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傳記]他為什麼是韓國影史的奇蹟?——奉俊昊

本文字數上萬，時間較長，感謝大家耐心閱讀

許久沒寫人物傳記，似乎早已忘記該如何用言語描述一個人的一生。

不過，開啟本篇後至少讓我確信，自己的創作規律，其實嚴格依賴於靈感迸發和興趣使然。

奉俊昊是我個人最為偏愛的韓國導演，很早之前就有為他單開一篇的想法，奈何總是缺乏一個理由和情景去實踐，飄飄然的思緒如同一縷青煙般徘徊，不肯消散又從未離去。

直到他的最新力作《編號17》喜迎內地，我才終是注意到煙霧的始作俑者，竟是已經在銀幕上消失已久的奉俊昊。

《殺人回憶》、《寄生蟲》、《雪國列車》...

雖遲但到，今天讓我們走進奉俊昊的個人傳記，從他的作品中，探尋亞洲第一個金棕櫚獎背後的秘密。

——從影迷到導演

奉俊昊並不是一個自命不凡的導演，儘管他年紀輕輕就有著遠超同齡人的才華與天賦，卻總是腳踏實地的拍攝自己所熱愛的題材。

具體可以反映在他早期短片的拍攝風格上，充斥著精英階級的諷刺，卻相對保守，完全沒有文青的憤世嫉俗。

他把一種對底層人民的人文關懷，恰如其分的融入到自己的風格里，總是鞭辟入裡的解構一些社會現象，並以幽默荒誕的方式呈現。

這使得我在剛接觸奉俊昊的電影時，常常誤以為他的童年不算圓滿，甚至可能是貧窮奠定了未來的創作基調。

然而結果卻恰恰相反。

奉俊昊不光生在名門世家，祖輩還是韓國曆史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家中的生活雖算不上富裕，但也遠遠和貧苦沾不上邊。

相反，在1975年壓抑、灰暗、人心惶惶的舊社會里，奉俊昊的精神世界有著他人難以企及的幸運——一臺老舊的黑白電視機與一個按時播放電影的美軍頻道

一週十部電影並不算奉俊昊的極限，他會精打細算的計算時間、觀察節目報表，不錯過一分一秒，似乎天生就是個當導演的料子。

這與奉俊昊的姥爺樸泰遠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奉俊昊沒有太多關於姥爺的記憶，只知道他是上世紀最具影響力的現代作家之一，因生活在日本殖民恐懼下而心有不滿，寫下了無數影響後世的著作、關懷底層民眾，卻唯獨缺少對家人的陪伴。

姥爺

朝鮮戰爭期間，樸泰遠毅然脫南紮根在北朝鮮，後半生擔任大學教授繼續精進小說的敘事風格，直到他用畢生所學為自己的生涯寫下濃墨重彩的最後一筆後，便死在他鄉。

那本《甲午農民戰爭》，直到今天還是朝鮮歷史小說無法逾越的一座高山。

也許樸泰遠沒有選擇離開家人，奉俊昊就會順理成章的成為一個作家，但顯然家中只有哥哥是文學教授，而在樸泰遠拋棄家人的那段日子裡，奉俊昊正沉迷於電影無法自拔。

巧合的是，多數傳奇電影人似乎都不是電影專業出身，他們可以是理工、美術乃至醫學，文化儲備方面卻絲毫不遜色前者，奉俊昊也不例外。

在奉俊昊報考期間，電影專業的偏向理所當然的遭到了全家人的極力反對。

出於某種不言而喻的徵兆，本就對階級矛盾尤為敏感的他，最後在家人的督促下進軍延世大學社會學領域深造。

多年後，奉俊昊一定會感謝家人的百般阻撓，社會學對他電影生涯的影響是無可替代的。

90年代初的韓國政治動盪，學生上街遊行的民主運動愈演愈烈、軍民衝突的流血事件也時有發生。彼時的韓國在冥冥之中為自己後續發達的文化產業提供了取之不盡的素材寶庫，儘管對於人民來說大多是些不堪回首的瘡疤。

但對於身處在這個年代的導演來講，卻是一場用行動踐行的歷史記憶，以至於奧斯卡典禮上最熟悉的亞洲面孔，永遠都是這些韓國人。

樸泰遠一輩子都預料不到韓國的歷史軌跡會在何時發生偏移，但他更想不到的是，自己的外孫，竟會在國際話語權的形式上為韓國取得一個不敗之地。

誰也不知道奉俊昊的改變，是90年的一時，還是韓國短暫歷史的一世，當他回過頭去審視韓國歷史上各種迷惑不解的社會問題時，多年親生經歷的“社會學”實驗，終是發揮了用處。

1993年，服完兩年兵役的奉俊昊回到校園後創辦了電影社，作為導演兼編劇拍攝了自己生涯中的第一部短片——《白色人》

故事始於一個精英階級的白領與一隻斷指的偶遇。

他開始嘗試把這種人體組織當成一種工具和陪伴。

比如用斷指撥弄電話鍵；拿斷指彈吉他；還與其一同共舞，精心擦拭指甲縫裡的汙垢。

直到偶然間電視上播報了指頭主人的新聞，白領才全然喪失了興趣。

那是一隻藍領工人粗糙的手指，在工廠夜夜不休的機器下磨出了傷痕，生拉硬扯後掙脫了主人的軀殼，好似在尋找另一個需要它短暫停留的主人。

一個平凡不過的日子裡，電視哭訴著環境汙染與金融危機，白領面無表情的將手指贈送給了一隻狗。

狗只是停留片刻，隨後走出屏幕。

《白色人》是奉俊昊導演風格的初步展現，故事結構簡單明瞭卻不失深度。

片子的題目顧名思義，精英階級壓榨勞動人民的框架也並不少見，但奉俊昊難得的一點是能借助大量的環境與鏡頭表現這一主題。

比如在他後續作品中經常亮相的階梯；通過角色走向的不同，隱喻階級地位。

韓國本就是半島，城市的排布往往具有明顯的遞增趨勢，這一表現貧富差距的地形特徵，已經是奉俊昊作品裡的一個符號了。

還有大量顏色樓層鮮明的對比；一塵不染的高樓大廈與五彩斑斕的貧民窟，是奉俊昊對底層人民的情感關懷，指代白領枯燥乏味的慘白色實則只是空洞魂魄的表象，而貧民窟中孩童的嬉耍、市井的喧鬧、紛飛的衣裙，才是帶有蓬勃生命力的體現。

奉俊昊通過環境映射時代的愛好，大概也是從《白色人》的電視機上開始的。

此時是90年代初，亞洲金融危機、環境汙染正在韓國上演，大片捕風捉影且無所適從的負面消息在電臺出沒，遊蕩與民眾之間。

雖說和短片的主體沒有太大關聯，但卻能提升時代的空間感、豐富立意的層次，使其更有說服力。

所以《寄生蟲》有電視，《殺人回憶》有電視，《漢江怪物》也有。

在類型片中嘗試反類型的套路，還帶有一點荒誕詭譎的惡趣味元素，可以說《白色人》直接決定了他未來的創作方向。

有了第一部短片的兜底，家裡人似乎也不再限制奉俊昊的發展。

大學畢業後，奉俊昊恰好趕上政府扶持電影產業的計劃，又一次理所應當、毫無懸念的，在命運女神的牽引下，他入選了。

一個電影發燒友接觸電影專業可能會驟然失去興趣，而讓一個電影瘋子成為一個實幹者，卻會變得更加瘋魔。

兩年時間，11門課程的必修，先後拍攝兩支短片在各地電影節上演，期間持續保持對電影的熱情，收藏超過六千部電影碟片，各個版本如數家珍，也從未落灰。

與姥爺樸泰遠一意孤行的風格有所不同，奉俊昊雖然也把思考民族出路當做自己義不容辭的責任，但這並不是他拍攝電影的唯一目的。

《支離滅裂》與《鏡頭裡的記憶》兩部短片在敘事與攝影上都各有千秋，前者在溫哥華電影節反映良好，是奉俊昊人生的第一桶金；後者劇本稍顯薄弱，更多是鏡頭的炫技，比如其中大量的空境與場景音效，屬於是實驗作品。

這裡我們著重聊一下《支離滅裂》。

受昆汀《低俗小說》的影響，奉俊昊也想嘗試製作一部多重敘事結構的電影，他開始注意到電視裡那些誇誇其談、大放厥詞的“專家”，試想這群光鮮亮麗的人，是否也會在背後幹一些與自己身份不符的髒事。

就這樣，奉俊昊又一次得罪了自己的階級。

慶幸的是與他同階級的人，恰恰最親睞自我貶低的作品，這才給到了奉俊昊嶄露頭角的機會。

故事的第一幕隨著標題“蟑螂”兩字緩緩升起。

茂密的樹林把陽關切的稀碎，樹下的老師和學生正在碎片的光線裡玩一場跟蹤遊戲。

顯然，義務教育的普及並沒有過濾人類慾望的功能，平日裡老師雷厲風行、滿腹經綸，一到有了獨處的時間，便忍不住窺探女人身體的秘密，脊背變得佝僂，眼神也變得散漫。

一次，曾經跟蹤的女學生意外闖入他的辦公室，老師手疾眼快，一個撤步加甩臂，直接把教材扔到了鋪有黃色雜誌的辦公桌上，閃現到其身前，一隻手死死壓住最後的顏面，細長的手指隔著古人的知識敲打內心無處安放的罪惡。

這，就是文化人的反應。

第二幕始於清晨的“小巷”。

一個報社編輯酷愛在晨跑時順手牽羊：喝掉他人家門口的牛奶補充動力。

直到一天，報社的快遞員準時上門工作，編輯見狀善心大發，將手中的牛奶贈與勞動人民，自己揚長而去。

不料，牛奶的主人剛好出門，歪打正著的將快遞員誤認為是自己牛奶失竊多年的真兇，不光逮著一頓毒打，還取消了報社的訂閱服務。

編輯躲在牆後幸災樂禍，繼續舔舐著下一杯牛奶。

我以為的“痛苦之夜”，大抵是什麼更驚險刺激的倒黴事。

但奉俊昊眼中的痛苦之夜，是一個憋尿的檢察官遲遲找不到廁所，這是短片第三幕的主題。

在收完賄賂後，檢察官眼見一望無際的車海，便放棄了計程車的念頭，轉而將快要捏碎的紙幣投入公交車，躺在椅子上呼呼大睡。

他預料之內的錯過了家，下體的膀胱腫脹到撐破了短褲，眼見大事不妙，一時間又無處可去，檢察官心生一計，準備在昏暗的草地上留下一抹異色。

然而意外再次降臨，草地的看護人絲毫沒有“眼色”的驅趕了檢察官，儘管他臉色紅潤的彰顯自己的身份，卻還是未能引起社會的關注。

只得灰溜溜的拿上報紙，來到看護人指定的地下室私自解決。

那是一個簡陋的地下室，卻有著電飯煲、床鋪等日用品。

這時，檢察官的“點子”又安耐不住了。或許是出於報復，電飯煲最終完成了一個不屬於它的使命。

檢察官出門後將本來用於清理排洩物的報紙撕的粉碎，一想到看護人打開電飯煲裡面的情景就暗自竊喜。

三個故事的最後，電視正播報著一欄節目，故事的主人公們齊聚一堂，在主持人的提問下大肆闊談“國民素質教育的悲哀”。

老師認為是外來文化的滲透，編輯認為是教育的落後，檢察官則認為是基本素質的問題。

三人面對社會問題各執一詞，在無意中暴露了自己的惡習，卻面不改色。

電視前的報社快遞員，被眼前不知所云的爭吵弄得滿臉睏意，關掉了那令人厭惡的嘈雜聲響。

《支離滅裂》是一則極具諷刺意味的社會寓言，將知識分子的虛偽和道德敗壞都盡數展現，結尾也依然沒有忘卻自己的使命——老百姓並不在乎冠冕堂皇的那一系列措辭

後來，奉俊昊在《漢江怪物》裡也採用了同樣的設計，留下了一個在怪物片種裡相當高深莫測的結局。

三支短片，讓奉俊昊從一個單純的電影瘋子蛻變了一個瘋子導演，只不過還沒進化成完全形態。

直到《編號17》上映的今天，他還在探索風格的邊界，並不滿足於現狀。

這使得，奉俊昊很有可能不會像大部分導演那樣重蹈“江郎才盡”的詛咒。

——無名小卒還是名揚天下?

1996年，奉俊昊從電影藝術學院畢業正視進入到社會摸爬滾打，依然是理所應當的命運，他趕上韓國影史最關鍵的一個節點——電影審查制度被徹底廢除

多元的分級加上優良的先天性“土壤”，使得韓國電影業開始百花齊放，是屬於文化產業的一次文藝復興。

奉俊昊與一群大學生在片場瞻前顧後，攝影、編劇、剪輯等工位都有他的身影，這一干就是七年。

這期間，他大可以避免大器晚成的痛苦，轉而將自己良好觀影習慣所累積的資源，變現成音像店的持續收入。

但顯然，貧困確實阻擋不了奉俊昊進軍電影業的決心，甚至音像店這一飄渺不定的概念，也成為了他堅實勇氣的後盾

這是一條無計可施後的退路，在未傾家蕩產之前不足為談。

於是作為他人生的第一部影片，《綁架門口狗》的出世就顯得有些匠氣，不光毫無商業元素的氣息，劇本也有點過度工整。

影片以奉俊昊的記憶為錨點，通過幾條狗引發的一系列化學反應來映射階級面貌。

十年前的清晨，奉俊昊在自己家的陽臺上撿到了一條狗皮，那不可名狀之物的恐懼立馬刻在了他的骨髓裡。

十年後，《綁架門口狗》的男主元俊也活在狗的恐懼之中，只不過他是因為不懂巴結上司而事業受阻，狗的犬叫令他本就心煩意亂的生活雪上加霜。

同樣慘白色的清晨，元俊開啟了一場對“狗”的復仇行動。

一個一無所成的中年人，在一隻畜生身上撿起了破碎一地的自尊心，但他的懦弱、卑怯、虛偽，又讓他下不去死手。

思來想去、彷徨片刻後，元俊把狗鎖在了地下室裡，自己則開始苦惱世界的法則。

為什麼小區明明禁狗卻還是有人養狗?為什麼自己實力更強卻總是因為不夠“人情”而止步不前?

就這樣，一條狗莫名其妙的與他的失敗有了關係。

與此同時，影片的女主娜娜也因為狗的出現改變了人生軌跡。

娜娜與元俊一樣是個平庸的人，做著毫無生氣的工作，過著毫無意義的人生。

直到她看到了一個被電視臺採訪的名人，才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理想。

“或許見義勇為就能上電視了吧。”

說罷她看向了一則尋狗啟示。

二人對狗的執念幻化出平庸日子裡的一絲曙光，只不過一方是抱怨，一方是勇敢。

諷刺的是元俊抓錯了狗，回到地下室時為時已晚——小區物業裡傳來了狗肉火鍋的芳香

為了徹底杜絕聲響，他殺了真正困擾自己的狗，卻還是無法安詳生活，因為家裡人又買了條狗，而元俊在一次遛彎中弄丟了。

倒黴的元俊與樂善好施的娜娜，一起找著失蹤的狗，鎖定殺狗的嫌疑人。

恰好，流浪漢偷吃了物業的狗肉，於是他成為了元兇，承擔了元俊和物業的後果，上了新聞。

這下，娜娜的人生又變成了元俊，因為善舉過多而頻繁遲到，被老闆劈頭蓋臉一頓罵後徹底失業。明明好事做盡，離電視的距離反而更遙遠了。

巧合的是，元俊學會了賄賂，終於他知道了規矩和道德都是為窮人量身定製的，所以他開始平步青雲。

只不過元俊本質上還是一個懦弱的平庸百姓，他學著娜娜的模樣，出於不是那麼明確的意願，做了一件好事，影片結束。

《綁架門口狗》充分展現了奉俊昊過人的剪輯與劇本設計，大量黑色幽默的戲劇橋段將毫無關聯的人緊緊綁在了一起，令人在忍俊不禁中對劇本走向的離奇歎為觀止。

所謂普通人，常常介於幸福與不幸福之間反覆徘徊，被惡語中傷或是停滯不前時，往往同樣會做出一些惡舉。

比如殺死一條小區裡不讓養的狗，學著去討好他人許諾“善意的謊言”。

這些都是平庸下的惡，不夠絕對，只是恰好生在絕對的體制之下，把沒有勢力的人壓的喘不過氣，物業是個光桿司令，只能盲目執行職責又缺乏力度，流浪漢只想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慾，但礙於他的身份，規矩就又生龍活虎了。

而影片唯一的好人娜娜，是一股不足以撼動規矩的清流，從縫隙中流過，在大人物教唆的底層混亂爭鬥裡，成為了無辜的犧牲品。

《綁架門口狗》雖然質量上可圈可點，但票房的成績實在是不堪入目，還是出於奉俊昊對商業片缺乏基本敬畏，導致他剛起步就差點要啟動音像店的後備方案了。

好在電影節不會辜負任何任何一個導演，更何況還是奉俊昊這樣潛力無限的電影人。

希傑娛樂慧眼識珠，正是冉冉之星的韓國影帝宋康昊也因為奉俊昊獨樹一幟的風格而毛遂自薦，又一次在冥冥之中，世界影帝與瘋批導演的天作之合被命運擊中。

這下演員和老闆都有了，但奉俊昊卻變得無比謹慎。

他絕不能再犯下《綁架門口狗》不夠商業化的毛病，下定決心要讓自己的下一部影片更有看點。

於是奉俊昊把目光放在了1986~1991年轟動韓國的漢城連環姦殺案，那時奉俊昊還是個學生，對這一年代的記憶更多是宵禁與演練。

而兇手至今還逍遙法外的空白，給到了奉俊昊極其可怖的發揮空間。

當然，前提一定是尊重逝者、合理的進行還原，並最大限度發揮電影的藝術價值。

拍攝前夕，電影組花費數天為受害者進行祭祀，而奉俊昊也在此刻展現了他作為導演最樸實無華的優點：拍攝前就畫好所有的分鏡並協調好劇本，以免頻繁補拍拖拉進度，為死者留夠充沛的祈禱時間。

之後，奉俊昊又回想起起那個時代的集體記憶，進而用電視機、電臺、防空演習、宵禁等標誌特徵作為影片時間的線索，並利用壓抑、沉重的時代氣氛烘托兇殺案的過程，使觀眾能切身體驗受害者瀕臨崩潰的絕望處境。

滂沱的大雨、一個被捆綁的赤身少女、烏壓壓的天空、群眾紛紛關門的身影、警報歇斯底里的長鳴。

這一系列觸目驚心的情景，加上奉俊昊成熟的鏡頭技法，讓影片裡的殺人不再只停留於數字。

《殺人回憶》的劇情細節結合了當時對兇手的諸多猜想，比如模仿作案、變態殺手、傻子復仇等等，同時設置了兩個奉俊昊最拿手的戲劇性主角去實踐兇手的可能。

一個認為自己能看透人心，靠直覺與屈打成招斷案的草根警察。

一個相信證據與邏輯，文化水平較高的城市警察。

不用我多說你都知道這兩個角色之間的理念對撞會有多麼有趣，但背後又常常反映著民族衰落的無奈。

比如，草根警察通過現場沒有陰毛來判斷兇手是青龍的推理，後在澡堂尋得無果後又嘗試用玄學驗證。

城市警察則通過被害人的共同特徵、地形特點與作案手法來縮小兇手範圍，從紅衣服到下雨天，從下雨天又到電臺。

他們確實能陰差陽錯的抓到新的嫌疑人，但往往這些嫌疑人都不具備充分的犯罪條件，於是結果總會無功而返，而每當政府對百姓施行鎮壓活動時，警力的稀疏又無可避免的澆灌了犯罪的土壤。

最後只能依賴於美國的科學技術驗證屍體中的精液定罪。

在他們嘗試各種不走尋常路的方法、遭遇了眾人的唾棄與政府的背叛後，唯一稱得上是鐵證如山、經過科學驗證後的證據，擺在眼前時卻又令人難以置信。

嫌疑人依舊是錯的，此時二人的身份發生了反轉，擅長刑訊逼供的草根警察相信了證據，承認了自己看不透人心的事實。

堅定唯物主義的城市警察卻動搖了，他的認知在真相被石沉大海後徹底瓦解了，其中還連帶著他認識的受害者一同離去。

結局草根警察真相之眼的定格，成為了世界影史百大鏡頭之一。

在那一刻，電影打破了壁壘，它在審視罪惡與人心，彷彿用眼神告訴潛逃的罪犯，世界不會遺忘你的罪行。

《殺人回憶》上映後，本土觀影人數瞬間飆升至525萬，一舉成為2003年韓國票房冠軍，同年斬獲韓國電影各大獎項。

奉俊昊曾認為兇手一定會看這部電影，試圖用電影的力量去左右真實事件的結果。

19年案件宣告偵破，不知道奉俊昊在看到兇手的真實樣貌後，是否會回想起影片對殺人犯的刻畫。

但他知道的是，儘管真相最後依然是靠科學技術偵破取得的成果，但《殺人回憶》已經足矣讓人們永遠記住發生在這個時代下的悲劇，它是一場沒有盡頭和結果的馬拉松。

永存於一部電影的誕生。

希傑娛樂深知自己撿了個寶，終是愛不釋手四處炫耀，經費直接開出天價供奉俊昊揮霍。

但奉俊昊能是那種有錢沒地花的人嗎？

流淌於血脈之中的民族復興又開始在他的心中隱隱作祟。

估摸著，是遠方的姥爺樸泰遠依然放不下韓國，從墳墓中給自己的外孫提意見來了。

奉俊昊喜歡老雷的《異形》，那種從頭到腳若隱若現的輪廓將怪物的神秘感表現得淋漓盡致。

但他卻偏偏執意拍攝一部與眾不同的怪物驚悚片，影片的怪物並非是異形那般不可捉摸，而是在一開始就為觀眾展現全貌；故事的主題也不是宏大敘事或是超英美學，而是災難之下一家人的拼死掙扎。

這部電影叫《漢江怪物》，以韓國的母親河命名。

顯然，在美國科幻電影大行其道的2006年，韓國的工業實力並不具備優勢。

但當我第一次看這部電影時，反而沒有注意到略有瑕疵的特效，只是想到，要是這個題材交給美國人來拍，很有可能就會變得庸俗。

童年的經歷幫過奉俊昊鑄就了太多名作，《漢江怪物》也不例外。

在他孩童時期，曾在漢江邊見到一條倒掛在大橋上的怪物，它鐵齒銅牙、四腳多鰓，好似一個進化出足部的金魚。

成年後，奉俊昊用行動將這一幻想實現，添加了更多合理的細節，使其像是魚和蝙蝠的合體，不光是深海恐懼，還能藏匿於天花板之間出其不備。

他勢必要拍一部屬於韓國本土的科幻大片，但要以韓國文化與歷史遺留問題為核心。

理所當然的，2001年~2010年期間，在韓國駐紮美軍犯下的各種惡劣事件後，奉俊昊對韓美敏感脆弱的關係發起了抨擊，卻並沒有自娛自樂的打算。

《漢江怪物》的結局依然是悲壯的，是在絕望中產生希望，又在希望中陷入迷茫的，影片裡的美軍對韓國人的命並不在乎，而韓國民眾與軍隊對母親河的一系列舉措同樣令人費解。

奉俊昊所探討的，是怪物片背後韓國的去留，在一個沒有主權的領土上，真正的怪物不是一條魚，而是早已失去民族凝聚力與反制手段的大韓民國。

影片作為敘事主體的一家人唯獨缺席了母親，再聯想母親河漢江的汙染，答案不言而喻。

《漢江怪物》上映前，奉俊昊還曾在閒暇之餘製作過兩支短本。

《流感》參選了亞洲導演扶持計劃的三人三色

項目，由三個導演自行發揮拍攝30分鐘短片，奉俊昊自然是最出色的那一個。

《沉浮》如果單拿出來看有點不明所以，結合《漢江怪物》來看才雨過天晴，原來是一個極其奢華高檔的宣傳片，其宣傳技巧太過超前，要遠勝於現在浮於言表的快餐宣發。

與前文一致，我們著重挑一個有國際影響力的短片仔細聊聊。

《流感》相比奉俊昊過去最大的不同，是採用了偽紀錄片的方式拍攝，短片全程都是架空攝像頭的視角，把人物拍攝的非常畸形詭異。

依然是韓國社會碌碌無為的上班族，依然是用犀利的鏡頭語言刻畫的社會問題，當一個對生活心生怨恨的人撿到一把刀，混亂的惡意就會如“流感”般肆意傳播了。

恐怖的是，這種人性病毒並非是口罩能隔離的，它會越發扭曲人的內心，逐漸從小心翼翼的嘗試演變成極端暴力。

剛開始，上班族只是言語威脅的搶劫，並不打算傷天害理。

到最後他已經開始當著民眾的面殺人了，而民眾似乎也被刺鼻的血腥味鼓舞，為了爭搶看熱鬧的位置而大打出手。

《流感》，就是這樣傳播的。不得不說奉俊昊的社會學理論放在韓國社會真的相當適用，他對人性執著的剖析與社會問題系統性的層層拆解，已經遠遠超過同期的很多現實主義片導演了。

回到正文，《漢江怪物》的成功是可預見的，不僅是短片和電影的積累，更是魔幻現實的一大助攻。

如果不是後來《阿凡達》的橫空出世，韓國的票房冠軍估計會死死被《漢江怪物》拿住，它讓很多觀眾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怪物片裡不止有怪物。

奉俊昊為什麼是韓國影史的一次奇蹟?

其實在2006年之前，亞洲電影一直沒有韓國的位置，就算有那麼幾部風格獨特的藝術電影，也很難取得巨大的票房突破，至少那幾年歐美的高歌猛進就是絕對的文化霸主。

但奉俊昊，在2000年正式出道後，短短六年就拍攝了兩部能同時兼具熱度與深度的世界級作品。

說是奇蹟，一點也不過分。

——進軍好萊塢

就像成龍進軍好萊塢的決定一樣，一個人一旦在國內取得行業領頭人的地位，便會把目光放眼國際，提升自己國家文化產業的影響力。

在這之前，奉俊昊先與其他外國導演合作過短片《東京》，來學習國際電影的項目規劃。

後在2009年推出懸疑驚悚電影《母親》，來進一步探索本土化故事的上限。

這應該是奉俊昊生涯裡最被低估的電影，由於影片偏文藝的性質，票房相當低迷，但論影片的拍攝技巧與劇本巧思來說，是完全不遜色於《殺人回憶》的。

不劇透的話很難聊清楚本片的邏輯與立意，劇透的話又會破壞影片的整體結構，大致思考後我只能這樣形容。

它是一部現實邏輯完全崩壞、常識認知完全顛覆的邪典懸疑電影，奉俊昊為國民級演員金惠子量身打造的劇本，只為讓她在銀幕上留下又一經典形象——

一個茫然的母親在逆光的鏡像空間裡獨舞

而這一幕，帶來的震撼力完全不亞於《殺人回憶》的結尾。

活的最不容易的那一類人成為了兇手，人們毫不在意的弱者卻幹出了驚天駭聞的醜事，背後荒誕的真相淒涼又悲楚，最後只能麻痺自己的神經逃離凡世，像個瘋子一樣獨醒。

我的復仇與世界無關，我的憎恨也並非是對命運不公的控訴，我只是個母親，與兒子相依為命寄生共存，無論願意與否。

完全反常態的大師級作品，主體不再是是階級矛盾和民族悲哀，而是社會對弱者的歧視、司法體系的漏洞，以及絕對母愛下的偏執，奉俊昊的處理方式極度揪心，以至於角色的永恆孤獨能穿透屏幕。

如果他還願意迴歸這種懸樑刺股的風格，我將針灸扎爛穴位，為之癲狂。

進軍好萊塢後，奉俊昊的電影風格實現了巨大的變革，儘管對社會的洞察依然深入人心，卻多了不少商業上的妥協。

2013年的《雪國列車》就是個很好的例子。

我並不是說奉俊昊翻車了，他挑選的題材非常適合自己發揮，許多國外大佬也都慕名而來主動合作，這使得奉俊昊的第一部國際電影班底非常豪華。

一節節階級分明的車廂生生不息，隨著層數的疊加提升的生活水平，完美分配了不同人種的優劣。

其實就是坐上了一輛永不停歇的火車，外面生靈塗炭，而你拿的是站票。

影片不乏有資源淘汰、革命與階級、獨裁洗腦等歷史事件的映射，底層人泯滅人性、毫無人權的生活和上層人紙醉金迷、榮華富貴的奢侈形成了強烈對比，能使觀眾非常直觀的通過視覺感受到階級差距。

從信息閉塞到逐漸透明的過程，是《雪國列車》最大的看點，兩波不該有交集的人混雜在了一起，窮人發現自己的頭腦被奴隸，但很快又被一系列宏觀說辭弄得啞口無言。

因為身處於末世，所以社會達爾文主義變得合理，優勝劣汰、人口操控，都是出於人類文明的考量。

非常現實的是，這個世界永遠都是一些24小時熱水美食不間斷的少部分人，決定著另外一大部分人的溫飽，只需動動手指，即可改變歷史軌跡。

因為你沒有宏觀思維，你想反抗命運、實現階級跨越，就會違背自然法則。

其實按照影片的推動，主角本應該從一個底層人成長為新一輪的掌控者，完美實現人類社會的寓言形成閉環。

但奉俊昊選擇破壞這一精心鋪墊的循環，讓主角走出車廂面對新世界，留下一個虛偽希望的結尾。

從而失去了仇富心理的解析，變成了人民起義的單方面成功，有點令人難以信服，也是因為融合的議題太多，要打開知名度，只能尋得這樣一個落腳點。

《雪國列車》的票房成績確實非常不錯，這是我目前為止唯一一部在國內電影院觀賞到的奉俊昊電影。

可惜，剛剛獲得一定國際知名度的奉俊昊，一定不會想到自己兒時在電視上觀看電影的習慣，會被別有用心之人利用大肆譏諷。

2017年的《玉子》，其實早在上映前就議論紛紛，“電影是否該以流媒體形式播出”直到現在還飽受爭議，儘管在疫情的大背景下，多數電影人都早已選擇轉戰媒體形式自尋出路，但對於一些保守且對電影保持絕對熱愛的影評人來講，沒有在電影院上映的電影不配被重視。

奉俊昊最忌諱的還是導演權利的問題，只不過剛好網飛在他風頭正茂時拋出橄欖枝。

後來我們知道網飛的政策就是大投資加少干預來吸引業界導演，只不過完全不受約束的規則並沒有孕育出多麼優質的電影，大多都是些ai劇本的廉價爆米花。

奉俊昊的《玉子》算是出色的那一列，對比他的生涯來說，IMDb 7.3確實算是有點自降身價，但還遠遠不至於陷入輿論風格。

真正讓他身敗名裂的，還是網飛將《玉子》送進了戛納主競賽單元。

值得一提的是，這是一部發揮失常的奉俊昊電影，最多隻能算是合格的商業片，但進了戛納的主競賽單元性質就不一樣了，自視清高的電影人無疑會把這部商業作品貶低到一無是處，紅毯上的記者也大多一片唏噓。

說白了，作品平庸的質量加上網飛合作的非議和競賽片種的另類，讓多數人對奉俊昊的評價都變成了“電影”的背叛者。

奉俊昊本人到並不在意，事實上他也是一個熱愛在影院觀看電影的導演，只不過沒有嚴重的“處女情結”。

對他來講，網飛不限制發揮已經是一種巨大的誘惑了，流媒體只不過是未來的發展趨勢。

它淘汰不了電影，電影有自己的態度和選擇，有自己獨具一格的特徵。

這使得我在觀看《玉子》時，終是明白奉俊昊口中的電影是什麼。

或許並非要那麼複雜，承載現實引發警醒是一條途徑，但並不是電影的任務。

《玉子》的故事，就是結合了消費主義與市場規律的一部啟示錄題材作品，有一個宮崎駿式的烏托邦世界觀，有一對童話世界裡的龍貓和她的小月，最大的問題並非是不夠深刻，而是不同人種演繹下的情節過於分裂。

為何非要為了迎合歐美而去降低自身作品的質量呢？

我的這一疑問，在2019年得到了平反。

奉俊昊重新迴歸本土，拍攝出了歷史上第一部拿下戛納主競賽單元金棕櫚獎的亞洲電影——

《寄生蟲》

——影史奇蹟

沒人能預料到，還正處於流媒體風波自身難保的奉俊昊，會在短短兩年時間內，僅一千萬預算就拿出一部驚世駭俗的作品掃清一切輿論。

《寄生蟲》可能算不上奉俊昊最好的生涯作品，但絕對算是最全面、藝術與商業屬性平衡最好的奉俊昊電影，真正體現了他六邊形戰士的恐怖屬性。

奉俊昊並不是不會拍商業片，一旦涉及到他記憶深處的某個節點，那這部電影一般就穩了。

大學時期，奉俊昊經常在富人家庭裡教書，感到渾身不自在，家庭境遇巨大的心理負擔，成為了《寄生蟲》劇本的靈感來源。

善於觀察生活的人，本身就自帶精彩的故事選題，奉俊昊無疑是這方面的代表人。

從《綁架門口狗》到《寄生蟲》，只要是奉俊昊的高分電影都離不開他個人經歷的塑造。

正因為對社會學有深惡痛絕的理解，所以同情便不再是優越，見解也易於被大眾所採納。

窮人究竟為什麼仇富?

奉俊昊彌補了《雪國列車》中階級衝突的遺憾。

2019年的網絡社會，已經讓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無限縮短，你可以在網上看到各種穿著裸露的擦邊視頻，看到成群結隊的豪車與別墅，還有一大堆土豪背後揮金如土的生活。

換句話說，現實世界的誘惑更多了，以前人們可以固步自封在自己的圈子裡易於滿足，是因為認知裡的世界只有顆粒的大小。

但現在，階級被完全透明，富人與窮人的界限不再那麼明確，原來我們生活在巨大的差距裡。

《寄生蟲》的故事便發生在這種透明的背景下，兩個生活質量完全相反的家庭，戲劇性的交錯在了一起。

於是窮人開始在富人的階級寄人籬下、不見天日，像一群蟑螂，殺不死的蟲子。

而富人卻單純的像傻子，完全沒有資本家的醜惡嘴臉。

這一次奉俊昊沒有嘲諷自己的階級，他在深入探討一種可能，觸碰一個非常危險的題材。

我恨他們...止不住的恨，那居高臨下的關懷，完全是因為他們處在一個能隨便揮霍“同情心”的位置，我恨他們的單純、愚蠢，好似一塵不染、純潔無瑕，恨他們的無知怎配得上這樣巨量的財富。

爸爸、媽媽、姐姐、弟弟，四人潛入到了另一個同為這般家族體系的富裕豪宅，自以為終於找到了夢寐以求的高薪工作。

然而事實上，你所拼盡全力爬的樓梯，不過是別人拿來隨便捅破的窗戶紙。

奉俊昊在此刻回收了數十年地下室的伏筆...是的，你活在地下室就有洗不乾淨的味道，所以你永遠不可能贏得他們真正的尊重，也許是不經意暴露的嫌棄，也許是下意識言語的輕視。

階梯是仰視和俯視的關係，永遠做不到平視，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有錢與否和你的道德能力沒有太大關係。

人可以為了錢裝傻，也可以為了錢變得善良，但變出來的始終比不過原生態的。

所以，我恨他們。

《寄生蟲》一經上映變獲得了空前的廣泛關注，全球票房和口碑都是大滿貫，成為了當年全球必看電影。

第九十二屆奧斯卡頒獎典禮上，奉俊昊絲毫不避諱自己的幸福，他大喊熱愛電影的口號，先後感謝對自己有深遠影響的電影人，但同時他也知道，《寄生蟲》並非是一部十全十美的電影，這是歐美欠韓國的電影獎項，只不過恰好讓他趕上了而已。

儘管韓國目前的狀態依然不容樂觀、文化產業也總被調侃成“有錯不改”

但這是現實世界的悲哀，電影或許是虛偽的藉口，撫平底層民眾的憤懣，卻永遠不該成為一種立場，供人利用、互相攻擊。

所以我認為，奉俊昊確實無愧於這個獎項，他不像姥爺樸泰遠那樣是韓國曆史的奇蹟，他是韓國影史的奇蹟。

——結語

花費大量時間重溫奉俊昊的電影比我預想當中的要順利，事實上《寄生蟲》、《殺人回憶》、《母親》我似乎百看不厭，這已經側面證明了奉俊昊的能力，我不用竭盡全力的分析影片的鏡頭，也不用生硬的去啃食晦澀的文本。

他的電影是屬於全世界的。

我本想週末去看《編號17》為文章做個總結，奈何最近煩心事實在太多難以踏出家門，這篇傳記的結尾，就留給各位來畫上句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