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想《黑神话:悟空》的第一个概念宣传pv发布之时,全网多少游戏爱好者为止振奋不已。不仅振奋于其画面精良的表现,更惊异于《黑神话:悟空》对原著《西游记》的大胆改编。
作为游戏剧情蓝本,《西游记》正传中的天庭和西天都是光明的象征,在游戏中却疑似堕落腐化的形象,这种极具冲击力的反差使得故事更加具有“叛逆”色彩。
而随着后续游戏科学实机演示等短片的不断发布,这出黑暗奇幻史诗的世界观构筑也越来越细致,吸引了不少“黑学家”前来考据分析。
《黑神话:悟空》主视觉
而无独有偶,在西方尤其是英格兰地区,有这样一个神话传说,其传颂度知名度都十分高,这便是“亚瑟王和他的圆桌骑士”的故事。
近期更新了官方中文的《污痕圣杯:阿瓦隆的陨落》,正是对亚瑟王神话进行暗黑创作的代表作。
游戏现已更新中文
以此作为典例,我将分析波兰人是如何对亚瑟王史诗进行暗黑创作的,并试图分析其背后的思想诱因和行为依据,以期解答人们热衷于暗黑神话的原因。
一、游戏改编之路:从桌游到PC游戏
《污痕圣杯:阿瓦隆的陨落》最初是由波兰著名桌游企划商Awaken Realms(AR社)联合本土奇幻作家克日什托夫·皮斯科尔斯基(krzysztof piskorski)在2019年推出的桌游企划。
这一桌游企划在众筹网站KS上一经推出就收获无数同好的青睐,最终成功筹得41939名玩家超过600万美元的众筹款。
可以说,这一桌游从诞生之初就是万众瞩目的存在。桌游实体版面世发售后,桌游以精良的制作、瑰丽的模型、严谨的设计受到大家的一致好评。
AR社作品一览
而这一游戏的两部电子版,也由AR社亲自监制并发行。一部是对桌游玩法忠实改编的卡牌游戏《污痕圣杯》(Tainted Grail: Conquest),另一部则是开放世界的RPG游戏,即今天所讲的与桌游同名的《污痕圣杯:阿瓦隆的陨落》(Tainted Grail: The Fall of Avalon )。
由此可见,AR社对这一IP的运营充满了希冀和野心。游戏的画面表现颇具张力,构成了影响玩家体验最直观的幕布。在这幕布之上,高低交错的地形在岛屿上盘踞:海岸崎岖、山脉蜿蜒、城堡耸立、城墙庄重。散落其间的,是独属于这一黑暗神话史诗的“巨构物(megastructure)”,即游戏中散落在岛屿上的巨剑、巨神柱、光柱、黑暗粒子团……,每一处奇观般的景致,都勾起玩家前去探索的无尽欲望。
神秘的巨剑雕塑
阿瓦隆岛屿的古老遗址
游戏系统方面,传统RPG该有的一个不少:六大属性、装备系统、炼金烹饪系统都很好融入到游戏中,并通过探索地图、做支线任务、刷怪等行为掉落的经验和装备构成逻辑自洽的行动闭环。里边最值得一提的就是PRG游戏必备的搜刮系统,玩起来让人直呼上头,本人在游戏中直接化身屯屯鼠,不管是垃圾还是宝藏,框框一通乱捡(当然等重量过重无法奔跑时,丢弃垃圾也让人直呼下头)
经典的六大属性(游玩时为英文版,现已更新中文)
清背包一时爽,一直清背包一直爽(游玩时为英文版,现已更新中文)
作为PC游戏,《污痕圣杯:阿瓦隆的陨落》的表现无疑是合格的,绝对是西方幻想类游戏爱好者的福音。而在这一IP系列的魅力之源——剧情方面,游戏表现也是不遑多让。不同于AR社之前的《污痕圣杯》(Tainted Grail: Conquest)。在本作中,游戏剧情选择沿袭相同世界观和地图的前提下,做了适合于电子游戏的改编。
奇幻诡谲的场景
为了防止剧透,我就只谈下背景相关:游戏发生在名为阿瓦隆的岛屿上,在威尔士神话中,这座岛被称为“天佑之岛”(Isle of the Blessed)。亚瑟王在卡姆兰战役后身受重伤,前往这座岛屿修养,并在这里建立起巨神柱,庇佑一方。亚瑟王死后,一切开始朝着不可知变化,怪物(Wyrdness)肆虐,先民(Fore-dweller)苏醒,传说中的湖中剑(Excalibur)也遭遇腐化。一切,仿佛都与那座曾经象征着光明与希望的“圣杯(GRAIL)”有关……
游戏中的咖喱棒
简短的引入就到这里,具体的剧情在游戏中有更精彩的呈现。看不懂英文也没关系,游戏已经于10月3日迎来史诗级更新,不仅画面翻新、加入全新玩法,更是会直接实装简中。感兴趣的玩家可以期待一波。
二、圣杯与阿瓦隆:光明象征的畸变
光明与黑暗自古以来就是二元对立的概念,一方代表善、一方代表恶,而艺术创作的主流范式终究是善胜过恶。以宗教为例,宗教在人类价值观塑造过程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影响作用。
世界上主流的宗教都代表着人类的某种终极关怀,基督教圣经“启示录”一章中对审判日的描述督促人们在现实生活中积德行善。
佛教对于“众生皆苦”的看法,也影响着佛教徒们企图超越生老病死,断除无明,以得到解脱,进入涅槃的终极追求。
米开朗琪罗《末日审判》
这种终极关怀,通常会被具象化为某处地点,这类地点通常被冠以乐园(Paradise)之名。
这些地方通常充满神圣与威严,作为公正和怜悯代表的圣人们在此不食人间烟火,俯瞰众生,而凡人一旦有机会抵达此处,就能超凡脱俗,远离一切痛苦。
犹太教的伊甸园、佛教中的西方极乐世界是如此,神话中诸如希腊神话中的赫斯珀里德斯(Hesperides)、爱尔兰神话中的提尔纳诺、挪威神话中的瓦尔哈拉亦是如此。
《异度神剑2》中的“乐园”也是如此
在《污痕圣杯:阿瓦隆的陨落》中,阿瓦隆便是这样一处“乐园”。其代表的,正是亚瑟王神话中的终极关怀和“圣杯”的至高光明。然而光明形象并非无暇之物。无论多崇高的形象,终究是人来塑造的,而只要有人类想法的掺杂,即使是设定看似完美的“乐园”,也会在后续的演化、发展中得到畸变的解读。
如果说光明形象是人们对于神迹是美好希冀投影,而在神迹背后那股强大、不可名状的力量,则蕴含着人们对于力量来源的恐惧。
在亚瑟王神话中,“圣杯”是亚瑟王一生最大的追求。在传说中,喝下圣杯中盛过的水,就能获得返老还童乃至永生不死的神迹,亚瑟王神话中的各圆桌骑士也为之疯狂。
日本著名二次元社团“型月(TYPE-MOON)”所创作的《Fate》系列,其灵感来源也是于此。
一切都是时臣的错……
以“圣杯”为代表的神迹之基、力量之源,其本身不带善恶的极端力量,这让神迹的出现成为了一念善恶的摇摆概率。游戏中腐化变质的“阿瓦隆”,便是“圣杯”力量所带来的动荡、暴力的副产品。
又如在《圣经:创世纪》中,曾记载了耶和华曾毁灭了所多玛(或称索多玛)和蛾摩拉这两座城市的故事,书中这样记载——
“耶和华从天上把燃烧的硫磺降在所多玛和蛾摩拉两地,毁灭了这两座城和其中的居民,包括整个平原和地上的植物”
在这段描述中,上帝俨然成为了毁灭的化身。
神要毁灭所多玛
在印度教经典,被誉为“神之歌”的《薄伽梵歌》中的
“现在我成了死神,诸世界的毁灭者”
也因原子弹之父奥本海默的引用而广为人知。
《奥本海默》电影相当不错,强推IMAX版
这两者都体现出人们对于光明世界中毁天灭地力量的敬畏,但与纯粹司掌战争或者死亡的神明定位不同,耶和华和黑天作为基督教和印度教的至高者,并非是痴迷于毁灭的存在。
可是谁又能保证祂们掌握了如此强大的力量后,会一定循规蹈矩妥善利用这股力量呢?假设至高存在并非纯粹的光明,那背后的黑暗会不会残酷到让人绝望?《圣经》中的故事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其他更加剑走偏锋的“伪经”了。
著名的伪经:《死海文书》
在《污痕圣杯》中,对于恐惧氛围的营造也贯彻始终。而你越是接近最终答案,那种不可名状的恐惧就越是强烈——这种恐惧的来源正是你曾经最信任的东西。
【有剧透】知晓真相的人(游玩时为英文版,现已更新中文)
因此,恐惧,正是促使将对光明形象解读拨向黑暗与畸变的心理诱因。那么,为何人们要利用这种恐惧进行创作,而不是选择坚定相信神话中光明性呢?
通过接下来对亚瑟王神话三部文学作品的解析,或许你会得到答案。
三、故事的另一半:信仰流转的嬗变
中世纪最早关于亚瑟王神话的著作,最为著名的是托马斯·马洛礼的《亚瑟王之死》(Le Morte D’arthur),记述了亚瑟王自出世到他遁居“阿瓦隆”为止的完整故事。
在马洛礼笔下,圣杯是神圣的象征,是上帝的恩典。为了寻找圣杯,亚瑟王和骑士们历经波折仍坚定不移,这一时期的亚瑟王神话是坚定的信仰。
《亚瑟王之死》书影
19世纪早期,随着浪漫主义的兴起,人们开始重新挖掘文学作品中的普世价值,其中英国维多利亚诗人丁尼生耗费四十余年编著的《国王叙事诗》(Idylls of the King),成为其中翘楚。
在本书中,圣杯则成了一种虚幻的存在,追寻圣杯的骑士们也被视为一种愚蠢的行为,对于上帝的怀疑已经出现,这一时期是动荡的信仰。
多雷为《国王叙事诗》绘制的版画
而到了20世纪,在针对亚瑟王神话进行再创作的作品中,影响力最大的就是1958年怀特所写的《The Once and Future King》。虽然在本书中也提及了寻找圣杯的过程,但圣杯已经成为了世俗统治者为了控制民众编撰的虚幻存在,骑士们已经失去对于上帝的信仰,在这个故事中,亚瑟王日益堕落,为骑士们布置寻找圣杯的任务也不过是为了支开骑士的权宜之计,在这一时期,信仰已经消失殆尽。
《The Once and Future King》书影
以这三部作品为代表,可以透视反映在亚瑟王神话背后关于信仰流转的嬗变过程。而这一过程折射的,正是人们热衷于黑暗神话的思想动因。
因此,AR社和克日什托夫·皮斯科尔斯基选择将亚瑟王神话作为暗黑改编的素材,从文化发展源流上也契合了信仰消解的趋势,并以第九艺术的形式进行更加生动形象的改编。
《污痕圣杯》的主创:krzysztof piskorski
追溯社会根源,我们看到,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人们渐渐失去了信仰,这与韦伯所说的“现代的铁笼”不谋而合。随着现代社会完成了对古代世界的“祛魅”后,宗教不再承担人们的生活意义,理性化的倾向越来越把现代铸造成了“铁笼”,所有的东西变得越来越“确定”。
现代人越来越倾向于让工具理性而非价值理性去接管自己的判断,虽然人们不再有相信某一终极关怀的动力,不再盲目乐观了。
但这种盲目乐观被打破后,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悲观和绝望。
马克斯·韦伯
上帝死了之后,人类也迎来了童年的终结。
成长总是伴随着阵痛,这股阵痛反映到文学创作上,就形成了象征主义、表现主义、现代主义等倾向于个体价值表达的风格流派,这看似是与一直以来光明战胜黑暗的创作范式相悖,但其实是人们的主体间性不断增强的体现。
与其相信光明战胜黑暗,倒不如是相信依靠自己的判断去定义什么是光明,什么是黑暗。
象征主义和现代主义的标志性文学作品:波德莱尔《恶之花》
由此,原来光明的宗教传说、神话传奇的细节被挖掘,解读角度不断拓展。
在这样的视域下,亚瑟王传说的光明性实际上消解了史诗的可信度,反向解读故事的黑暗面,反而增补了史诗的真实性。
游戏过场
不过即使如此,也并不意味着在信仰湮灭后,人类就会迎来创作的急转弯。
长期历史塑造的惯性仍旧存在,在多重价值并存的世界下,话语权的定义被赋予每一个人。
那么,你是更相信圣杯光明属性的存在,还是更希望看到腐化的圣杯?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