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梁朝偉站在領獎臺從李安手中接過第80屆威尼斯電影節終身成就獎的時候，我才驚覺他已經61歲了，也到了拿終身成就獎的年紀。
梁朝偉（左二）在領獎臺上
或許大家會認為戛納才是梁朝偉的福地，畢竟他和王家衛合作的大部分經典作品都是在戛納舉行首映，2000年更是憑藉《花樣年華》拿下戛納影帝。但其實梁朝偉和威尼斯電影節也有著極深厚的緣分，1989年《悲情城市》、1995年《三輪車伕》、2007年《色，戒》都獲得了金獅獎。雖然拿過威尼斯電影節最高榮譽金獅獎，多部文藝片也曾在國際影壇聲名遠播，但梁朝偉卻從未獲得過威尼斯影帝，所以這次的終身成就獎，從另一個角度大概可以看做威尼斯電影節對此前虧欠他的一種補償吧。
《花樣年華》劇照
而這份榮耀來得也正是時候，因為近十年的時間裡，梁朝偉再沒有拍出過被觀眾交口稱讚的作品了，他在群眾心目中的口碑已經有下跌的趨勢。自2013年《一代宗師》後，是4.1分的《擺渡人》、4.9分的《捉妖記2》、3.5分的《歐洲攻略》、6.0分的《尚氣與十環傳奇》、6.1分的《風再起時》、6.6分的《無名》。
《一代宗師》劇照
曾經的佳作穩定產出者、演技天花板，現在的作品評分卻在及格線處徘徊，這很難不讓人感嘆，當然，這不是梁朝偉的問題。
行業發展停滯不前，靠譜的好導演消失才是這其中最顯著的問題。
演員與導演的關係就像千里馬與伯樂，導演對於演員的調教與塑造，對於演員潛力的挖掘是優秀作品不可少的要素之一。梁朝偉合作過許多大導演，只不過因為他在王家衛身邊的時間最長，兩位的坊間傳聞又足夠吸引人，所以大家才會把他倆當成固定搭檔，想不到別人了。
《春光乍洩》劇照
梁朝偉演藝事業的成功，就得益於大導演的慧眼識珠。梁朝偉第一次參加國際電影節，第一次被國際影壇矚目，其實是靠侯孝賢導演的《悲情城市》。那時候他才二十多歲，還在香港TVB拍電視劇，演技只是剛剛冒出一點頭，還未得到太多外界肯定。而侯孝賢當時已經拍出過《戀戀風塵》《風櫃來的人》，算是臺灣新電影運動的一員健將。
起初，侯孝賢是想找周潤發來演《悲情城市》的，可因為籌備時間過長，周潤發籤的公司合約又出問題，無奈之下只能換角，這才找了梁朝偉救場。因為電影劇情設定，角色都要講閩南語，梁朝偉又沒時間去學，於是侯孝賢靈機一動，把梁朝偉飾演的文清設置成聾啞人，完全依賴他的眼神以及肢體動作去表演，反而讓梁朝偉的潛力和優勢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挖掘。可以說，真正推動梁朝偉成為“電眼殺手”的決定性導演，不是王家衛，而是侯孝賢。
拍《悲情城市》的同時，梁朝偉還在趕拍TVB武俠劇《俠客行》，要在香港臺灣兩頭跑，長期處於睡眠不足狀態，還因為睡過頭未能準時到達臺灣片場而導致拍攝延期。不過這也恰好讓梁朝偉的憔悴狀態更符合片中角色。電影有場戲是文清因為舅舅參與叛亂活動而被連坐入獄，為了拍出歷史質感，這場戲乾脆就在老舊的臺中監獄裡實景拍攝，隔一道牆就有真實的囚犯。為了拍這場戲，梁朝偉要一大清早從香港飛到臺灣，然後再轉乘幾道交通工具，到了臺中監獄直接拍入獄的戲份，那個飽受折磨的樣子完全可以瞬間入戲。
《悲情城市》海報
這次合作對梁朝偉的影響可謂深遠，不僅讓他見識了嚴謹認真的工作態度，而且打開了視野。侯孝賢會跟他討論很多深刻的文學、藝術與歷史問題，還帶他結識了一幫臺灣文藝圈的名流，比如在電影裡有客串的張大春和詹宏志。這些緣分一直延續至今，前陣子梁朝偉還專門到臺灣看張大春的書法展，而侯孝賢每次去香港據說都會給梁朝偉帶上幾本臺版的書。
《悲情城市》之後，梁朝偉就減少了電視劇的拍攝，直到徹底不拍，把精力全都放在了電影表演上。還有一個體現梁朝偉對《悲情城市》態度的細節是，多年以後，在被問到最欣賞哪位合作過的女演員時，梁朝偉的答案依然是《悲情城市》女主角辛樹芬。
《悲情城市》劇照
而《三輪車伕》的導演陳英雄就是看到了《悲情城市》裡的梁朝偉後力邀他合作，讓全世界影迷再次看到了梁朝偉的驚人演技。當梁朝偉演《色，戒》時，他已經歷練成了華語最強男演員，可即便如此，李安在開拍前依然要求梁朝偉瘦身8公斤，要讀胡蘭成和張愛玲的書以及其他民國曆史書籍，還要學習普通話。而最終，易先生成為又一個可以寫入影史的角色。
《色戒》劇照
侯孝賢、陳英雄、李安，這些大導演都參與了對梁朝偉的塑造，他們各盡其才，而梁朝偉也全力配合。李安在本次電影節給梁朝偉頒獎的致辭中說，拍《色，戒》時有場戲他自己在片場都崩潰了，是梁朝偉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說:“導演，我們只是暴露了一點皮肉，而你是暴露了其他的東西，你要保重哦。”
正是這樣的相互成就，使我們能在熒幕上看到那些耀眼的經典，而這樣的案例，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最近十年的情況是，王家衛拍片越來越慢，並且居然去扶持張嘉佳，《擺渡人》遭到惡評後還在微博帶領一眾明星高呼“我喜歡”，當年郭敬明被罵說是不是我死了你們才能不罵爵跡，而王家衛直接反客為主，帶隊打擊觀眾，有人說是因為沒有好演員陪他玩了。
《擺渡人》劇照
侯孝賢拍片速度也在減慢，陳英雄從越南轉向了他所生活的法國，李安自從《色，戒》後再沒拍過華語片，這幾年一心撲在相關技術問題上，《無間道》導演劉偉強北上拍起了主旋律，事實也證明，《無間道》只是香港電影偶然的迴光返照。
李安給梁朝偉的頒獎致辭中說:“他就像是水，無需刻意就填滿了低窪。”
最近的二十年，整個華語區的導演都存在人才斷檔問題，雖然時不時也會冒出讓人眼前一亮的新導演，可大多數都是剎那閃耀然後迅速滑落。
二十年前，馮小剛在影片裡調侃過“成功電影”的定義:“成功電影就是拍什麼電影都拍廣告最多的，不拍觀眾愛看的！所以我們做電影的口號就是:不求電影最好看，但求廣告費最高！”戲謔的臺詞背後是初露苗頭的國產片的商業思維。隨後院線制改革推行，電影產業經過了激盪的二十年。缺少完整制約的電影業，整個行業的僵化，資本的急功近利，其他娛樂形式的衝擊，都是造成現在局面的原因。
《無間道》劇照
我最喜愛的演員，梁朝偉最好的銀幕搭檔張曼玉，2004年就息影了，我們曾經為她感到可惜，現在才猛然發覺，這或許也不失為一個明智的決定。或許她早就預見到了，電影行業將要陷入瓶頸，她在表演之路上已經走到了盡頭，不會再有藝術高峰可以攀越，剩下的只會是緩緩的下坡路。據說她還曾經建議過梁朝偉不要輕易接戲，要有更嚴格的篩選標準，只不過梁朝偉和她畢竟是兩類人，她可以隨性灑脫地跨入另一種生活方式，而梁朝偉只有在表演狀態才能找到放鬆和安全感。
《花樣年華》劇照
回望中國內地電影從初生到第五、第六代導演時的生機，以及香港電影那耀眼的黃金時代，一切都定格在了上世紀九十年代和本世紀初，像張曼玉和梁朝偉這樣的演員，不論是戛然而止，還是緩緩下坡，他們曾經的成績已經足夠耀眼，所以後來的遺憾也無足輕重了。所謂遺憾，只屬於我們和現在這個時代。
當時年少成名，意氣風發，單手高舉獎盃，現在閱盡千帆，風輕雲淡，雙手捧在胸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