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登法环》:荷马史诗与英雄悲剧


3楼猫 发布时间:2022-07-07 08:25:13 作者:pcw Language

荷马史诗某种程度上是英雄史诗,即一位名叫荷马的诗人,基于历史悠久的诗歌传统,以自己对于英雄价值之高贵与界限的独特洞察,在公元前8世纪创作了《伊利亚特》和《奥德赛》。
而从《艾尔登法环》到《黑暗之魂》数作的核心剧情也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即波澜壮阔又暗含悲痛的英雄史诗。制作者们孜孜不倦地搭建出了迷人又统一的魂系英雄道德系统,而游戏对这一系统的呈现和深刻审视正是其角色塑造的出色所在。
首先我们来说说荷马史诗,荷马史诗的意旨绝非满足任何现实中的个人或群体对于不朽声名的欲望,而是通过讲述故事中的英雄争夺不朽声名的具体方式和悲剧性命运,来展现这种欲望所缔造的世界的光辉和局限、高贵与危险,正是这种复杂深厚的人性洞察为形成中的当时城邦世界提供了泛希腊的文明遗产。
游戏也是同样,在《艾尔登法环》的开头,以破碎法环的玛莉卡为首,英雄角色们从作为玛莉卡之子的半神到有赫赫声名的褪色者依次出场,在交界地汇聚,却并非只为了觐见法环,英雄们宿命般地倒下,或待在他们之所作所为之中,他们的所为就是英雄争夺不朽声名的具体方式和悲剧性命运,他们所遵循的,就是英雄道德。
魂系列的英雄道德和古希腊道德很像。
作为现代人的我们都是从义务和责任出发来理解道德的,但是荷马社会的古希腊人不这样理解道德,在荷马社会中,“好”和“德性”指的主要是骁勇善战和足智多谋这样的竞争性德性,而非节制和正义这样的合作性德性。这种以竞争而非合作为主导的道德取向根源于荷马社会的动荡不安,这在《艾尔登之环》里是交界地,作为交界地中主要的道德主体,每个半神都致力于保护他的家室、亲友和跟随者,而在众多半神之间不存在公共的道德规范,在他们之上也不存在更高的政治权威。
交界地的城邦政治塑造的“好英雄”的观念,像是雅典民主制的政体的“好公民”观念,即无论在公民大会上还是在法庭上,所谓好英雄的标准都在于对城邦的贡献,而不在于正义的品质和言行。从荷马社会到城邦世界,以强弱和成败来判定善恶的价值取向随着宗教敬畏的衰微和理性主义的发展而变得越来越极端,最终暴露为伯罗奔尼撒战争的灾难,一如交界地被刻画成的衰颓城邦林立,小人物堕落,而孤高的英雄们还在痛陈哀歌的图景。
当然,在游戏中还有众多的褪色者英雄,随着他们的所为,所谓的竞争性德性和合作性德性及其缺失所获得的赞誉和谴责被表现得同样强烈。在魂系列里,这两种德性都是英雄获得和保持其荣誉的前提,即对英雄们来说,道德的核心是荣誉。
此外,荷马所在的那个世界也像交界地,英雄们没有社会良知,没有摩西十诫的踪影,没有家室责任之外的责任,没有对任何人或任何事的义务,只有自己的勇武,以及对胜利和力量的渴望。每个英雄都要独自捍卫他和他的家室,而所有英雄都追求胜过其他英雄的荣誉。由于荣誉在本质上就是排他性的,或者至少是等级性的,因此,交界地只会是《奥德修斯》那样激烈的竞争性的“独眼巨人式”的荷马社会。就是说,荷马(老头环)对荣誉的强调同样可以被理解为是诗歌(主角视角)对现实(游戏世界)的美化,这种美化也是城邦时代的道德风貌篡入史诗的后果,一旦撕掉那层公元前8世纪的面纱,一旦撕掉众多半神的不朽传奇,剩下的就将是阿德金斯描述的你死我活、弱肉强食的黑暗时代的“道德”。这也是为什么《艾尔登之环》乃至魂系列数作里所讲述的英雄史诗为什么会暗藏悲痛,又满是黑暗肃杀的氛围。

碎星拉塔恩

还英雄以命定之死。
碎星拉塔恩带着至高的神性来到红狮子城战场,在命运的捉弄下经受了常人不可及的腐蚀和悲痛,暴露出至深的兽性,释放出可怕的自然力量,最终在众多英雄们的干涉下趋于平缓。就像《伊利亚特》里的阿基琉斯为帕托克鲁斯复仇那段。
《伊利亚特》里,严格意义上的英雄都是半人半神的,他们都是流着不朽血液的必朽者,从而注定要生存在神和人、不朽和必朽的张力之中。作为部落领袖,英雄要带领和保护那些不具备神性的人类部下,履行王者的政治责任。作为神性的承载者,英雄要用高贵的战斗和死亡换取不朽的声名,泯灭生与死的自然界限。
死亡给生命施加的限制是荣誉伦理的真正基础,而战争用最单纯又最极致的方式将生命的脆弱同荣誉的辉煌结合在一起,这正是英雄道德需要用战争史诗来树立的原因,也是半神碎星拉塔恩拥有最强战斗天性的道德意义。
拉塔恩在游戏中,巡回在被猩红腐败覆满的战场之上,身上插满了尊腐骑士的长矛,将死未死。这种状态使得荣誉到达不了拉塔恩的所在,这也是为什么众多英雄们要集结在红狮子城,举办庆典狩猎拉塔恩,并非拉塔恩的生亵渎了荣誉,而是只有这种方式,才能将荣誉归还于拉塔恩。
这种寓意在《黑暗之魂3》的洋葱骑士和巨人尤姆的战斗之间也有体现,不过后者中洋葱骑士还是尤姆最亲密的朋友,使得那段剧情在那部个人主义色彩强烈、充满残酷冲突的史诗中承载着友爱的人性维度。
死亡从来不是英雄追求的终极目标。
古希腊语用来指“命运”的词的原意是“一个人分得的部分”,尤其是“一个人分得的那部分生命”,特指“命定的死亡”。
因此,所谓对于命运的选择,其实是选择如何死亡;但是反过来讲,人究竟以何种方式死亡,恰恰并不取决于死亡的那一刻,而是取决于人以何种方式生活。英雄选择用生命的代价去争取荣誉,这并不仅仅是选择“死得光荣”,而是选择在直面死亡的前提下奋起追求荣誉,选择荣誉所证明的德性以及德性所展现的生命之辉煌。这样看来,如果说死亡给生命施加的限制是英雄道德的真正基础,那么英雄人格的最深刻的根源就并非视死如归的大义凛然,而恰恰是对于生命的高度珍视。正是由于看到了仅有一次、失不复得的生命太过可贵,英雄才渴望赋予这必死的生命以最辉煌的意义。
死王子的悲哀在于其将死却未死,拉塔恩的悲哀在于其没有追求荣誉地活着。

铁拳亚历山大

壶逃脱不了毁坏的命运,但我亚历山大直到最后一刻都是战士壶。 我正是壶中战士,“铁拳”亚历山大! 在我体内的诸位战士啊,把力量借给我吧! 一起成为英雄吧!
《伊利亚特》里,参加特洛伊之战的英雄在上战场前,是这么说的:.....但现在死亡的巨大力量无处不在,谁也躲不开它,那就让我们上前吧,是我们给别人荣誉,或别人把它给我们。
这句话所传达出的是这样一种信念:如果人(壶)可以长生不老,那么谁也不会愿意冒死参战;但生命是有限的,人终归是会死的,而在《伊利亚特》的史诗世界中,通过英勇杀敌、高贵赴死的行动来争取不朽的荣誉,几乎是人赋予有限生命以意义的唯一方式。在这个更深层的参战理由所揭示的人性处境中,荣耀不再是统治者在政治共同体中的特权,而是对于死亡这个人生最根本的自然大限的补偿。
这也是游戏中战士壶亚历山大的核心道德观。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老头环里的英雄道德中争夺荣誉的深层动机是对于死亡的克服。荷马对于英雄必死性的强调使得《伊利亚特》成为一部真正关于人性的诗歌,在所有英雄中,唯有阿基琉斯被明确赋予了在默默无闻的长寿和辉煌荣耀的短命之间做选择的机会,而他之所以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就是因为生命的长短对他来说是没有任何分别的。而铁拳亚历山大最后怒吼的那些话,正是使这个角色能唤起观者英雄崇拜的原因,对战士壶来说,生命的长短没有意义,战士壶这个种族本身就是英雄崇拜这一概念的具象化。

半狼布莱泽

不对,我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绝不会背叛。
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中说,就自然而言,一个“非城邦(非所属)”的存在要么是高于人的神,要么是低于人的野兽。而布莱泽同时是二者,布莱泽的性格和命运是游戏的一条主要支线,而布莱泽的悲剧所展现的正是生命与荣誉、所属与个人之间的复杂张力。
我们都知道,英雄的存在本身就是人性与神性交织的结果,这不仅体现为英雄的血统,还体现为英雄作为必死之人对于不朽荣誉的追求。而在某些英雄身上,人性内在包含的神性进一步体现为英雄对于自身处境和周遭世界的反思和超越,甚至体现为英雄对于自身所承载的价值体系的内在矛盾与终极界限的审视和洞察。在这方面布莱泽无疑最为突出,而他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才成为游戏里最具神性的英雄。
布莱泽在老头环的故事中面临过两次抉择,第一次发生在游戏开始之前,半狼布莱泽选择背叛二指,效忠于拉妮。而这个选择也为第二次选择埋下了伏笔,即当拉妮阵营的军师巨人发觉到半狼天性之中的不稳定因素时,选择将之囚禁在监牢,而布莱泽选择逃出监牢,去寻找拉妮,最后酿成悲剧,战死在拉妮塔下。
如果说布莱泽的第一次选择忠实于他的本性,那么他的第二次选择就升华了他的本性。做出第一个选择的布莱泽是神一般的战士,做出第二个选择的布莱泽是一个有死的神。死亡与荣誉在个体身上的关联,虽然其表层的用途是将英雄的无畏导向王者的责任,但是其深层的悖谬却是以牺牲共同体的方式来成就个体的不朽。某种意义上,布莱泽在他最后的选择中暴露了这个残酷真相的政治后果,也暴露了荣誉伦理的内在困难。
借着布莱泽这个角色的视角,老头环实际上已经引导玩家开始对整个魂系的英雄道德体系提出质疑:一种从根本上取决于征服与被征服、杀人与被杀的道德,何以能够将荣誉的等级制建立在任何一种除自然强力之外的基础之上?拉妮阵营的根本困难在于,英雄事业需要政治正义,但这一事业所要求的英雄道德却是一种自然道德。一旦看到了政治和自然的这个裂隙,布莱泽这个角色便以惊人的尖锐将二者的对立推到极端,以至于得出:任何事情只要不完全符合自然,那就完全不正义;既然完全不正义,那就应该毁掉重建,使之完全符合自然的正义。正是对“自然正义”的诉求。
但是通过在两种完全对立的选择中都达到常人难以企及的尖锐,布莱泽获得了一种属于他的周全,这是一种专属于“边界”的周全。正因为如此,在所有的英雄中,布莱泽最接近游侠;在老头环所有的角色中,布莱泽最接近这部史诗的作者。我们走进废墟,发现他在高大的石墙之上呼号着野性之歌。
就整体而言,《艾尔登法环》所叙述的史诗一方面树立了一种勇敢无畏地直面死亡、以生命换取荣耀的英雄道德,另一方面也高度颂扬生命自身的价值和选择的权力。
在这个意义上,虽然布莱泽全新的洞察和选择令他疏离于所有其他英雄的意义世界,但是他仍然没有真正离开这个世界;相反,通过彻底消解一切人为的价值而返回生命的珍贵,他其实抵达了这个世界的意义源泉。此时的疯掉的布莱泽已经站在自然和文化的边界,作为一个下凡的神和最接近神的人,这是世间真正属于他的位置。
《艾尔登法环》以众英雄晋见法环开始,以褪色者成王结束,它不仅叙述了英雄们对于光荣的追求,也深刻呈现了以荣誉为核心的社会伦理的内在困难,以及那种结合了神性与兽性的自然卓越的全部危险。对于我来说,这场史诗般的冒险不只包含长篇累牍的残酷冲突和血腥杀戮,还刻画了亚历山大的英雄崇拜,半狼布莱泽的洞察、幻灭与超脱,狄亚罗斯的血气,恶兆王的忠诚、温柔和怜悯,死王子与龙的同生共死,英雄与拉塔恩的成全……极尽丰富的人性图景,荡气回肠的战斗场面,泯灭恩仇的命运安排,全部被编织在严丝合缝的程式格律和环形对称的故事结构之中。
这里仅限于沿着其中两三条情节脉络,还原《艾尔登法环》英雄悲剧的精神,勾勒出英雄道德的轮廓。但FS社所刻画的独树一帜的英雄角色们还会一直活在我们这些玩家的心底,并不断激发我们对于古典英雄主义的与生俱来的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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