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拉维·乔德里,今年28岁,而且还不想死。
2023年五月十一日,波克兰-三号核试验项目标志着印巴边境关系进入了新的一轮紧张时期。作为对克什米尔边境另一边新的强硬政府所发出的威胁的回应,我们重启了地下核试验。但实际上,我们本来可以做出不一样的选择的。
我们本来应该做出不一样的选择的。
那时候我祖父已经八十一岁了,但还是被召回参与新的试验工作。他是曾参与过波克兰-二号项目的研发人员之一,巴巴原子能研究中心团队的一员。试验之前的招待仪式对他来讲是一个与老朋友再聚首的绝佳机会。而在他们的身后,全新一代的研发人员们准备好了全新一代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我陪着他去出席了活动,那时候我刚20岁,还是个即将开始攻读工科学士学位的热诚爱国者。当时的我就注意到了我国政府对于核技术的关切背后所潜藏的科研机遇,而我想要成为这事业的一部分。
那时的我满脑子都是想要追随祖父,成为像祖父一样的人。
命运为我们每一个人都准备好了机遇与挫折。这都是我们业报的一部分。我在拉贾斯坦大学拿到的成绩不错,但想要获选成为我祖父和他的同事们的继任者尚还不够。取而代之的是我得到了成为一名计算机工程师的机会,负责设计并维护我国导弹威慑系统的控制程序。
我的祖父最终于2029年去世,到头来,我走的路反而让我比他更多地参与到了印度的核武器计划中。
而今天是2032年一月二日,将来可能会留在历史上的一天,波克兰阴冷多云的一天。
早上八点,我沿着贾沙梅尔-焦特普尔公路开往我工作的导弹基地。我七点之前就得出门,而我怀孕的妻子,萨安维那时还躺在我们在拉蒂买的那座小房子里的床上睡得正香。
我每周会这么开车跑四趟,看守基地的士兵早就记住了我的脸。但他们还是会每次都认真完成例行安检核对程序,然后再仔细扫描一遍我的车牌。我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被监控摄像头拍下,所以留下痕迹证明每个人都尽职尽责做好了每件事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我停好车走进办公室,刷卡进门之后发现只有帕蒂在里面。不过他正全神贯注盯着自己的电脑显示器,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不过我能听到他的耳机里传来小班格拉流行音乐的声音。
我来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敲了敲触摸屏唤醒了电脑,印度时报的网站蹦了出来,和我昨晚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上面提供了几篇头条文章,主要是关于迷雾事件和南太平洋海上通讯中断的问题的。我们很幸运,这些问题离我们暂时还足够远。中国的航空母舰山东号及其战斗群已经被部署到了云雾边界,美国人对此不太开心,他们向北京方面表达了警告,并承诺保护民间航运。而他们就在迷雾的另一头也已经部署了一整支舰队的事情让他们说的倒好像无关紧要。
还真是纯粹的虚伪。
网站上还有其他一大堆表达担忧的文章,孟加拉国难民们正在涌向西孟加拉邦,而某种国际媒体根据推测起源地称为“山杜尔病毒”的病原体正在爆发。这是西方媒体对词语的典型挪用,而另有几篇报道指出,我们现在所面对的疫情可能与前几年在加拿大和阿拉斯加发生的类似事件有所联系。
这个世界正在变得越来越危险,我过往生活中的经验和当下现实之间的矛盾和割裂也越来越大。我真的不希望我的孩子将来要在恐惧中长大。
我热爱我的国家,印度人这个身份在很大程度上定义了我。我喜欢板球,支持拉贾斯坦皇家队,但那种观看他人参赛或者是观看我们邦的球队比赛时,和其他球迷同步的那种在胸膛中涌动的振奋和我在这里做的事情感觉完全不一样。对于我来说,作为一名爱国者意味着要不懈致力于改善周围每一个人的生活,在必要时准备付出一切代价保卫我们的生活方式,比一面旗帜或是一场比赛所意味着的东西要多得多。我们在这里做的事情相当危险,但我们的所作所为正是为了确保其他人会懂得尊重我们的文化和社会。有时候,这些事情非做不可,毕竟这从来就不是个每个人都能理性地,正常地思考的世界,而对那些做不到的人,通常情况下威胁和恐吓是唯一通用的语言。
已故的科学家兼总统A.P.J·阿卜杜勒·卡拉姆对这个问题就看的相当透彻。作为一个骄傲而聪慧的民族中的一员,他确立了印度的绝不首先使用核力量这一策略。但核威慑其存在本身可以有效阻止任何敌人以这一武器向我们肆意发起攻击。
在我长大成人之后一直相信这一套理论体系,但考虑到如今这个世道,我确实内心里稍微有些——
桌子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吓得我浑身一激灵。那是部有线固定电话机,这年头已经越来越少了。但是这座设施在设计过程中充分考虑了各方面的冗余系统。
我拿起听筒,“你好?我是拉维·乔德里博士。”
“博士,控制室这边需要你的帮助。”
对方说的是英语,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的声音。这种请求并不常见,但我立刻就明白了这是需要我去做什么。很快我就站了起来,把口袋里的东西都掏出来放在桌子上,包括钱包、手机还有一沓收据小票什么的。我又安静地走出房门,帕蒂甚至都没注意到我的动作。出门下楼,穿过水泥院子,另一头有一部电梯,我钻进去,刷了一下身份卡,按亮了底层按钮。
我在这座基地已经工作了三年多了,但是控制室我也只去过两次。第一次还是我入职培训的时候,被人带着遍览了一遍这座基地能看的部分。第二次是去向一个操作小组介绍情况。我也不太清楚这一次把我叫下去又是意欲何为。
但是那些军队里的伙计们也不会跟你好好解释原因。
电梯门打开,我沿着一条水泥走廊前行,走过的时候灯泡纷纷亮起,在我的前路上投下光芒。我又刷了一次卡,打开了又一扇门。
我的目的地灯光黯淡,左手边墙上的主显示器没有亮起。我面前还有一排桌子,有个人影坐在第二台终端机旁边。是个女人,而且我不认识这家伙。
“我就是乔德里博士,是谁找我有事?”
那女人转过身来面对着我。她肌肤黝黑,还穿着一身黑色的正装。“我需要你的帮助,博士。”她说道。我立刻认出她就是电话里的那个人。
“你不是今天轮值的操作人员。”我说道。
“对,我确实不是。”那女人从操作台前站起身来。让出了她身后一个摊在椅子里的男人,正好让我能看到那家伙额头上的血迹。
我刚向前迈了半步,就看到那女人手里攥着一把手枪,枪口正对着我的脑门,只好立刻打住。
“你干了什么!?”我喝问。“谁派你来的?”
“两个问题和答案都没什么屁用。”那女人答道。她说话带着明显的口音,但是我听不出是哪里的腔调。可能是非洲人?“我需要你的帮助,我们来让发射网络失去运行能力。”
“什么?”为什么我要——”
“乔德里博士,你这就是在浪费时间。如果你帮了我,你还能活下去,不帮,就是死路一条。”
“你是在威胁我?要杀了我?”
“用不着我来杀你,博士。”女人说道。“你要是不老老实实帮我,二十四分钟之后你自己的国家就要判你死刑了。”
“凭什么说我——”我话说到一半就咽了下去。她的意思已经非常清楚了。只有一个原因能解释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政府已经下令进行先手核打击了。”我意识到了答案,不由得喃喃出声。
女人点了点头。“你们的高层相信你们的国家正面临着邻国的攻击威胁。他们觉得自己找到了证据,足以证明乡镇地区流行的瘟疫是由敌对势力制造的细菌武器。情报官员相信他们在边境线附近找到的一系列实验室正是你们的敌人用以设计生物武器对你们发动攻击的根基。但他们搞错了。就在此刻,你们的军队正在准备对这些坐标发射导弹进行打击。但他们最后只会害死数以千计的无辜平民。命令很快就会到了。”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我问道。
那女人叹了口气。“我们现在纯属是浪费时间。我需要你的专业技能。我能让这座设施停转,但是那样无助于彻底阻止发射。我们必须彻底让这套系统锁死停转,这样才能让你的国家彻底无法使用这些武器。”
“你想解除我们的国家防御力量?”
“打出去的核弹可不是防御措施。”女人敲了敲控制台。“你参与建立起的这座设施本来用意是核威慑,但是很快这里的东西就不是威慑了,它们会变成催化剂。”
我的呼吸愈渐粗重,汗水也流了下来。不由得眨了眨眼睛,反射性地用手揉了揉。或许这是场噩梦,揉揉眼睛眼前的一切就会消失?但我再睁开眼睛时现实依旧。“你需要我做些什么?”我发出含混的声音。
她抬起左手,递给我一个U盘。“用你自己的维护权限登录系统,把这里面的东西转入控制台系统里,完成之后,启动里面的执行文件。”
“你这是在要求我叛国。”
“我是在要求你拯救无数生命,乔德里博士。这种时刻的选择决定了你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我踟蹰了起来。人类的历史由许许多多的爱国者的自我牺牲与自责的时刻点亮。奥本海默所引用的薄伽梵歌中的句子仿佛在我耳边响起——我成为了世界的毁灭者……在他面对选择的时刻,他打开了通向核武器无穷能量的道路。他的研究成果让美国获得了毁灭我们这个世界的能力。
那我又会变成什么样?
现在,我面对着我自己的时刻了。我的心绪萦绕在自豪、生存和毁灭的问题上。对于奥本海默来说,连遭到报复的可能性都不存在。但对我来说,我自己心里都非常清楚,释放出这样的力量是要招来报应的。
就在这里,就在这个最艰难的时点,我顿悟了力量的空虚与无力。
我决不能成为世界毁灭的推手。
我踏前一步,从女人手中接过存储器,插在了机器上,用我自己的权限登陆了系统。片刻之后,程序开始运行,我也彻底理解了到底发生了些什么。这程序是设计用来加密我们的机器,并以此为中介加密与其连接的所有系统的。只要这东西完成任务,我们的每一台机器之间的联系都相当于在用互相无法理解的外语聊天。之后要把所有系统从基本原则往上全部推倒重建至少也要花上六个月。
我又想起了祖父,他会怎么看待现在的我?他会怎么看待我做出的选择?我们家族的声誉就奠基在他一生的功业上。而我现在背叛了他,也背叛了自己一生的事业。接着,萨安维和我们之间做过的关于家庭的种种规划又闯进了我的脑海。她会理解我的。但是会有其他任何人和她一样吗?我不该自作主张给她带上如此沉重的精神负担的。
“我这段人生结束了。”我说道。“我该做些什么?我又能去哪?”
女人上下耸了耸肩,“哪里都行。这房间里的安保探头已经关掉了。我们的人已经黑进了存储系统,替换了监控记录。除非你自己跑去告诉他们,否则不会有当官的知道你在这里面都干了些什么。但是计划会知道的,计划会感激你的功勋,铭记在心。”
“什么计划?”
“抱歉,这个我不好说。”
我长叹一声,捋了捋头发,试着做一点正常的思考。“我不能再留在印度了。在这地方我肯定是活不下去的。”
“你不必感到羞愧的。”女人说道。“你刚刚拯救了数以百万计的生命。”
“世界都快要分崩离析了。”我说道。“满世界那么多核武器蓄势待发,你们没办法全都拦下来的。”
“光靠我们自己确实做不到。”那女人附和了一句。“但是你忘了些东西。”
“忘了什么?”
“人性。”女人露出了一丝微笑。但语气相当诚恳,没有一丝笑意,反而带着论断的决意。“你真以为你是唯一一个被迫在这种时候面对这种选择的人?”
“你是说其他国家也有——”
“一部分是的,还有一部分被他们自己的人解除了核武。我们现在就站在自我毁灭的悬崖边,早点把大家的手都从大红按钮上面拽回来,我们也好早点开始解决真正的问题。”
就在她说话的当口,程序读完了条。我注意到存储器根目录里多出来了几个文件。女人伸手去拿存储器,但我先一步抓住了那东西。“为什么你要拿走这个?”我问道。“这里面的加密文件应该可以让持有者逆转程序掌控核武吧?”
女人皱起了眉头向前迈了一步,把手枪顶在了我的胸口。“形势可能会发生变化。”她回答说。“也许有一天我们会需要这些武器。”
我摇了摇头。“不会。这个世界什么时候都不会需要核导弹了。我今天意识到了这一点。你要是想要就杀了我吧。”
我们彼此瞪视,流逝的分秒化作相同的重压担在我们身上。我能感觉到她内心的挣扎,命令和良知之间的彼此拉扯。“你叫什么名字?”我突然问道。
她犹豫了一下。“阿巴约米。”最终她还是开口答道。
“这间控制室里应该有六个人在。”我说道。“你应该没杀了他们吧。”
“幸好没有。”
我慢慢用力把U盘从机器上拔了下来。“阿巴约米,你之前要求我做了一个艰难的抉择。现在我得请求你做同样的事情。要么杀了我然后拿走你想要的东西,或者你可以选择相信我然后转身离开,也相信自己完成了阻止核战的任务。”
阿巴约米举起了左手,掌心对着我慢慢后退了两步。“很好,乔德里博士。就像我之前说的,不会有人知道你我之间的牵涉的。”
“谢谢。”我说道。
“道谢的应该是我,博士。”阿巴约米边说边后退,渐渐隐入了控制室另一头的阴影中。“很高兴能认识你,真希望我们是在正常点的场合相遇的。”
“我也一样。”我回答道。
但声音飘散在空气中,无人应答。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看了看那个瘫在控制台上神志不清的家伙。其实我挺想帮他一把的,但是那样的话我就得解释自己为什么在这地方了。我不知道阿巴约米是怎么进来的,也不知道她打算怎么出去,我只能寄希望于她在监控探头的问题上没骗我,但愿他们真的黑掉了记录,能让我不为人所见。
我拔腿就跑,一头钻进电梯按下了最上层的按钮。电梯上行途中,我意识到我不能拿自己的命赌这个问题。等到政府发现这里出了什么问题,他们肯定会彻底调查这里,如果记录里有任何信息和我扯上了关系,我肯定都逃不过一番讯问。所以我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到时候撒谎或者死撑过去,要么我现在就得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又一路穿过院子,走向办公楼,打开大门回到办公室。帕蒂还在盯着电脑显示器。我瞥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钟,才刚刚八点半。这么点时间里居然能发生这么多事情。
我拾掇起放在桌上的钥匙、手机和钱包,期间手上哆嗦就没停下来过,把东西塞进裤子口袋里的时候还差点害得我把东西都掉在了地上。周围的一切都安静平淡,但我心里一直觉得下一秒警报就会猛然响起,然后就会冲进来一堆人把我按住带走。
一分钟后,我又来到了基地外面,钻进了我的车。驶向大门的时候我对着那个几十分钟之前把我放进来的家伙笑了一下。“忘带钱包了。”我这么跟他说的。“得回家去取一趟。”
士兵点了点头。“明白了,请便,乔德里博士。”栏杆随之缓缓升起。
路上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能和我的所作所为以及后果隔离开来的一个小时。脑海中掠过一个又一个计划,不管我怎么评估这些计划,首先我必须尽快离开这个国家。离我们住的地方最近的机场在斋普尔,差不多有八小时车程。——跨过国境,在巴基斯坦那边倒是还有几个机场近一些,但是没有合适的道路,我也不能带着萨安维一路穿过这么个要命的国家。
我们必须得驾车行进,赌在我们可以全程躲开监控。如果能赶到木纳巴奥,我们或许就能穿过边境,再找一班航班离开巴基斯坦。
我不知道我们到底怎么才能做到所有这些。
我开下主路,拐过回家的最后一个弯。下车的时候,手机开始在口袋里震动嗡鸣,我放着没管,抓紧时间跑上楼梯冲进屋子。
“萨安维?萨安维,你在哪儿!”
“这里。”
我猛冲进餐厅,认罪的口供差点脱口而出。萨安维正坐在餐桌边上,对面坐着一个穿着一身黑色正装的亚洲男性,我冲进来的时候他正好站起身来,转过身面对着我伸出了手。
“乔德里博士?我是亚科米,我相信你已经见过我的同事了吧?”
我打量了一下那只手,接着又打量了一番这个人。“你们的人还想从我这拿到什么?”我冷声问道。
亚科米的手缩了回去,又看了一眼萨安维。“如果有什么冒犯的话我非常抱歉。但我已经和夫人解释了都发生了什么。我是凤凰计划派来的人,由我来带你们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