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馬史詩某種程度上是英雄史詩,即一位名叫荷馬的詩人,基於歷史悠久的詩歌傳統,以自己對於英雄價值之高貴與界限的獨特洞察,在公元前8世紀創作了《伊利亞特》和《奧德賽》。
而從《艾爾登法環》到《黑暗靈魂》數作的核心劇情也可以用一句話概括,即波瀾壯闊又暗含悲痛的英雄史詩。製作者們孜孜不倦地搭建出了迷人又統一的魂系英雄道德系統,而遊戲對這一系統的呈現和深刻審視正是其角色塑造的出色所在。
首先我們來說說荷馬史詩,荷馬史詩的意旨絕非滿足任何現實中的個人或群體對於不朽聲名的慾望,而是通過講述故事中的英雄爭奪不朽聲名的具體方式和悲劇性命運,來展現這種慾望所締造的世界的光輝和侷限、高貴與危險,正是這種複雜深厚的人性洞察為形成中的當時城邦世界提供了泛希臘的文明遺產。
遊戲也是同樣,在《艾爾登法環》的開頭,以破碎法環的瑪莉卡為首,英雄角色們從作為瑪莉卡之子的半神到有赫赫聲名的褪色者依次出場,在交界地匯聚,卻並非只為了覲見法環,英雄們宿命般地倒下,或待在他們之所作所為之中,他們的所為就是英雄爭奪不朽聲名的具體方式和悲劇性命運,他們所遵循的,就是英雄道德。
魂系列的英雄道德和古希臘道德很像。
作為現代人的我們都是從義務和責任出發來理解道德的,但是荷馬社會的古希臘人不這樣理解道德,在荷馬社會中,“好”和“德性”指的主要是驍勇善戰和足智多謀這樣的競爭性德性,而非節制和正義這樣的合作性德性。這種以競爭而非合作為主導的道德取向根源於荷馬社會的動盪不安,這在《艾爾登之環》裡是交界地,作為交界地中主要的道德主體,每個半神都致力於保護他的家室、親友和跟隨者,而在眾多半神之間不存在公共的道德規範,在他們之上也不存在更高的政治權威。
交界地的城邦政治塑造的“好英雄”的觀念,像是雅典民主制的政體的“好公民”觀念,即無論在公民大會上還是在法庭上,所謂好英雄的標準都在於對城邦的貢獻,而不在於正義的品質和言行。從荷馬社會到城邦世界,以強弱和成敗來判定善惡的價值取向隨著宗教敬畏的衰微和理性主義的發展而變得越來越極端,最終暴露為伯羅奔尼撒戰爭的災難,一如交界地被刻畫成的衰頹城邦林立,小人物墮落,而孤高的英雄們還在痛陳哀歌的圖景。
當然,在遊戲中還有眾多的褪色者英雄,隨著他們的所為,所謂的競爭性德性和合作性德性及其缺失所獲得的讚譽和譴責被表現得同樣強烈。在魂系列裡,這兩種德性都是英雄獲得和保持其榮譽的前提,即對英雄們來說,道德的核心是榮譽。
此外,荷馬所在的那個世界也像交界地,英雄們沒有社會良知,沒有摩西十誡的蹤影,沒有家室責任之外的責任,沒有對任何人或任何事的義務,只有自己的勇武,以及對勝利和力量的渴望。每個英雄都要獨自捍衛他和他的家室,而所有英雄都追求勝過其他英雄的榮譽。由於榮譽在本質上就是排他性的,或者至少是等級性的,因此,交界地只會是《奧德修斯》那樣激烈的競爭性的“獨眼巨人式”的荷馬社會。就是說,荷馬(老頭環)對榮譽的強調同樣可以被理解為是詩歌(主角視角)對現實(遊戲世界)的美化,這種美化也是城邦時代的道德風貌篡入史詩的後果,一旦撕掉那層公元前8世紀的面紗,一旦撕掉眾多半神的不朽傳奇,剩下的就將是阿德金斯描述的你死我活、弱肉強食的黑暗時代的“道德”。這也是為什麼《艾爾登之環》乃至魂系列數作裡所講述的英雄史詩為什麼會暗藏悲痛,又滿是黑暗肅殺的氛圍。
碎星拉塔恩
還英雄以命定之死。
碎星拉塔恩帶著至高的神性來到紅獅子城戰場,在命運的捉弄下經受了常人不可及的腐蝕和悲痛,暴露出至深的獸性,釋放出可怕的自然力量,最終在眾多英雄們的干涉下趨於平緩。就像《伊利亞特》裡的阿基琉斯為帕託克魯斯復仇那段。
《伊利亞特》裡,嚴格意義上的英雄都是半人半神的,他們都是流著不朽血液的必朽者,從而註定要生存在神和人、不朽和必朽的張力之中。作為部落領袖,英雄要帶領和保護那些不具備神性的人類部下,履行王者的政治責任。作為神性的承載者,英雄要用高貴的戰鬥和死亡換取不朽的聲名,泯滅生與死的自然界限。
死亡給生命施加的限制是榮譽倫理的真正基礎,而戰爭用最單純又最極致的方式將生命的脆弱同榮譽的輝煌結合在一起,這正是英雄道德需要用戰爭史詩來樹立的原因,也是半神碎星拉塔恩擁有最強戰鬥天性的道德意義。
拉塔恩在遊戲中,巡迴在被猩紅腐敗覆滿的戰場之上,身上插滿了尊腐騎士的長矛,將死未死。這種狀態使得榮譽到達不了拉塔恩的所在,這也是為什麼眾多英雄們要集結在紅獅子城,舉辦慶典狩獵拉塔恩,並非拉塔恩的生褻瀆了榮譽,而是隻有這種方式,才能將榮譽歸還於拉塔恩。
這種寓意在《黑暗靈魂3》的洋蔥騎士和巨人尤姆的戰鬥之間也有體現,不過後者中洋蔥騎士還是尤姆最親密的朋友,使得那段劇情在那部個人主義色彩強烈、充滿殘酷衝突的史詩中承載著友愛的人性維度。
死亡從來不是英雄追求的終極目標。
古希臘語用來指“命運”的詞的原意是“一個人分得的部分”,尤其是“一個人分得的那部分生命”,特指“命定的死亡”。
因此,所謂對於命運的選擇,其實是選擇如何死亡;但是反過來講,人究竟以何種方式死亡,恰恰並不取決於死亡的那一刻,而是取決於人以何種方式生活。英雄選擇用生命的代價去爭取榮譽,這並不僅僅是選擇“死得光榮”,而是選擇在直面死亡的前提下奮起追求榮譽,選擇榮譽所證明的德性以及德性所展現的生命之輝煌。這樣看來,如果說死亡給生命施加的限制是英雄道德的真正基礎,那麼英雄人格的最深刻的根源就並非視死如歸的大義凜然,而恰恰是對於生命的高度珍視。正是由於看到了僅有一次、失不復得的生命太過可貴,英雄才渴望賦予這必死的生命以最輝煌的意義。
死王子的悲哀在於其將死卻未死,拉塔恩的悲哀在於其沒有追求榮譽地活著。
鐵拳亞歷山大
壺逃脫不了毀壞的命運,但我亞歷山大直到最後一刻都是戰士壺。 我正是壺中戰士,“鐵拳”亞歷山大! 在我體內的諸位戰士啊,把力量借給我吧! 一起成為英雄吧!
《伊利亞特》裡,參加特洛伊之戰的英雄在上戰場前,是這麼說的:.....但現在死亡的巨大力量無處不在,誰也躲不開它,那就讓我們上前吧,是我們給別人榮譽,或別人把它給我們。
這句話所傳達出的是這樣一種信念:如果人(壺)可以長生不老,那麼誰也不會願意冒死參戰;但生命是有限的,人終歸是會死的,而在《伊利亞特》的史詩世界中,通過英勇殺敵、高貴赴死的行動來爭取不朽的榮譽,幾乎是人賦予有限生命以意義的唯一方式。在這個更深層的參戰理由所揭示的人性處境中,榮耀不再是統治者在政治共同體中的特權,而是對於死亡這個人生最根本的自然大限的補償。
這也是遊戲中戰士壺亞歷山大的核心道德觀。
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到,老頭環裡的英雄道德中爭奪榮譽的深層動機是對於死亡的克服。荷馬對於英雄必死性的強調使得《伊利亞特》成為一部真正關於人性的詩歌,在所有英雄中,唯有阿基琉斯被明確賦予了在默默無聞的長壽和輝煌榮耀的短命之間做選擇的機會,而他之所以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就是因為生命的長短對他來說是沒有任何分別的。而鐵拳亞歷山大最後怒吼的那些話,正是使這個角色能喚起觀者英雄崇拜的原因,對戰士壺來說,生命的長短沒有意義,戰士壺這個種族本身就是英雄崇拜這一概念的具象化。
半狼布萊澤
不對,我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絕不會背叛。
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中說,就自然而言,一個“非城邦(非所屬)”的存在要麼是高於人的神,要麼是低於人的野獸。而布萊澤同時是二者,布萊澤的性格和命運是遊戲的一條主要支線,而布萊澤的悲劇所展現的正是生命與榮譽、所屬與個人之間的複雜張力。
我們都知道,英雄的存在本身就是人性與神性交織的結果,這不僅體現為英雄的血統,還體現為英雄作為必死之人對於不朽榮譽的追求。而在某些英雄身上,人性內在包含的神性進一步體現為英雄對於自身處境和周遭世界的反思和超越,甚至體現為英雄對於自身所承載的價值體系的內在矛盾與終極界限的審視和洞察。在這方面布萊澤無疑最為突出,而他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才成為遊戲裡最具神性的英雄。
布萊澤在老頭環的故事中面臨過兩次抉擇,第一次發生在遊戲開始之前,半狼布萊澤選擇背叛二指,效忠於拉妮。而這個選擇也為第二次選擇埋下了伏筆,即當拉妮陣營的軍師巨人發覺到半狼天性之中的不穩定因素時,選擇將之囚禁在監牢,而布萊澤選擇逃出監牢,去尋找拉妮,最後釀成悲劇,戰死在拉妮塔下。
如果說布萊澤的第一次選擇忠實於他的本性,那麼他的第二次選擇就昇華了他的本性。做出第一個選擇的布萊澤是神一般的戰士,做出第二個選擇的布萊澤是一個有死的神。死亡與榮譽在個體身上的關聯,雖然其表層的用途是將英雄的無畏導向王者的責任,但是其深層的悖謬卻是以犧牲共同體的方式來成就個體的不朽。某種意義上,布萊澤在他最後的選擇中暴露了這個殘酷真相的政治後果,也暴露了榮譽倫理的內在困難。
藉著布萊澤這個角色的視角,老頭環實際上已經引導玩家開始對整個魂系的英雄道德體系提出質疑:一種從根本上取決於征服與被征服、殺人與被殺的道德,何以能夠將榮譽的等級制建立在任何一種除自然強力之外的基礎之上?拉妮陣營的根本困難在於,英雄事業需要政治正義,但這一事業所要求的英雄道德卻是一種自然道德。一旦看到了政治和自然的這個裂隙,布萊澤這個角色便以驚人的尖銳將二者的對立推到極端,以至於得出:任何事情只要不完全符合自然,那就完全不正義;既然完全不正義,那就應該毀掉重建,使之完全符合自然的正義。正是對“自然正義”的訴求。
但是通過在兩種完全對立的選擇中都達到常人難以企及的尖銳,布萊澤獲得了一種屬於他的周全,這是一種專屬於“邊界”的周全。正因為如此,在所有的英雄中,布萊澤最接近遊俠;在老頭環所有的角色中,布萊澤最接近這部史詩的作者。我們走進廢墟,發現他在高大的石牆之上呼號著野性之歌。
就整體而言,《艾爾登法環》所敘述的史詩一方面樹立了一種勇敢無畏地直面死亡、以生命換取榮耀的英雄道德,另一方面也高度頌揚生命自身的價值和選擇的權力。
在這個意義上,雖然布萊澤全新的洞察和選擇令他疏離於所有其他英雄的意義世界,但是他仍然沒有真正離開這個世界;相反,通過徹底消解一切人為的價值而返回生命的珍貴,他其實抵達了這個世界的意義源泉。此時的瘋掉的布萊澤已經站在自然和文化的邊界,作為一個下凡的神和最接近神的人,這是世間真正屬於他的位置。
《艾爾登法環》以眾英雄晉見法環開始,以褪色者成王結束,它不僅敘述了英雄們對於光榮的追求,也深刻呈現了以榮譽為核心的社會倫理的內在困難,以及那種結合了神性與獸性的自然卓越的全部危險。對於我來說,這場史詩般的冒險不只包含長篇累牘的殘酷衝突和血腥殺戮,還刻畫了亞歷山大的英雄崇拜,半狼布萊澤的洞察、幻滅與超脫,狄亞羅斯的血氣,惡兆王的忠誠、溫柔和憐憫,死王子與龍的同生共死,英雄與拉塔恩的成全……極盡豐富的人性圖景,蕩氣迴腸的戰鬥場面,泯滅恩仇的命運安排,全部被編織在嚴絲合縫的程式格律和環形對稱的故事結構之中。
這裡僅限於沿著其中兩三條情節脈絡,還原《艾爾登法環》英雄悲劇的精神,勾勒出英雄道德的輪廓。但FS社所刻畫的獨樹一幟的英雄角色們還會一直活在我們這些玩家的心底,並不斷激發我們對於古典英雄主義的與生俱來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