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年的一月的時候，股票市場多多少少都會有些上漲。
新的一年裡面，人們對未來抱有期待，新的一年到來，情況總不會變得更糟。雖然這種不切實際的期望，總是會在之後很短一段時間就逐漸消逝。
遊戲行業也是一樣。
在2022年的年初，世界似乎從一個不正常的循環之中逐漸走向了正常。消失的那三年終於要走向結束，在這其中的我們每一個人看起來和三年前一樣，但內裡已經完全不同。有些當下的想法，如果回望過去的自己，會覺得不可思議。
反之也是一樣。
遊戲只要上線就能賺到錢，只要投放就能回本，薪酬不是問題，稀缺的是人才；重度內容向遊戲永遠有市場，誰都想再造一個《原神》…..這些現在想來覺得有點可笑的想法，在三年前卻被很多遊戲行業的人推崇之際。
羅永浩有一個很採訪廣為流傳： ”他在他生命的每個階段，都說了自己相信的東西，那你要他怎麼樣，他什麼錯都沒有。“
不必嘲笑，相信，本身就是一個稀缺的東西，能願意相信，就已經很不容易。
內卷：供需關係的轉化
2023年，版號的發佈逐漸正常化。
上一週，隨著最後一個月的版號公佈，國家新聞出版署2023年公佈的國產網絡遊戲版號總數達到了977款，而2022年這一數字為468，同比增長108.76%。
這是近幾年版號發佈最多的一年。
曾幾何時，版號這個東西成為了中國遊戲最恐懼的東西。
自從，有了這個制度之後，版號停發了兩次，而在那兩年，大量的中小遊戲企業也隨之倒閉。
反方向的聲音是，版號倒逼了遊戲的精品化。
在今年，版號的桎梏被逐漸打破，每個月穩定的版號發放，似乎預示著遊戲行業的春天即將到來。
但是很顯然，事與願違，在版號的大批發放之後，更多的問題不再是”什麼時候拿到版號“，而是”拿到版號，可是怎麼把遊戲上線。“
在今年，不止一款遊戲，在拿到版號的前提之下，砍掉了整個項目組。
一個項目，少則幾十年，多則上百人，拖了兩三年，最後臨門一腳，等到版號，卻無法上線，這樣的故事一年之前，基本是沒有辦法想象的。
畢竟，那個時候是隻要上線就肯定能回本，說不定還能大爆的世界。
其中一個原因，也許是在這四年，已經被說爛了的《原神》依舊在國產遊戲行業裡面獨樹一幟。
雖然，很多的廠商都在這之後開始佈局重度的，內容向的遊戲，也有一兩款遊戲在海內外取得了還算不錯的成績。然而，在這個賽道上，依然沒有重度的內容向遊戲的體驗能夠超過《原神》。
即使《原神》本身也已經在逐漸衰退。
《原神》自己打開了一個賽道，這個賽道是很狹窄，但是切入了的市場很精確。開放世界，手端互通，免費遊戲，氪金抽卡，二次元，這些限定條件下，國內遊戲市場努力了四年，依然沒能夠複製出來一個新的《原神》。
更多的廠商，甚至被帶入到了這個”版本陷阱”。
細分賽道市場上吊詭的一點在於，如果不能夠比原有的競爭者不說帶來更好的體驗，至少帶來差異化的體驗的話，那就很難在這個賽道上跑出去。
今年批量上場，又迅速跌落的二次元遊戲就是最好的例子。
在原有的賽道上，新入局的二次元遊戲沒能夠給玩家更新的東西，反而帶來了更高的學習成本；卷美術，卷劇情這些表項上即使做的再好，玩法上沒有新的東西，也無法說服玩家入坑，更不用說付費。
唯一有突破的兩款二次元遊戲，《崩壞：星穹鐵道》基本上從養成思路到玩法UI，都是和《原神》極其類似，米哈遊的玩家可以幾乎零學習成本的體驗遊戲。再加上游戲本身的“輕量化”玩法，一度收入甚至超過《原神》。
另一款《重返未來：1999》則是用新的美術思路，英文配音，更卷的美術，動態劇情，給玩家帶來了新的體驗，也收穫了一批玩家。
這遊戲美術真的好
而除此之外，二次元遊戲在國內全軍覆沒。
供給側出現了大量的新遊戲，但是需求側本質上還是那些人群，國內的消費主力依然是大學生和剛大學畢業那些人，而他們今年的收入狀況看看失業率，大家也都知曉。
一個普遍的常識是：消費的意願不完全取決於當下的收入狀況，也取決於對收入的預期。
這批人群的收入沒有改善的情況下，供給過剩的危機，也許只能靠著市場自己調節。
調節的代價，也許就是更多的人離開遊戲行業。
降本增效，裁員和冬天
2022年5月，騰訊在發佈第一季度財報的業績會上，騰訊控股董事會主席、首席執行官馬化騰有一段發言：“面對行業挑戰，公司實施了成本控制措施，並調整了部分非核心業務，有助於在未來實現更優化的成本結構。”
這段話被外界簡單理解為了“降本增效”。
騰訊開了一個頭，也給老闆們一個很好的藉口“騰訊都開始降本增效，我們還不趕緊跟上？”
春江水暖鴨先知，水冷了，打工人也最先能感知。
從茶水間的零食數量到紙巾的領取額度，寒潮從1月一直刮到了12月，從微末感知的細節開始逐漸侵襲到身體每一處。
回看幾年之前，老闆們在語音頻道里面談笑風生，就彷彿昨天，大家聊的不是新加坡的房子好不好買，而是怎麼做出新的《原神》。
這圖現在看起來還挺有意思的
到了今年，大家閉口不談這些，談的反而是怎麼降低成本，怎麼在夾縫生存，也不再提自己的公司新開了幾個項目。
曾經鮮衣怒馬少年郎，現在就只能枯藤老樹昏鴉了。
潮水退去才知道誰在裸泳，曾經版號可以是遮羞布，大廠的中層可以把版號當作藉口，不斷的調優，拿著幾百萬的年薪，雖然遊戲遙遙無期。
當版號真的發下來之後，只能上線了的遊戲被迫要接受市場和老闆的雙重檢驗，而不斷調優的結果，有時候則是壯士斷腕，不得不砍。
畢竟就算上線，在這麼卷的行情之下，能產生的利潤別說繪本，連發行的市場費用都不一定能夠拿回來。
再調幾個月效果就能更好？誰能保證？那這幾個月的工資成本要不要開。於是比起好的結果，至少能接受的”少虧本”就是最優解。
另一種說法是遊戲行業的人前幾年過的太好了，也該接受一下現實的拷打了。
是啊，在風口上的時候，招聘網站，朋友圈裡面動輒就是百萬年薪+期權，當時對於人才的渴望有多強烈，現在對於“冗餘成本“的裁撤就有多冷血。
遊戲行業也許也迴歸了它的本質：並不是什麼夢想行業，內容行業，而是製造業。說到底，算出來的ROI才是最真實的，那些下午茶，那些年終福利，那些百萬年薪，就像泡泡一樣，一吹就爆炸了。
朝夕光年燒了這麼多年，用不匹配市場的價格如黑洞般吸入”人才“，這個不停旋轉的機器卻在成績最好的一年，選擇了徹底關停所有在研項目。
嚴授也挺難的
實現夢想的不僅需要的是能力，金錢，更需要運氣。比起來開放世界，全球發行，多平臺上線，老老實實的小成本卡牌遊戲，H5小遊戲，甚至買量RPG，這些沒有夢想的專門收割”韭菜“的氪金遊戲，反而成為了保守策略下的選擇。
荒謬的是，AI繪畫這一最先進的技術，卻成為了遊戲行業保守策略下的選擇。不止一家遊戲公司擁抱了AI繪畫，即使知道被玩家發現了會遭遇公關危機。
對於大廠來說，前期使用AI進行概念設計可以省下打工人的很多構思成本；對於本來就是做換皮垃圾遊戲的小公司而言，AI反而幫助他們提高了美術品質。
最頂層的美術無需擔心自己被優化，固有自己的風格和能力，能適應老闆的多元變化，但對於剛畢業的新人來說，AI的出現讓他們不得不焦慮起來自己還能不能跑贏人工智能。
天涯共此時。
2023年歐美遊戲行業也在大規模裁員；Bungie宣佈史上最大規模裁員，Epic進行了數千人的裁員，亞馬遜幾乎關停了遊戲部門大幅度裁撤人員，EA裁員將近750人，Telltale大規模裁員….
整個遊戲行業似乎走入了一個死衚衕，開發成本的大幅上漲，盲目的項目規劃，全世界的老闆在上升的時候談及夢想和利潤，下行的時候第一時間冷酷裁員。
根據統計，EA CEO Andrew Wilson 2020年的年薪約為2.2億元人民幣，排在他前面的是動視暴雪前CEO Bobby Kotick 約為10億美元，這僅為固定薪水。
更好的妙招是在低利率環境下，公司可以將從銀行借來的負債進行分紅，或者回購股份，從而推高股價，董事與高管們的薪酬與股價掛鉤。股價飛漲，自己的身價也水漲船高。
2023年12月26日，上海證卷報發佈《版號獲批吹“暖風” 遊戲公司回購增持強信心》。
吉比特於25日晚間公告，公司董事長盧竑巖提議公司以5000萬元至1億元回購股份；完美世界提議公司以不低於1億元且不超過2億元的資金總額回購股份；電魂網絡提議公司以2000萬元至4000萬元回購公司股票，
早在25日午間，巨人網絡就已率先拋出“回購提議”：公司實際控制人、董事長史玉柱提議，公司以不低於1億元且不超過2億元回購公司股份。
三七互娛同樣於午間公告稱，公司實際控制人、董事長及持股5%以上股東李衛偉提議公司通過集中競價交易方式回購1億元至2億元公司股票，回購股份將全部予以註銷減少註冊資本。
信任和消失的非零和博弈
2023年，國內遊戲市場實際銷售收入3029.64億元，同比增長13.95%，首次突破3000億關口，而用戶規模6.68億人，同比增長僅有0.61%。
國內的遊戲行業已經徹底進入了存量時代，雖然整體銷售收入上有所上漲，但是這些收入主要的來源是小程序遊戲：國內小程序遊戲市場收入200億元，同比增長300%。
實際上，用戶規模從2019年開始基本上就已經進入了增長的遲滯。只不過特殊時期，大家都在家裡玩遊戲加上一些頭部產品的爆發撐起了整個銷售收入大盤，讓廠商有一種市場還能無限增長的錯覺。
在這樣的存量市場下，頭部的廠商所作出的新品能夠讓已有的用戶進行無縫的轉化，大廠用社區，KOC，所造成的包圍式營銷，讓新入局的廠商難以突圍。《明日方舟》這樣在2019年依靠產品能力突破的遊戲，在當下已經很難再發生。
已經見過世面的玩家們，用自己的錢包進行最真實的投票，琳琅滿目的遊戲擺在應用商店的櫥窗裡，他們大部分都曇花一現，如同B站首頁推廣的聯運二次元手遊。
非零和博弈自己的收入並不與他人所失之大小相等，而自己的幸福也不一定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即使傷害他人也可能“損人不利己”，所以博弈雙方存在雙贏的可能，進而合作。
在很長時間以來，由於整體遊戲用戶的大盤足夠大，生長速度足夠快，在不同的賽道下，遊戲廠商之間互相合作，幫助並不少見。現在的玩家也許很難想象，在當年米哈遊和散爆網絡還會有遊戲聯動。
但到今天，這種非零和博弈已經逐漸消失，不是你死，就是我死的市場條件下，每一個遊戲公司都恨不得乾死對手。
《蛋仔派對》和《元夢之星》在年底為了爭奪派對遊戲市場的份額，在遊戲內互相陰陽怪氣，遊戲外不斷互相投放砸錢，前者剛說幾千萬，後者直接幾個億。
他們所爭奪的不過就是那一點點可能性的派對遊戲賽道話語權，而一個新的遊戲賽道，騰訊在之前的MOBA大戰和吃雞大戰中都未嘗敗績，騰訊總辦對《元夢之星》的投放預算不設上限。
鬥蛐蛐是一個很好玩的遊戲，前提是你不是蛐蛐。
2023年底的一紙文件讓遊戲行業的整體股價應聲跳水，騰訊和網易的股價大幅下跌，遠超今年任何一次。隨之而來的就是12月最大的版號發放以及罕見的多家官媒報道。
驚弓之鳥的意思並不是說真的有人要殺鳥，鳥被打了太多次，鳥只是害怕了，所以鳥逃跑了。
尾聲
今年上海的冬天格外的冷，2023的年末，一股寒潮襲來，據說是1946年以來最冷的一個冬天。
在凱恩斯主義者的眼中，所有的經濟問題都是和消費需求不足有關係：因為人們不消費，所以賣不出去東西，所以企業賺不到錢，員工也沒錢，然後員工沒錢了，就更不消費…如此惡性循環。
凱恩斯認為，市場本身存在缺陷，應該有另一隻手來主導，並修復這個缺陷。
遊戲行業上，也有另一種循環在這一年上演：上行市場，高舉高打開項目，做內容向遊戲，開高薪，猛燒錢；下行市場，關項目，裁員，降本增效。
其實同樣的故事早已發生在新消費上面上演，只不過故事更加殘酷，大量的資本為了預期市場，給只開幾家店鋪的新消費快消品過高估值，逼迫他們在行情好的時候大量開店擴張，而偶發的公共事件，讓現金流在瞬間斷裂，公司倒閉，員工討薪。
《繁花》裡，爺叔和阿寶說”紐約的帝國大廈，從底下跑到屋頂要一個鐘頭，從屋頂跳下來，只要八點八秒。“
中國的老闆，尤其遊戲公司，特別喜歡說長期主義，即使大部分的遊戲公司，都是在近十年才開始野蠻生長起來的。
他們的長期主義，非常的奇妙。一般來講都是原來做卡牌數值買量換皮遊戲，賺快錢，幾個月就能換出來一個遊戲跑到市場上跑量，之後看到開放世界，內容向遊戲火了之後，招兵買馬做內容，然後發現開發時間很長——在這個限定條件下，說出來的長期主義。
1996年，憑藉《博德之門3》獲得 TGA 年度最佳遊戲的拉瑞安工作室當時剛剛成立。他們拿到了雅達利5萬美金的單子，招兵買馬準備大幹一場的時候，雅達利被併購，他們的單子也隨之被取消。
CEO斯溫回憶，大家經常調侃桌邊的可樂空瓶是他們的救命錢，因為這些空瓶隨時可以通過廢品回收的方式換取收入。
2002年，拉瑞安做出《神界》，在發行商的逼迫下，他們被迫提前發售，初版遊戲7000多個bug，發行商也撤回了投資，拉瑞安工作室裁員到只有3個人。
在今年的 TGA 上，斯溫身穿盔甲上臺領獎，作為一個商業活動，TGA 並沒給他足夠長的發言時間。回去之後，他在推特上發佈了一篇文章，文章末尾他說
我想以很久以前我與發行方的一次談話的故事來結束 —— 他告訴我，對他們來說幸運的是，遊戲是由理想主義驅動的，他意思是這樣的理想主義，是以剝削性的形式來推動，但他其實沒說錯。遊戲是一種獨特的藝術形式，與書籍、音樂或電影一樣重要。許多開發者（包括我自己）製作遊戲，是因為他們喜歡看到其他人以只有遊戲才能提供的方式，來進行創作。他們不太關心會賺到多少錢，錢只是來創造更新、更好的遊戲所需要的燃料。需要提醒大家的是，燃料只是手段，不是最終的目的。真正重要的，以及值得我們銘記的，是我們的目的地在何方，以及這一段旅程的體驗。
根據 FTC vs 微軟訴訟案 的洩露法庭文件顯示，Xbox負責人菲爾·斯賓塞曾在2022年5月與Xbox高層針對當時Xbox遊戲陣容空缺的情況進行了交流，他們需要一些第三方遊戲來補充XGP陣容。
在當時內部的郵件裡面，微軟給《博德之門3》開出的首發XGP價格是 500萬美元。
2023年8月17日，遊戲正式發售兩週後，《博德之門3》僅Steam銷量就已經突破520萬份。
十年前，斯溫在自己的網站上發佈了一篇文章，講到自己對CRPG的理解，彼時《神界原罪》還沒有發售，拉瑞安還是一個沒多少人知道的小公司。
他寫道：
多年來，我瞭解到，很多時候，無論是出於技術、經濟、產品或人性化的原因，還是因為符合某種期望，一些東西的實施都是為了妥協。有時，這似乎是不可避免的。遊戲製作涉及到很多人的長期工作，不可能讓所有的人都始終朝著同一個方向努力，因此衝突和隨之而來的必要妥協是很難避免的。 每當你在我負責的遊戲中看到一些降低 分數的東西時，很可能就是因為這些妥協。 有朝一日，我希望能夠製作一款不受這些妥協影響的 RPG，這是我最深切的職業願望之一。
每一年的結束，都是一個新的開始。
2023也許很冷，但是週期就是這樣，有冷，有暖，不會一直冷下去。
往前開的火車不會停下，追逐過去的幻影也不會帶來幸福。
大部分人的人生都屬於偶然，你也許做對了很多事情，但是失意和失敗卻籠罩著你。
往前走，別回頭。
新的一年，祝你新年快樂。
參考資料：
拉瑞安，披荊斬棘終抵神壇，遊研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