一個人被打了麻醉藥後靈魂出竅,眼睜睜地看著手術檯上的自己被卸成血淋淋的肉塊。我真害怕哪天我像科特柯本一樣不高興就給自己來一槍。倒不是害怕死亡,我只是覺得被獵槍轟掉半個臉這種死法實在不太體面,更何況扣動扳機的還是自己的食指。
2019年7月25日,我19歲。為了慶祝我考上我爹心目中的好大學,家裡為我舉辦了盛大的生日宴會。人生中第一次,那個旁人嘴巴里的笨小孩成了親戚們教育自己家笨小孩的榜樣。那天我站在人群中給一個個模模糊糊的叔叔阿姨們敬酒,感受到一陣頭暈目眩,腿軟了下來。當然我沒倒下,臉上還崩著假笑,覺得分外諷刺。
在下午在和朋友們去唱KTV的路上,我又一次看見了那條著名的小巷。
我不相信這個城市裡的孩子有不知道這條小巷的。他隱匿在幾條小食街的岔口。距離媽媽的文具店大概0.4千米,步行需要五分鐘(這是沒有錢看別人打的速度),快跑只要一分半(這是翻到了我爹上衣兜裡的元票)。如果你是一個常居我家床下的幽靈,你會在每個星期六的早上五點看到這樣的情景:先是一雙眼睛,像剛被彈進洞裡的檯球呼嚕嚕轉了幾圈,隔壁房間,爸爸的呼嚕聲正進入戰時共產主義階段,情況良好。然後你會看見這個毛頭毛腦的小男孩穿上一件背心,一條橘色短褲,趿上半裂口的拖鞋,以一步三回頭的方式走過自家客廳,踩在他頭天預先放好的板凳上,最後在一陣雞鳴聲中翻過矮牆。最後,不要忘了把板凳踢倒,好嫁禍給患有輕微老年痴呆症的曾祖父。
我知道皇帝哥哥會騎著自行車在路口等我。
我和皇帝哥哥其實不熟,但大家都以為我們是好朋友,原因是我們從小便一起爬樹,還躺在同一個泥坑裡打滾。但那是小時候,小時候我們是孩子,孩子會和任何人在一起打滾一起玩,再大一點就不會了。那年我12歲在城裡上奧數班時,他已經在城裡當修理工,凌晨三點就躺在大卡車下面。我數老師禿腦袋的髮量來打發時間,他數卡車齒輪的多少。我們的交際只限定在每個星期六的早上五點到九點。他提供作案工具,我提供贓款。換句話說,是《GTA5》裡麥克和崔佛的那種關係。
凌晨五點的城市還未甦醒,但這時大貨車已經遊走在國道上,發出孔卡孔卡的響聲,好像睡夢中的人打了一個哈欠。街道稀爛,如同一個爛尾的迷宮,總是髒兮兮的,一個磚瓦連著另一個磚瓦,裡面浸泡著排水系統不完善而滯留的雨水。路邊老鼠成災,而且肥了膽,露出一口尖牙,追著我的褲腿咬了一路。
小巷當然不能正面進,常在路口巡邏的城管像紅白機裡來會走動的NPC,被逮住就得讓家長領人,遊戲結束。我們得另闢蹊徑。那是巷子旁的一個百貨商場,走到商場的背後,有一堵矮牆,先輩們抽出十來塊磚瓦,形成一個剛好夠通過一個體系偏瘦的男孩還不至於讓牆垮塌的洞口。在學校裡,爬過那堵牆相當於得到一張時髦小孩認證的通行證。我和皇帝哥哥以哈利波特衝過九又四分之三的姿勢穿過小洞,嗷嗷大叫的衝進遊戲廳。
守遊戲廳的陳阿姨身材高挑,骨架巨大,像蘇聯宣傳畫裡那些昂首挺胸的女戰士。這個身材的優勢就在於,她一起身一眼東一眼西便將整個房間的活動人群盡收眼底。
皇帝哥哥是本店出了名的老油條,一進門,他就開始跟陳阿姨套近乎,誇她新修的眉毛好看,還問她是不是挪威的藝術家給她設計的。可陳阿姨的目光足以擊落一隻正飛得起勁的蒼蠅。她冷笑一聲:黃鼠狼,你別跟我扯這些,今天要再敢跟我整活兒,晚上我就告訴你師傅。
皇帝哥哥的師傅是個兩百多斤的黑胖子,特長是修車以及喝醉了拿皮帶抽樹,不幸的是,皇帝哥哥經常被當成那棵樹。
陳阿姨口中的整活兒是各路作弊碼。皇帝哥哥全都能背。有一天我和他一起玩《俠盜獵車手聖安地列斯》,趁陳阿姨打盹時,他坐下,默唸口訣一頓狂按,一架直升飛機偏晃晃悠悠的來到我們面前,旁邊還在騎自行車被警察追著砍的小孩瞬間驚掉了下巴。從此,聖安地列斯在本遊戲廳的歷史進程被大大加快,從石器時代一躍到了賽博龐克世界,人人都手持火箭彈,腳踏飛行器,活活將一款RPG遊戲玩成了割草遊戲。而割草類遊戲最大的特點就是不耐玩,很快,遊戲廳的生意就蕭條了不少。
沒有《聖安地列斯》的遊戲廳沒有了生氣。角落裡幾個臉色蒼白的青年耷拉著眼皮玩《真三國無雙》,趙雲在方頭電視裡喊道:敵羞,吾去偷她衣!我和皇帝哥哥在塑料板凳上坐定,放入了《實況足球8》的光盤。
知乎上有個問題,如果你一個人逃離到月球,會選擇帶哪三樣東西來打發時間。我的答案是:一個足球,一臺PS2遊戲機,所有《實況足球《》系列的光盤,如果只能帶一張,那就必須是《實況足球8》了。
事情要從我們小學的冬季運動會說起,我站在沙坑前準備參加立定跳高比賽。但是我從來不擅長跳高,被選去的原因僅僅是我穿39碼的回力鞋從來不繫鞋帶。班長說,裡面肯定蘊藏著被封印的神力。這和我五年後因為會踢足球而被班主任選去踢毽子是一個道理。
我像頭頂一堵大牆往前跑,攥著小拳頭,腳蹬地,結果勁兒使在了天靈蓋上,在懸空的一瞬間,我還看見我最喜歡的班花直勾勾地看著我(後來我知道那是因為我穿反了毛衣),像一步邁進海里,眼前洪水滔天一個浪花頭打來,臉刷得紅了。
然後我就一屁股坐進了沙坑。
我的情敵,一個每節下課後都用水做髮型的傻逼,呼呼地從我身旁躍過,走時還不忘輕蔑地“切”一聲。這我也就忍了。第二天,我小便,此君走過來,站在我旁邊,昂著頭乾淨利落地來了一泡奇響無比的尿,隨後抖了三下,用餘光估摸了一下我的尺寸,來了一個用整個鼻腔帶動頭髮發音,彷彿來著靈魂深處的“切”。十年後,我在明日花老師的作品集裡再次看見了這個表情。
“丫不就是多長了幾根毛,還看不起誰呢?‘’
我和皇帝哥哥迅速展開了復仇計劃。首選肯定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把這廝拖進廁所裡來個鮮開水拔雞毛。可惜此人長期健身,霸佔後門位置也久,來者想進必須連呼三聲壯漢才可入,以我們倆的瘦胳膊瘦腿,剛好當個沙袋。其二是下次月考時超過他,得到優先選位離班花近一點的機會。可是我們兩一個數學不好一個英語不好,平時水火不容,一到考試也得互為父子。方法只剩下最後一個,那便是在他最擅長的遊戲 實況足球上擊敗他!
方塊電視的屏幕亮開,紅白相間的KONAMI公司LOGO緩緩彈出,然後就是開場動畫,藍天,綠草,一個穿白色球衣的球員在球場中央揮舞著紅黑色的旗幟。機器還放起了主題曲,但在陳阿姨破破爛爛的功放加工後,聽起來更像是哀樂。
進了畫面選球隊,皇帝哥哥說,我們都選個強隊鍛鍊一下。那是2012年冬天,倫敦奧運會中國代表隊大獲全勝的餘暉還未散盡。我說,那我就選中國隊吧。
那時我對足球的理解還很膚淺,進攻分為兩步,第一,把球傳給全場看起來最高,裝備最齊全的人,然後一腳趟出,其他球員目送他連人帶球衝進球門。可是球進後,對方球員開始歡呼,他抱著頭開始哀嚎。不好!等我回過神時,比分牌已經為對方添上一分。
那場球最後以我0-7慘敗皇帝哥哥告終。對面一個不到170cm的小個子引起了我們的注意。對上中國隊平均180cm身高的後防線,皇帝哥哥只用最簡單的拖動搖桿和加速鍵就能讓這幫壯漢只有吃屁的份兒。賽後,我點開了數據分析,發現這個捲髮小個子的能力值達到了鮮紅的99點,而中國隊這邊,是以5和6開頭,呈慘淡的粉紅色,一如我的數學試卷。
三個小時過去,我弄清楚了三點:1 那個身高最高,裝備最齊全的球員學名守門員,優點是能用手抓足球,缺點是只能在自己的禁區內使用這個絕技。最後皇帝哥哥總結———沒什麼用。2 中國足球隊是遊戲裡數一數二的弱隊,這個不用多講。3 相比起數學,“實況”這個東西我好像更有天賦。
皇帝哥哥用小羅練習牛尾巴過人,用貝克漢姆練習圓月彎刀,用小白來油炸丸子。還發現了遊戲裡的一個bug——邊後衛羅伯特·卡洛斯。每次打不開局面時,只見皇帝哥哥嘴角浮出一絲淫笑,一個精瘦的光頭佬披掛上陣,我就開始發覺事情有些不對勁了。更不對勁的是這個邊後衛一上來就頂在了最前面,和另一個光頭佬羅納爾多組成了雙中鋒。結果這場比賽再次成為了我噩夢的主題——我射門,一腳抽到對方中後衛身上,然後一個大腳開到前場,卡洛斯卸下球,沒有任何變向假動作就是一個硬趟,我的四個後衛跟在後面追,體能條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由綠變黃再變紅,直接面對門將,這時我有兩個選擇,一是門將出擊,等他傳給遠端的羅納爾多推射空門;二是上去抱住他的腳踝,贏得一個紅牌加點球套餐。通常情況是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們已經在角旗區抱在一起慶祝了,兩個滷蛋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而我的球員還蹲在地上喘氣。
後來,我們開始和其他實況愛好者打友誼賽,作為原教旨主義者,我永遠只用中國隊,一開始當然是輸多贏少,但慢慢的,情況就扭轉了過來。那時隊裡有個叫呂徵的球員,速度奇快,達到了接近滿分的19點。我的戰術就一個:擺大巴,堅定的擺大巴,就算被對手的口水淹死也絕不出禁區。在六十分鐘對面體能下降時換上呂徵,抓住機會一腳直塞直接打穿,1-0,然後繼續龜縮到裁判吹響終場哨。陳阿姨說,那段時間大家都莫名其妙地喜歡摔手柄。
那時我在學校的實況圈已經小有名氣了,有人叫我中國隊長,有人叫我穆里尼奧,但因為我姓王,我最喜歡的呂徵穿8號,再結合我的打法,大家都親切地叫我王八。
2012年12月25日,聖誕節,街道上一幫中學生在互噴雪花片瘋玩,他們頭上戴著發光的鹿角,將整個城市照耀的宛若白晝。只是有一個地方除外,那就是陳阿姨的遊戲廳。這天,老顧客們都放棄精神食糧出門覓食了,為了省電,陳阿姨關了燈,如果你正巧從這路過,一定會懷疑今天是萬聖節還是鬼節——四下寂靜,方塊電視忽閃忽閃,倒映著四雙被紅血絲撐到飽和的眼睛,還不時傳出如“時透”“安古洛”“搖籃子”這樣詭異的聲音,可是坐在凳子上的不是貞子,而是四個在椅子上閃轉羅騰的小學生。
坐在凳子的是我,皇帝哥哥,情敵,以及情敵的表哥。為了這場比賽,情敵抹上了真正的髮膠,根根發亮往天上聳立,目測有小半斤重,和四川十二月的溼氣混合在一起,散發出奇怪的煙霧。皇帝哥哥說:像懶羊羊頭上的那一坨。
比賽採用2v2車輪戰賽制,賭注是輸的人以後再也不能和班花說話。我和情敵的表哥先比一場。我還是選中國隊,情敵表哥嘆了一口氣,反手選了個離中國最近的印度隊,我看了眼印度隊的球員陣容,先不說能力值,個個瘦得賽猴,長得就不太像職業球員,甚至還有個哥們球員頭像上半身穿的居然是西裝!這踢的是商務足球?
可是到了場上,我和皇帝哥哥就笑不出來了。此人手速極快,各種花式動作盤帶控球,把我前十五分鐘的控球率壓到了百分之二十之低,在他的面前,我的牛尾巴過人就像豬尾巴一樣無力,馬賽迴旋像馬賽克迴旋。更氣的人是,他傳球倒腳到我方禁區,過掉中後衛,越過門將,把球停在門線上,不射門,反倒一個大腳開回給自家門將再重新組織——這比丟球還恥辱。半場休息時,我恭恭敬敬地給大神買了一瓶可樂,擰開,低聲下氣地請教實況秘籍。大神不說話,只給我們看了一眼他的手。媽的,丫居然有六根手指頭!多的那根還是大拇指!這手速怎麼能不快!情敵在旁邊像個太監一樣幫腔道:你知道我哥是幹啥的嗎?玩朋克的!上次為了寫首歌,割腕了四次!《野蜂飛舞》撒的彈起來就跟玩一樣,還在乎跟你打個實況?說著他表哥給我們展示了下他手腕上的四個劃痕,以及一個用圓規劃出的愛心,裡面用紅筆寫著zah三個英文字母。我估計他這首割腕四次的歌就是寫給這個叫豬愛花的姑娘的吧。
這場比賽最後也沒能有個結果。我們玩遊戲玩的太投入,再加上關了燈,沒能注意到身後早就站了兩個人。遠處的陳阿姨臉色鐵青——誰也想不到城管會在聖誕節這天來抓人。玩朋克的情敵表哥第一個哭了出來,然後是情敵自己,最後是我,不等城管開問,我們就已經供認了所有罪行,並表示只要不告訴父母,一切都好說。城管笑著說我們這幫人幸好沒當地下黨,還沒等別人拿傢伙就交代的乾乾淨淨了。
皇帝哥哥不慌不忙地起身,用手摸摸肚子,臉上擠出痛苦的表情,走到陳阿姨身邊,說:媽,我餓了,咱晚上吃點撒?
然後我們張大了嘴巴看著陳阿姨不情願地牽著皇帝哥哥離開了遊戲廳,路燈閃爍,歲月靜好。
那天晚上我在派出所一直蹲到十一點,我明白,我的遊戲廳生涯到今天就算徹底結束了。那年暑假,我被家裡人反鎖在房間裡,少兒頻道成天的放喜羊羊。第二年的小升初考試,我還是倒數第一,拿成績那天,情敵一直在我面前做鬼臉,叫我倒數一。我不想說話,一拳打在他臉上。他哭了起來,哭到班花厭惡地說我們兩一個是壞蛋,一個是孬種。
關於皇帝哥哥,那晚以後我明白,我們始終只能是玩伴,算不上朋友。明白了這件事後,我就再也沒聯繫過他。現在我19歲,已經記不清他的臉了。但我好像在很多地方見過他。我走在小巷裡,迎面走來一個帶走小孩的年輕人,他帶著中年人樣的大肚皮,但表情還很生動。我回鄉里,聽說有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男孩因為販賣冰毒被判處了死刑,但大家怎麼都記不起他的名字了。我站在天台上,早上七點時,各種各樣的手機鈴聲響在一起,然後無數的人走進地鐵,像匯入一條河流。我不知道這裡面哪一個是皇帝哥哥,他過著怎樣的生活呢?
但在看過電影《壞孩子的天空》後,我希望給這個故事加上一個結局。
2012年的暑假開始後,按老規矩,我被反鎖在家裡,我只能在家看一天的喜羊羊。我覺得悶的慌,趴在陽臺上發呆。這時,我看見皇帝哥哥站在樓下,笑著對我招手。
“出來玩,陳阿姨改開網吧了!”
我把家裡的舊鞋帶系成一串,從陽臺將鑰匙垂下。十分鐘後,我又一次坐在他自行車的大梁上,平舉著雙手保持平衡。那天太陽很大,照的我們睜不開眼。在一片模糊中,我問皇帝哥哥:“你認為我們玩完了嗎?”
“哪裡,才剛剛開始呢!”
希望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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