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 年的某個普通工作日,已經 58 歲的南夢宮社長中村雅哉一如既往地準時來到公司,打算在簡單料理完今天的事務之後到附近的居酒屋裡飲杯靚靚的 Beer。此時距離摧毀了整個美國遊戲產業的「雅達利衝擊」才過去了一年多,事件所造成的影響自然也波及到了日本本土的遊戲廠商。
其實,南夢宮和雅達利的崩潰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中村雅哉自然心知肚明——畢竟 1982 年遭遇銷量和口碑雪崩式滑坡的 Atari 2600 版《吃豆人》就是出自自己親筆簽下的授權。這款遊戲的移植工作全部由雅達利負責,坐等數錢的南夢宮自然也就沒多過問,導致遊戲的最終品質爛的人神共憤,雅達利預先生產的 1200 萬份卡帶有將近一半積壓在倉庫中,只得草草拉進垃圾處理廠銷燬了事,而此事也因此被看作雅達利走向滅亡的序幕。
雖然遊戲很失敗,但財大氣粗的雅達利預先向南夢宮支付了 300 萬美元的鉅額授權費用,再加上之後每張卡帶的銷售都能為南夢宮帶來 1.1 美元分成,所以南夢宮反倒是空手套白狼一般的從雅達利身上攫取了將近 1000 萬美元的利潤,成為了整個遊戲行業最大的羊毛黨。贏麻了的中村雅哉並沒有被一時的勝利衝昏頭腦,反而對此感到憂心忡忡:畢竟幾乎全世界的玩家都知道《吃豆人》是南夢宮旗下的 IP,現在雅達利搞出了這種丟臉丟出地平線的事情,很難想象上了這個惡當的玩家不會找上自己來出這口惡氣。那麼怎麼才能安撫玩家的小情緒呢?身為遊戲行業的元老級人物,中村雅哉的「格局」在此刻體現了出來:這事還不好辦嗎?再開發一款神作不就行了?
如果說危機意識分為「未雨綢繆」、「臨陣磨槍」和「亡羊補牢」三個 Level 的話,那麼中村雅哉的頓悟則堪稱是特朗普在拜登宣誓就職前進軍成人紙尿布行業——懂,都讓他懂完了。不過身為 58 歲的老同志,中村雅哉顯然是有備而來,1983 年,南夢宮的街機神作《鐵板陣》就此誕生,並於次年 11 月 8 日被移植到 FC 平臺。
《鐵板陣》是街機上第一款縱向卷軸式飛行射擊遊戲,其受歡迎程度之高甚至讓南夢宮一度佔據了全球近七成的街機市場,還順勢蹭著自己的熱度蓋起了一座與這款遊戲同名的新大樓。就在中村雅哉坐鎮「鐵板陣」,心想著從此可以高枕無憂的時候,一份印刷粗糙的雜誌被甩在了他的辦公桌上。站在中村雅哉面前的是《鐵板陣》的製作人遠藤雅伸,看著中村雅哉迷惑不解的表情,本就火爆張狂的遠藤君也顧不得什麼禮節,他直截了當的說出了自己此番「拜見」的緣由,差點讓社長 SAMA 當場社死。
「社長!我們的底褲被人給掀了!」
著名狠人
被甩在中村雅哉面前的雜誌名叫《Game Freak》,這部月刊性質的攻略本原本只在東京的玩家圈子裡小範圍流傳,按理說這樣的東西根本不值得遠藤雅伸親自跑一趟,讓他感到十分困惑的是雜誌隨刊附贈的一本小冊子,其中詳細描述了《鐵板陣》的通關流程——倘若只有這些也還無妨——《鐵板陣》的最高分是 999 萬 9999 分,可這本攻略中竟然講解了在遊戲中獲取 1000 萬分的方法,其中介紹的許多細節和解析甚至連遠藤雅伸看過之後都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這部遊戲的製作人。因為當年還沒有「速通流玩家」這一說,所以遠藤雅伸對這本雜誌的來源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可他也沒想到,這個藏在攻略背後的神秘男人在數年之後創造的價值將遠超《鐵板陣》,此人就是後來的寶可夢之父——田尻智。
1965 年 8 月 28 日,田尻智出生於東京都世田谷區,他的父親田尻義雄是日產汽車的銷售員,母親則是相夫教子的家庭女性,家住町田的田尻夫妻都是循規蹈矩的日子人,他們自然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早日成為一名小鎮做題家,所以才給他取了這麼一個充滿智慧的名字。不過,正如同叫「美麗」的一般不怎麼美麗,叫「英俊」的一般不怎麼英俊,童年時期的田尻智木訥遲鈍、沉默寡言,不但沒有顯露出半點小鎮做題家的才能,反而向著小鎮街溜子的方向一路狂奔。60 年代的町田在東京一帶的地位相當於現在的延慶之於北京,町田在行政區劃上屬於東京地區的一部分,但基本沒有享受到現代人類的文明成果,田尻智的大部分童年生活都是在字面意義的上山下鄉中度過的。田尻智唯一的愛好是捉蟲,可惜當時沒有 Debug 這一說,所以也沒人預見到這個物理層面的捉蟲少年會走上游戲開發的道路。
70 年代末,戰後日本的經濟繁榮結束了田尻智的山頂洞人生活,座落在東京都市圈的町田自然未能倖免於高速發展的城市化進程,昔日的森林和田野逐漸被樓宇和街道所取代,捉蟲少年沒有了用武之地。第一次步入現代文明的田尻智自然沒有落伍,但他很快近乎瘋狂的迷上了更不得了的東西:電子遊戲。田尻智的中學時代正好趕上日本街機的黃金年代,大街小巷各處的遊戲廳比和果子店都要常見,當年最流行的遊戲是 Taito 公司(現史克威爾·艾尼克斯子公司)出品的《太空侵略者》,幾乎每家遊戲廳都會擺上幾臺用以招攬生意。
儘管當年的街機遊戲仍處於技術發展的萌芽階段,但這些藏匿在巨大金屬框體之下的聲色犬馬已經足夠把十幾年來只和蟲子打過交道的田尻智迷的魂不守舍,整個中學時代,田尻智的生活就是不斷的把自己所有的零用錢換成硬幣去打遊戲,沒錢了就守在遊戲廳門口看別人打遊戲,甚至還曾經為此連續逃學一個月,創下了整個學校的記錄。在可持續性的身無分文中度過幾年之後,田尻智把一部《太空侵略者》玩得爐火純青,幾乎每次都是用一枚遊戲幣玩到昏天黑地,完成了從為遊戲廳主動貢獻貿易逆差到薅老闆羊毛的轉型。因為他的技術實在過於熟練,而且經常指導其他玩家通關甚至乾脆當起了「代練」,當地的遊戲廳老闆乾脆送了田尻智一臺《太空侵略者》的二手街機——不是不歡迎您來玩,小店是真的賠不起了,這點薄禮就請您笑納,放我們一條生路,以後不要再來了。
如果中學時代的田尻智止步於做一個一幣通關的高級玩家,那麼他充其量也就是一個技術精湛的遊戲成癮患者,不會再有更大的作為。幸而真正引起田尻智興趣的並非遊戲的表象,而是其背後的技術和原理。在玩通《太空侵略者》之後,已經升上高中的田尻智傾其所有購買了一臺電腦(也許是風靡一時的 NEC PC-98),從此開始苦學 BASIC 語言,他的第一部作品是將原版《太空侵略者》完整移植到了自己的電腦上,這部移植作品被稱為《我的侵略者》,成品質量現已不可考。1981 年,16 歲的田尻智參加了世嘉公司舉辦的遊戲創意設計比賽並獲得了銀獎,雖然他提出的設想並沒有成為現實,但是這件事無疑在他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在遊戲比賽裡拿獎算不得「衣錦還鄉」,出了名的田尻智依然是個翹課逃學打遊戲的不良少年,能升上高中都已經算是奇蹟,沒能考上大學的他只能在高中畢業後進入國立東京工業高等專科學校學習汽車修理,這裡也就順理成章的成為了夢開始的地方。
頭號玩家
高等專科學校是日本高等教育中比較特殊的一類,此類學校算是高中和大學對半開的集合體,比一般的「高中 - 大學」學制提前兩年畢業。用高情商的說法來講,高專學校被要求培養應對工業方向高度專業化的技術人員,所以在教育方面特別重視實驗和實習,並以此培養兼具理論和實踐的專業人才;而用低情商的說法描述的話,所謂高專學校就是流水線打工人的訓練場,堪稱東京小三和。田尻智所在的學校治學風格並不算嚴厲,課餘安排也很寬鬆,按理說,這樣的校園生活應該相當自由且充實。可相對於其他忙於學業和交際的學生,田尻智卻是整天都在報仇雪恨似的玩遊戲——就這樣,田尻智從町田的著名狠人一躍晉升為東京地區幾場惡仗的主打人,隨著遊戲技術的越發精湛,想要向他討教高分技巧的人也就越來越多。可是當年也沒有網課,真的讓田尻智手把手的挨個去教也不現實,在朋友的建議之下,田尻智決心把自己的攻略成果整理成冊,既能賺點小錢,也不枉費自己在遊戲廳裡辛苦耕耘的小半個前半生。
說出書就出書,畢竟是在町田漫山遍野爬大樹下池塘的早期智人出身,田尻智的腦回路比較「單線程」,也正因如此,他的行動力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強。從此之後,他的課餘時間幾乎一門心思的撲到了寫書這件事情上。1983 年,田尻智憑藉一己之力肝出了《Game Freak》的創刊號,這本在 A4 紙上打印出來的小冊子看上去相當寒磣,《曼娜回憶錄》的手抄本和它相比都是那麼的巧奪天工。但就是這樣如同小學手工作業一樣開玩笑似的小冊子破天荒的記載了《太空侵略者》和《吃豆人》等熱門街機遊戲的得分機制和玩法技巧,田尻智把自己十年以來日復一日玩遊戲的經驗毫無保留地分享了出去。沒有互聯網的 80 年代並沒有所謂「遊戲攻略本」的概念,位列排行榜上的玩家都有自己的一套獨特的上分方法,這種類似武林絕學的技巧當然不會輕易外傳,所以當各路高手都在潛心修煉武功準備華山論劍的時候,田尻智已經開始量產《九陰真經》,做起一代宗師來了——有的人天生就在羅馬,這是格局,沒得辦法。
田尻智將《Game Freak》定義為「遊戲同人誌」,這樣的好處是可以在專門的同人誌書店裡銷售,既不需要花費時間走出版的那一套流程,也沒有中間商賺差價。第一期雜誌僅印刷了 20 本,每本定價 300 日元,在短短三天的時間內就被一掃而空。有幸買到創刊號的玩家中有一位名叫杉森建的美術生,作為一個業務能力不怎麼過關的新晉街溜子,雜誌上刊載的內容令他對素不相識的田尻智佩服的五體投地,並且逐漸產生了一種惺惺相惜之感;可作為一個業務能力極其嫻熟的美術生,田尻智在文章配圖上的靈魂手繪則讓他恨得牙根發癢。相對於一般意義上的「打不過就加入」,杉森建做到了更上一層樓的「看不慣就加入」,他很快給田尻智寫了一封信,委託書店老闆轉交給自己的神交對象,信的大致內容很簡單:田尻君,聽我一句勸,畫畫的水太深,你把握不住,讓我來,你看看我是怎麼把握的!
當然,只誇下海口也沒什麼說服力,所以杉森建還把自己的幾張插畫作品一併塞進了信封。拿到信的田尻智的確大喜過望,他本來也想不到會有專業人士願意主動承擔這項在自己看來吃力不討好的工作。為表重視,社恐患者田尻智立刻回信約定了見面的時間和地點,並且要求對方帶來更多的畫作以供參考。見面當日,二人果然一見如故,田尻智當場聘用了杉森建作為自己的御用畫師——在談及理想抱負的時候,杉森建曾表示自己的夢想是成為鳥山明一樣的偶像級漫畫家,雖然最終走上的是一條未經設想的道路,但是他的畫作也如同《龍珠》和《阿拉蕾》等經典作品一樣影響了整個世界。
雙人成行
還是在 1983 年,南夢宮的神作《鐵板陣》席捲了整個日本的街機市場,玩慣了《太空侵略者》等站樁射擊遊戲的田尻智在第一次上手之後就狠狠的喜歡上了可以在場景中自由移動的飛行射擊遊戲,並且不出意外的沉迷其中,在《Game Freak》的文章中絲毫不吝溢美之詞,給予了該作極高的評價——不過,《鐵板陣》的 1000 萬分攻略卻並非由他發現。彼時的田尻智已經高專畢業,對大城市不感興趣的他沒有像父親期望的一樣進入日產汽車公司,而是回到了町田老家,每天除了搞創作之外就是藉著「找靈感」的由頭肆無忌憚的玩遊戲;更離譜的是杉森建,為了提高插畫效率,他甚至一路從福岡搬到了町田,實現了從寫作到配圖端到端的短、平、快式處理,除此之外就是跟著田尻智在遊戲廳「考察」。誰也想不到小小的町田竟然出了這麼一對臥龍鳳雛,但更加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這兩個看上去不著調的待業青年還真就創造了奇蹟。
杉森建擔任插畫創作不僅讓整部雜誌看上去更加專業,也給了田尻智更多思考和創作的時間。二人在校期間合作的《Game Freak》從第二期開始的銷量一舉突破了 800 冊,並且這個數字還在隨著雜誌的逐期發售而一路攀升。最初,田尻智和杉森建的投入都是為愛發電,但雜誌的暢銷為他們帶來了超過 300 萬日元的年收入,儘管這一數字在當時泡沫經濟達到頂峰的日本也只是勉強摸到了工薪階層收入的平均線,但對於此時的二人來說卻是一筆鉅款——何況他們的還用不著朝九晚五的辛苦工作。資本的原始積累達到了一定程度就要開始擴大再生產,在回到町田之後,田尻智決定從利潤中拿出一部分錢來委託出版商進行排版和彩印,讓《Game Freak》作為一部真正的月刊正式發行。除了很有格局之外,田尻智似乎還致力於做「感動人心,價格厚道」的產品,彩印版的《Game Freak》多了一個「專業版」的名頭,將內容從 18 頁擴充到了滿滿當當的 28 頁,售價保持 300 日元不變,是真正意義上的加量不加價,單憑這一點就足以讓現在的 GF 社當場暴斃,還能順道把 Rockstar Games 一併送上致遠星。
《Game Freak》專業版剛剛發出一期,正在遊戲廳「加班」的田尻智就得到了有玩家在《鐵板陣》突破 1000 萬分的消息。打出這一紀錄的玩家是關東地區赫赫有名的街機高手大堀康佑和中金直彥,但田尻智並不相信有人能突破系統設置的分數限制,為此他專程拜訪兩人請教攻略方法並當場驗證,結果他在按部就班的操作之下真的打出了不可能的 1000 萬分——就算是田尻智也不得不承認:作為一個混跡遊戲廳十幾年的老油條,我對人類在不務正業上表現出的逆天創造力還是缺乏基本的認知。感嘆歸感嘆,田尻智從中敏銳的察覺到了其中的商機:《鐵板陣》是頂流中的頂流,而這份攻略正是完美的流量密碼,他當即砸下重金向兩人買斷了已經完成的攻略本初稿,並決定將其單獨裝訂成冊,在下一期《Game Freak》雜誌中隨刊贈送——這樣看來,就算以後不做遊戲,田尻智在營銷方面也會是一把好手。
正如田尻智的預期,第二期彩印《Game Freak》的出版立刻引爆了整個日本的玩家群體,首批 3000 本雜誌在陸續上架的一週時間內被蜂擁而至的玩家搶購一空,並且在一個月的發行期限內一版再版,最終累計銷量突破一萬冊,超過了所有同類期刊的總和。由大堀康佑和中金直彥撰寫的文章充分發揮了日本人所剩無幾的工匠精神,也許是有感於研究攻略的嘔心瀝血,他們介紹的通關方法幾乎是將自己的一切經驗教訓毫無保留的和盤托出,堪稱手把手的保姆式教學。街機遊戲的設計目的是讓玩家多投幣,因此《鐵板陣》遊戲本身的難度不低,儘管大多數玩家讀爛了攻略也沒法突破 999 萬 9999 分的桎梏,但只要照本宣科的練習幾次,通過提前背板的方式做到完整通關並不算難。隨著這部攻略越傳越廣,越來越多的玩家學會了《鐵板陣》的通關技巧,東京地區各大遊戲廳的收入銳減,這種反常的現象引起了遊戲製作人遠藤雅伸的注意,這才有了本文開頭的南夢宮底褲被扒事件。
飛來橫禍
南夢宮社長中村雅哉自己也是技術人才出身,只不過他的技術和遊戲行業有一點小差別——中村雅哉的家族是日本有名的鐵炮世家,他學到的第一件工作就是鑄造火銃,人生最初的十幾年都在物理意義上充滿了火藥味;到了二十來歲的時候,中村雅哉考上了橫濱工業專門學校,學習造船,多多少少是沾上了一點江田島的招核氣息,一看就很有精神。自幼與火藥為伍的中村雅哉當然也有些火爆的小脾氣,可在得知最近《鐵板陣》的收入是因為這本雜誌才縮水的時候,他首先懷疑的對象竟是自己面前的遠藤雅伸——這傢伙平日裡就不是什麼省油的燈,社長敬酒你不喝,董事走路你坐車,股東講話你嘮嗑,公司機密你都能當個笑話說,該不會是你小子為了自己逞一時的口舌之快而洩露了《鐵板陣》的天機,現在眼看著事情敗露才到我這裡賊喊捉賊吧?
古有竇娥含冤六月飛雪,今有中村破防極限拉扯,面對頂頭上司的質問,遠藤雅伸據理力爭也不是,儒雅隨和也不是,他的表情就像是在印度被人摁著腦袋灌了兩斤乾淨又衛生的蘆薈汁一樣,是生理意義上的愛你在心口難開。還沒等滿臉問號的遠藤君回過味來,中村雅哉就已經做出了自己的決斷——現在正是公司業務的關鍵上升期,絕不能讓這本雜誌毀掉《鐵板陣》的大好前程,田尻智罪大滔天,搞的遊戲廳怨聲載道,這已經不是一般的攻略本了,必須出重拳!憤怒之餘的中村社長還不忘對遠藤雅伸進行人類早期 PUA 實戰 :《鐵板陣》是你的得意之作,《Game Freak》上這篇文章的內容就是赤裸裸的 NTR,你不是想證明自己對公司的忠心嗎?不用表態,你現在就去準備新聞發佈會,田尻智必須被封殺!
田尻智這邊靠著蹭熱度變現的流量還沒全數到賬,中村雅哉聲勢浩大的公關大軍馬上佔據了輿論的主戰場,不僅是遠藤雅伸現身說法,宣佈所謂的「1000 萬分解法」純屬虛構;南夢宮還買通了東京地區的大部分遊戲廳,除了禁止《Game Freak》的粉絲入內這樣的常規操作之外,中村雅哉還通過遊戲廳在玩家群體中大肆散佈關於田尻智捏造虛假消息大發橫財的消息。鑑於《鐵板陣》那逆天的難度,加之當年的雲玩家不比現在少,除了一小批親自驗證過攻略的玩家以外,更多的人開始視田尻智為招搖撞騙的欺世盜名之輩,已是花甲之年的中村雅哉成功的上演了一場老同志反殺年輕人的精彩戲碼,向所有人證明了個人的力量在不講武德的資本面前究竟是多麼的微不足道。
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在町田老家慘遭社死的田尻智一到遊戲廳,所有玩遊戲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田尻智,你雜誌裡又造出新謠言了!」他不回答,對櫃裡說,「換兩袋硬幣,要一張好機臺。」便排出九張夏目漱石。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買了人家的攻略了!」田尻智睜大眼睛說,「你怎麼這樣憑空汙人清白……」「什麼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買了《鐵板陣》的攻略,吊著打。」田尻智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獨佔不能算買……獨家!……雜誌社的事,能算買麼?」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麼「1000 萬分」,什麼「解法」之類,引得眾人都鬨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從此以後,田尻智想玩遊戲就得坐上半小時的電車跑到新宿去,可當他的內心正隨著車廂有規律的晃動而逐漸感到五味雜陳時,殊不知還有另外一雙眼睛已經盯上了自己。
天降猛男
尾隨女性並伺機對其上下其手的電車痴漢算得上日本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但田尻智是個二十來歲的社恐死宅,能一路盯梢他到新宿的人也算得上眼光獨到。實際上,這個人就是對此事感到耿耿於懷的遠藤雅伸,他一直不滿於中村雅哉簡單粗暴的處理方式,卻也沒法砸了自己的飯碗去駁社長的面子。好在這次事件的主要打擊對象是田尻智本人而非《Game Freak》,遠藤雅伸私下裡把能買到的刊號都買了個遍,在認真研究過文章內容之後,他認定田尻智的確是遊戲行業的可塑之才,也非常希望能夠認識這位素未謀面卻被自己深深傷害的年輕人,當面向他表示歉意並且做出補償。好在田尻智的名氣不小,他的行動軌跡也基本是「自己的家 - 杉森建的家 - 新宿的遊戲廳」這種三點一線的簡單路徑,所以名偵探遠藤君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他。
一邊是一時失意的落魄評論家,一邊是風頭正勁的明星製作人。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就像是米開朗基羅的著名壁畫《創世紀》中的《創造亞當》:彷彿從天而降的遠藤雅伸將手伸向田尻智,兩人的相識也預示著一個全新的時代即將到來。以天才自居的遠藤雅伸性格孤僻,就是這麼一個恃才放曠到整個南夢宮都和他不對付的東京小楊修卻對田尻智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他當即決定將面前的年輕人引上正路,因此在不久之後就將他帶到了中村雅哉的面前。
長期脫離低級趣味的生活讓本就不善言辭的田尻智更加沉默寡言,脾氣火爆的中村社長其實不怎麼待見他,但田尻智如今的處境畢竟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他的心裡也有些過意不去,只得頂著良心的譴責和田尻智有一句沒一句的聊了起來,好在兩人之間還有遠藤雅伸不斷的打圓場,這場談話才勉強進行了下去。中村雅哉並不是個頑固不化的老古董,不然南夢宮也不會發展到如此的規模,他在逐漸深入的交談過程中很快發現了田尻智在遊戲設計和理念解讀上的過人之處,憑藉著撰寫《Game Freak》的經驗,田尻智對當時流行的電子遊戲瞭如指掌,並且幾乎都能做到透過現象看本質,天生就是做評論家的材料。中村雅哉已經見識過了田尻智憑藉一期雜誌讓自己少賺幾百萬的厲害,他也明白如果將如此人才納入麾下會產生多麼巨大的能量。從此開始,中村社長開始時不時的授意遠藤雅伸幫助田尻智,並且藉由南夢宮遊戲的東風助力《Game Freak》的發展,之前還是勢不兩立的冤家對頭就這樣化干戈為玉帛;遠藤雅伸與田尻智建立了超越合作伙伴的深厚友誼,田尻智在著作《用塑料袋裝起來:電視遊戲的青春物語》中滿懷感激的對自己的良師益友表達了最高的敬意。
與南夢宮搭上關係的田尻智幾乎在一夜之間回到了大眾視野,這次他的身份不再是看天吃飯的自由作家,而是背後有大佬站臺背書、掌握第一手信息資源的專業遊戲評論家。在田尻智潦倒之時集體沉默的日本遊戲媒體得知其復出的消息之後如騎兵衝鋒般的湧向了町田,除了負責《Game Freak》的正常發行之外,田尻智還先後為大大小小不下十家雜誌社供稿,成為了當時首屈一指的職業撰稿人。在社交上極度敷衍的田尻智將自己的所有熱情都投入到了事業之上,卻也因此反感雜誌社對稿件的內容進行修改,所以幾乎每一次合作都是在與編輯的爭吵中不歡而散。唯一和田尻智保持長期合作的雜誌社發行的半月刊名為《FAMICOM 通信》,這部雜誌也是當時日本最具公信力的遊戲評測媒體,隨著時代的變遷,這部雜誌的名字也在 1996 年變更為更加簡單的《FAMI 通》——時至今日,FAMI 通分數已經成為了受到全世界普遍認可的遊戲評分標準之一。
任何事物的發展過程都不是一帆風順的,作為新生事物的電子遊戲隨著日本經濟發展的黃金時期一路高歌猛進到了 80 年代末,很快隨著泡沫經濟的破滅而逐漸現出頹勢。1985 年,南夢宮砸下 1000 萬美元收購了雅達利遊戲 60% 的股權,本以為自己是在抄底撿漏的老實人中村雅哉活脫脫的成了接盤俠,只能把這個爛攤子丟給副社長中島秀——這位副社長更是重量級,一跑到美國就好死不死的背刺了任天堂北美分部的荒川實,這場持續了近十年的「代理人戰爭」把遠在日本的兩家母公司都給拉下了水,再加上從 1988 年開始的芯片短缺和日本經濟形勢的持續低迷——玩家們成窮鬼了,沒油水可榨了——這一切都讓本就不好過的遊戲行業更加雪上加霜。沒有買賣就沒有傷害,沒有了內卷就一起擺爛,日本遊戲市場原本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境界很快就被無數的濫竽充數之作所取代,丟掉了風口的遊戲媒體也紛紛準備跑路——此時,一向為人低調的田尻智卻一反常態的拍案而起:和這群蟲豸們在一起怎麼能搞好遊戲呢?一邊去,讓我來!
……
*文章內容存在藝術加工,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