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羅納裡的機械師們在聽聞我如何對待他們的劣質產品之後,一定會控訴我一切不人道的行徑。因為我帶著伊卡洛斯——我是說那架矢志不渝地“追隨”著我的醫療無人機,人在孤獨的時候總會熱衷於利用想象力給一切沒有生命的事物賦予靈性——我們從多貝雪山腳下的城邦據點出發,躲過101那些死纏爛打的士官,徒步穿越了整片秋日森林。這事兒在歌舞昇平的舊人類時代聽起來簡直像是一場愜意的旅行,但在當下,卻可以讓我一身精良體面的裝備變得破爛不堪,甚至要了普通人的命。
我在夏爾鎮停留了足足兩日,方才下定決心重返萊文。然而城郊處襲來的熱浪令草木摧折,它並未殘害我裸露在外的皮膚,熱度卻足夠燎著厚實的氈帽,也足夠讓伊卡洛斯老舊的電機在高溫之下發出破碎的嘶鳴。
情況顯然不對勁,一些恐怖的畫面在我腦海之中裹挾著記憶與苦痛一併湧來。但我此時別無選擇,只能一面趕路一面指揮那可憐的無人機向沒落城池衝鋒而去。在它回傳的模糊影像之中,我看見畫面一路攀升,在慘白的日光下驟然衝出被厚重雪灰覆蓋的農田。隨後,它只來得及看見一架巨碩的飛行器如烏雲蔽日般自遙遠的天際線上一舉壓下。萊文在它身前燃起的烈焰遠勝於當年報廢了整棟電廠的“羅馬大火”。遠遠看去,竟像是舊曆1941年戰鬥機於佈列斯特要塞揭開的末日景象一般駭人。
那遮天巨物擊毀伊卡洛斯就像捏死只蒼蠅似的輕描淡寫,不過我很快便不再需要委屈醫療機來勉強完成偵查任務了,因為它目的確鑿地奔我而來,懸停在我的頭頂上艙門大開。一位抱著破舊玻璃球的少婦從中走出,她披著令我感到熟悉的皮囊,用來同我寒暄的嗓音卻不似十年前甜美稚嫩。
她說:“好久不見,人類的伯利恆之星。”
……與故交重逢的喜悅並未降臨,漫天風雪之中,就連我那委頓的神經似乎也久違地捕獲到了凜冬時節飽含肅殺之意的朔風。
楔、啟明
“有何貴幹?”我在這位屠城之人面前儘量壓抑著自己顫抖的聲音,試圖讓它聽起來冷靜而剋制。
“您在打寒戰,先生,請別告訴我是因為冷。”
“顯然就是因為這鬼天氣,小姐,”我自暴自棄地將同應激反應抗爭的執念拋到了九霄雲外,“你們自‘新大陸’遠道而來,屈尊降貴地踏上舊世界的土地,在我面前炸燬了一座本就無可救藥的廢墟,然後佯裝無事地站在冰天雪地裡同一個跋涉過數千裡的旅人聊天——你們甚至還炸燬了我千辛萬苦組裝的無人機——這就是科技會如今的處世之道嗎?”
她看起來震驚極了,從沒見誰說過這麼一大串話似的:“哦天哪,我簡直感到不可置信。這還是從前那位亞瑟先生嗎?我認識他時他可不曾如此牙尖嘴利。”
“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我打定主意要用廢話掩飾一切不應有的情緒,儘管我現在腿肚子都在該死的打抖,“如果你要找的是中世紀的騎士王,那就早點回家央媽媽給你講睡前故事。我不姓潘德拉貢,只是到訪萊文的一介普通倖存者而已。”
她發出了一聲響亮又驕縱的嘲笑,隨後將玻璃球揣進懷中,拍打著她那手銬似的腕錶召出了一塊很有科技感的全息屏。可惜那塊屏幕存在的意義,似乎也只是為了驗證她的話有所考據。她居高臨下地睨著我,開始背誦101掀起造神運動時強安給我的那些又臭又長的名頭。那懸停在旁邊的提詞器,她看都不看一眼,乾巴巴唸了五分鐘居然也不嘴瓢。
最後她總結道:“……在沃爾曼斯克港登陸戰中功勳顯赫,被尊稱為人類未來希望的“98K”和“莫辛納甘”。現役軍方代號A-24,十年前系貿易聯盟第三商隊隊員,原名亞瑟,曾經是個完全的人類,現在——”
她停頓了漫長的一點五秒鐘,而後審判罪人般高喝:“是個深藏於人群之中的感染者!”
空氣靜得一時只剩風聲。
"是半感染者,"我強調道,"我還保有一部分人性,和你們不一樣。" 她抬高一邊眉頭問:“既然如此,您幹嗎不乾脆留在多貝雪山養老,非要跑回這兒來呢?”
“我有什麼老好養的,用我瑣碎的餘生,接著去後悔自己十年前就不該執意救你嗎,奧麗維婭?”
我抬步向她走去,看著她散在絨帽外的黑髮在風中狂舞。一旁的衛兵緊張萬分,個個拎起他們金玉其外的武器對準我。我心想,就把我射成篩子吧,誰怕?你永遠不可能兩度殺死一具屍體。如果伊卡洛斯尚且“健在”,我倆沒準還能想辦法報廢掉整架價值不菲的巨型飛行器,讓它為萊文廢墟之下零星的探索者們陪葬。那玩意兒可值幾個錢呢,它看起來就像是方舟的閹割版,用的全都是上好的特種鋼。
眾星拱月之中,昔日純淨的雙馬尾女孩兒見我邁進,也只是掛上了十足上等人的噁心微笑,對她曾經的長輩露出了大類於慈祥的表情:“您在怪我,怪我特地挑在您面前將萊文再度夷為平地。
“但是,您有考慮過我為何這麼做嗎,亞瑟哥哥?”
“我不感興趣。”
“那當然是因為,有個人為了故地重遊一番,同聯盟撒謊說他接到了萊文市有母體蹤跡出現的線報,”她插著腰做足了氣勢,“讓我猜猜,這位為了達成目的不惜欺上瞞下的先生,該不會就站在我面前吧?”
我深吸了一口氣平復心境:看來科技會打的是心理攻勢,她在使用極端手段立威,在暗示我就是萊文的如今頹態的罪魁禍首,是為人類帶來絕望的災星。
“很不巧,恐怕真就是我本人,”我驅使僵硬的肌肉拉開了槍栓,“看來101和科技會兩方,都恨不得要將我這個失敗的泰坦疫苗試驗品立馬銷燬。”
“因為您的存在就是他們最大的機密,也是他們的倚仗本身,”她曖昧地將眼睫眯成一條縫隙,“您總是知道得太多,擁有的太多,卻不願意揹負所有責任,先生。”
這話相當令人難堪,但我得說,科技會的教養讓她非常清楚如何才能戳到他人的痛腳。我確實被冒犯到了,卻不能輕易發怒。多年來的經驗告訴我,如果我還是曾經那個莽撞的青年,那麼上蒼賜予我的“厚愛”只會讓我害死更多無辜之人。在某些特殊的歷史時刻,被錯誤地寄予了厚望的凡夫俗子一念之差就可令千萬人化作飛灰。
這十年間我混沌度日,惶惶如喪家之犬,做了無數錯的事,也敲定過一些看似正確的草案。那些可笑的閱歷教會了我如何在順水推舟的間隙審時度勢,但我仍舊只是個會犯錯的普通人罷了。好在思考給了我解決情緒和接受現實的時間。這幅軀殼站在平原上不過三五分鐘便披上了半身雪袍,但只要能讓那些四處炸裂的火光和死去戰友的面孔暫時離我的腦子遠點,肢體便可重新聽從我本人意志的號令。
“人不可能永遠活在過去。”
“您說什麼?”她只顧巧笑嫣然,顯然沒怎麼聽清我在風聲中嘟囔著什麼東西。
“我說——”我隨便打量了一下她科技會的弟兄們,決定開始胡說八道,“你的隊友訓練有素,但是你確定人類當中已經存在半感染者的事可以隨隨便便放在檯面上來講嗎?又或者說,在場的各位都已經是'人類科技'的實驗鼠了?”
科技會的幾名衛兵呈倒三角狀將她護衛在中間,但很奇怪,其中兩名全副武裝的壯漢站在她背後,比起保護更像是挾持。她的盛氣凌人有一種故作姿態的不自然感,身邊其它人也都是一副草木皆兵的狀態。在我們提及“半感染者”時,其中有幾個人甚至會略帶神經質地握緊槍支。得益於多年來身為狙擊手的“狩獵”經驗,即便必須透過厚重的面罩,他們眼神的遊移在我這裡也根本藏不住。
看來奧莉維亞在科技會混得也不怎麼樣,否則她不需要在“部下”們面前如此色厲內荏。又或者,這幫人只不過是被強行拉來充場面的匹夫。大家同床異夢,彼此之間都有著極大的信息不對等。如果這個判斷是正確的,那麼局勢只會對我更加有利。 我不知道奧茲現在是否還盤踞於萊文,但作為監獄長的他如今肯定恨不能生啖我血肉(至少我作為感染者的一部分基本上也能算是他的正餐食糧)。不過他從前說得很對:人必須打碎事物鏡花水月般的表象,才有可能觸及它的本質。無論這本質內裡是瑰麗的夢境還是醜惡的現實,它們都將成為我們作出抉擇的基石。很難想象這位曾經也文藝過的哥們兒最後會變成滿身刀疤的猛男,如果我當初沒有選錯的話,大概現在我們還是在商道上往來穿梭的兄弟吧。成不了倖存者的傳說,但還可以優雅老去。我不會選擇冒著風險注射"泰坦",他也不會選擇獵食腐肉。
我用兄弟們的鮮血換回來的女孩兒如今已然長大,在她重新以這動人的姿態出現在我面前時,我仍像當年一樣迷惘於她為何而來。奧莉維亞沒有立刻回我的話,她還在思考。對陣我的時候她總是有些過度謹慎,這與她為套立人設而燃起的囂張氣焰全然不符,彷彿這位被派來招安我的姑娘反而在破壞和談似的。真要命,科技會用他們的爛劇本下了個如此劣質的圈套,而我為了搞清楚他們的目的,居然還得花心思推動劇情。
“說真的,我們站在冷風裡嘮了十來分鐘的嗑,你都完全沒有在考慮請我進去喝杯熱茶嗎?”
她面上浮現一絲微妙的失望,似乎苦惱於我沒有完全按照既定劇本來走:“我以為在達成共識之前,就在這兒解決一切問題便很好?”
“別這樣冷清嘛,給我一個友善的氣氛讓我們敘敘舊,”我將槍支架上肩頭,“或者,你至少得給我一個到飛船內部去給伊卡洛斯報仇雪恨的機會。”
“什麼伊卡洛斯?”她有些怔忪,隨後就在這個當口被身邊的下屬捂住口鼻向後拖去。那名士官的搭檔應聲逼近,其它護衛也立刻隨之魚躍而出,他們的靴子在鐵板上跺出鏗鏘聲響,開口時聲音也壯如洪鐘:“想硬闖進來,那就要看看您有沒有這個本事了,‘啟明星’先生。”
“有一說一,”我艱難地牽動面部肌肉,試圖笑一笑,這看起來或許不怎麼成功,甚至還有些猙獰。但我此時此刻確實久違地感覺到血液在五臟六腑之間雀躍奔流,“我其實更喜歡被稱作‘伯利恆’。”
“等……他的眼睛變藍了……海德爾,別過去,快跑!”
“砰——”
尖銳的女聲戛然而止。這便是我在迴歸之路上殺的第一個老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