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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去年今日。
今日是我來桃花村剛好滿一年的日子，一大早我便倚在門框上，看著還尚未完全熱鬧的街上，零星路過的行人。
雖說已經立春，但嚴冬的寒冷還並未消散，我揉了揉凍得有些發紅的手，情不自禁的放到嘴邊呵了口氣。
短暫的溫暖讓我有片刻恍惚，那個白衣小姑娘又浮現在我眼前。
罷了，我晃了晃腦袋，不去想這些事。
回頭看到白祈右還在賣力的打掃，察覺到我的目光，抬頭衝我笑了一下。
“笑什麼笑，打掃完以後再去把昨天的帳清了！”
聽到這句話，白祁右剛才還滿臉笑意的樣子，一瞬間就垮了下來。
“掌櫃的，昨天的帳就是我算的，今**可饒了我吧。”
我瞪了他一眼：“再頂嘴，這個月的工錢就別要了。”
本來還想再說什麼的白祁右，此刻也只能悻悻的閉了嘴。
我看著他的樣子，覺得再這麼下去也確實不是辦法。算賬這種事對於我們倆來說，可真是整日裡都焦頭爛額的事。
我盤算著等忙完這兩日，再去貼招人的告示，希望這次能讓我招到一個稱心如意的算賬先生！
眼看街上的人氣兒漸高，我也回店裡準備收拾收拾開張，今日可不能怠慢了。
就在我回身的瞬間，隔壁的茶葉店也有了動靜。
我站定腳步，打了個招呼：“小葉姬，早啊。”
是隔壁茶葉店的小女兒。
雖說是個女兒身，卻整日裡打扮的如同一個假小子，只有身上常年不變的嫩綠色衣服讓她還顯得有些女兒家的嬌氣。
手腳也同男孩子一般勤快伶俐，每天早晨都是她第一個跑過來開門看店。
這條街上的所有人都在誇葉家生了個好女兒。
葉姬衝我爽快的笑著回應：“早啊，樊老闆。今日可是貴店大喜，待會我可要討杯酒喝。”
我擺擺手向裡走去：“好說好說。”
隔壁的葉氏茶葉店是這條街上為數不多還存在的老店，能在桃花村這種人流不斷更迭的地方生存這麼久，實力可見一斑。
今日因著日子特殊，我索性也大方了一回，將店裡所有的東西都減了二錢。
聞聲而來的人也是絡繹不斷，寒冷的空氣也都被隔絕在外。整個店裡都是熱氣氤氳，讓人心裡也是暖乎乎的。
我好像，又回到了我剛開張的那一日。
初春的陽光還在冬日的寒冷中朦朧，沒有那麼耀眼的光芒，直到日落西山才堪堪染紅了半邊天。
我想著今日應該也不會再有人來，便想囑咐白祁右早些回家。
誰知我話還未出口，門口一個被夕陽拉長的身影就這麼投進了我的店裡。
隨後小葉姬的腦袋便從門後鑽了出來，手上似乎還捧著什麼東西。
看到我後嘴角立刻咧出一個大大的笑：“樊老闆！我還沒來晚吧。”
她比我小了幾歲，因此我也一直拿她當成小妹妹看。
我慢步走過去，揉了揉她細碎柔軟的頭髮，因為一天的忙碌顯得有些雜亂：“你說你，一個姑娘家的就不能好好注重一下自己的臉嗎？”
她俏皮的衝我吐了吐舌頭，一個不注意就從我手底下溜了進去。將她手中的盒子放在桌子上，我才仔細的定睛看去，那是一個精緻的雕花紫檀木盒。
葉姬得意的拍了拍那個盒子：“說好來找樊老闆討酒喝，怎麼能空手來。這是我去年攢下來的柿葉茶，整整一年才攢了這些。雖說不是什麼貴重東西，但好歹是我親手備下的，恭賀樊老闆今日之喜。”
我走上前小心的打開盒子，一股濃郁的清香撲面而來，帶著淡淡的柿子香氣。
小葉姬隨手抓起桌上的一杯茶就灌進肚子裡，臨了卻皺起了眉頭：“樊老闆，這茶泡過了，太苦了。”
我輕輕笑了笑：“知道你對茶道頗有研究，方才招待客人沒注意看後院的火，這水就滾的沸了些。”
得了我的誇獎，小葉姬也得意的朝我挑了挑眉。
我捻起一片枯黃的葉子，放到面前仔細端詳：“沒想到柿子葉也能當茶喝。”
葉姬噗嗤一笑，看我的眼神好像有些驚訝：“沒想到還有樊老闆不懂的事情，因著家裡的原因，我自小就對各種葉子著迷，家裡的茶譜什麼的更是在我七歲時就翻透了的。”
“柿子葉不僅能當茶喝，對於你們這種整日操勞的人來說還大有裨益。”
我看得出來，她這份禮物是費了心思的。
於是走到櫃檯後面摸出一瓶桃花醉，隔空扔給了葉姬，她伸手一撈，那瓷瓶便穩穩的落在她懷裡。
等看清是什麼以後，葉姬臉上是掩蓋不住的驚喜神色：“樊老闆大方！聽聞尚添酒樓的桃花醉十兩難換一瓶，沒想到今日我也能淺嘗一口。不枉費我攢了一年的柿葉茶！”
我笑道：“喜歡就好，謝謝你的禮物。”我往門外瞧了一眼，天已經有些暗了下來：“天色不早了，快回去吧。”
葉姬回身衝我揚了揚手中桃花醉的小瓷瓶：“不謝，託樊老闆的福，今日我們茶葉店的生意也好了不少。”
隨著夕陽的最後一點餘暉，她的身影也漸漸消失不見。
二．葉家有女。
時間過去的總是那麼快，還未從嚴寒中緩過勁，夏天的炎熱就已逼近。
這幾個月裡，我來來回回換了三四個算賬先生，卻都不甚滿意，不是反應太過遲鈍，就是忙中出錯，還沒有我算的明白。
看著這幾日又被我拉來充數的白祁右，臉色一天比天差。我又於心不忍起來，嘆了口氣準備繼續去貼告示。
只是今日似乎有些不同，往日裡不見有一人駐足的告示前，如今卻被圍的水洩不通。
我好奇的湊上前去，才聽明白緣由。
原來是當今聖上因著今年夏天酷熱難耐，要舉辦一個品茶大會，與之前不同的是，這一次是從民間選拔，也就意味著人人皆可參加。
當然，沒有一點真本事的人，也不會去自討沒趣。
腦子裡突然想到什麼，我攥緊了手中來不及貼的告示，往回走去。
待走到門前，我偏頭看了一眼隔壁的葉氏茶店。奇怪的是今日它竟未開門。
要知道這可是我知道里的第一次。
有葉家那個好女兒在，不論寒冬酷暑，那都是風雨無阻。
我心裡有些納悶，但也不知道該找誰去問。便暫且壓了下來，打算明日再告訴她也不遲。
第二日，我早早的便侯在門前，今日店門倒是開了。不過我瞧著小葉姬的神情卻有些不對勁。臉上不知怎地，還有些淤青。
我心下一緊：“你昨日做什麼去了？”
平日裡一直大大咧咧的小葉姬，今日卻是連一點笑意也不見，對我的詢問也是充耳不聞，只是沉默著搖了搖頭。
我不知發生何事，她不講，我也就不便繼續追問下去。
只能試圖用昨天那個消息讓她高興一點：“小葉姬，今年聖上要舉辦的品茶大會，可是人人皆可參加。你不打算去試試？”
她拿著門板的手一頓，眼睛裡瞬間起了水霧。
瞧著她的模樣，我一時之間有些手足無措。
“你···你別哭啊，我這···”
聽人家講，這女孩子哭起來，可是比算賬更讓人頭疼的事情。
小葉姬蹲在地上，終於說出了她這兩日來的第一句話：“樊聲哥哥，我去不了了···”
她很少叫我哥哥。
我走過去陪她一起蹲下，幸好現在街上還沒有什麼人，不至於被人嘲笑我們這狼狽的模樣。
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頂：“我知道那是你一直以來的心願，不怕，什麼事情都有哥哥在。”
一向以堅強示人的葉姬聽完這話，淚水卻如同決堤一般湧出，這是我第一次見她如此。
她小小的身影就這樣一動不動，聲音中帶著哭腔：“樊老闆，你知道嗎？我為什麼總是一副假小子的模樣。”
我知道她現在更需要一個聆聽者，因此沒有答話，只是撫摸著她頭頂的力氣又重了幾分。
“因為這是我阿爹阿孃的心願。他們一直想要個男孩來將這個店傳承下去，但可惜啊，我不爭氣，偏偏生得了一個女兒身。”
我微微一愣，沒想到背後竟是這樣麼？
“這不是你的錯。”
葉姬抬手隨意的抹了一把臉上的眼淚：“可他們認為是我的錯！阿孃因為生我傷了身子，再也沒有辦法生養。我從小就知道我要爭氣，要讓阿爹阿孃引以為傲，向他們證明女兒身也可以做到他們想象中的那樣。”
“所以我不斷逼著自己努力一點，再進步一點。或許就是因為這一點點，阿爹阿孃就會多看我一眼，會誇我一句‘葉兒真是我們葉家的好女兒’可是沒有，這樣的場景從來都沒有過。”
街上人漸漸多了起來，看著還沉浸在過去久久不能回神的小葉姬，我將她從地上拉起來，帶到了護城河邊一處隱蔽的涼亭裡。
夏日裡，河邊的風吹過來還算帶有一絲涼意。許是這陣風吹進了心裡，一路上失魂落魄的小葉姬此刻有些回過神來。
眼圈還是有些紅紅的，只是聲音裡不再帶著哭腔：“我以為我把茶葉店打理的井井有條，甚至不用他們過問一句，就可以了。可是，直到昨日裡我同他們說我想要去參加品茶大會，他們臉上那輕蔑的神色我到現在還記得。”
這種事情，我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安慰，依舊只能輕輕拍拍她瘦弱的肩膀，說幾句無關痛癢的話：“我們那條街上，所有人都覺得有你葉家女，是好福氣。”
葉姬冷笑一聲，繼續著剛才的話：“我阿爹說，你一個女兒家就不要去拋頭露面，等你明年過了及笄之日，我就去替你找一門好親事。然後他去過繼一個男孩，讓我把茶葉店交給他。”
“我實在不知怎麼說，就頂撞了一句說我不嫁，結果就換來了臉上這一巴掌。”
我聽完手下一頓，不曾想過世間竟還會有這樣的父母。
同時又心疼的看了一眼她臉上那塊傷，一夜過去了淤青還這麼明顯，想來是下手不輕。
“那個我想了這麼多年的品茶大會，沒有他們的引薦書我是去不了的啊···”小葉姬將頭埋進膝蓋裡，身影微微抖動著。
按照律法，未及笄的女子參與皇家事宜，都需要家裡親人的引薦書。
我走過去將她摟進懷裡：“沒關係，你不是叫我一聲哥哥嗎，這份引薦書，我幫你寫。”
懷裡的人猛地抬起頭，一臉不可置信的望著我：“真的嗎，樊老闆···不，樊聲哥哥，這真的可以嗎？”
我放開她，用手中的扇子輕輕點了點她的頭：“你都叫我哥哥了，還有什麼不可以。我能幫你的不多。”
看著她期待的眼神，有些話我卻不得不說：“我幫你寫引薦書容易，但你還是要想辦法說服葉老爺和葉夫人，畢竟他們才是你的親人。我只是不忍心看你就這麼錯過一直以來的願望，以你的能力，一定能在聖上面前奪得頭彩。”
如果錯過了這次，那將會是她一生的遺憾。
我們也都是在賭，賭她在聖上面前得到誇獎，賭這一次能讓父母刮目相看。
三．葉嚮明志。
第二日，門剛開，那個嫩綠色的身影就悄悄鑽了進來。
只不過今日不同的是，她罕見的穿了裙裝。
小葉姬臉上笑意盈盈的，與昨日那個哭的梨花帶雨的小女孩簡直判若兩人。
她在我身前轉了幾圈，有些期待的朝我問：“怎麼樣？樊聲哥哥，今天我好看嗎？”
嫩綠色的裙裝正適宜她這個年紀，平日裡有些髒兮兮的臉上今日也薄塗了一層胭脂，猶如剛成熟還掛在枝頭的蜜桃一樣，青澀中又帶著粉嫩，是她這個年紀該有的少女氣息。
我毫不吝嗇的誇獎道：“好看，好看極了。這才像是我妹子。”
小葉姬被我逗笑，隨後又臉色鄭重的和我道：“這才是真的我，這一次我也想以自己的身份活一次。”
我試探性的問道：“葉老爺他們怎麼說？”
小葉姬擺擺手：“還能怎麼說，就還是那一副說辭。只不過這一次我想做自由飄落的那片葉子，而不是被風吹掉的落葉。”
她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這次不錯哦。”
我輕笑了一聲：“能得到你的誇獎，今日這茶看來就算上乘了。”
葉姬將茶杯放回桌上：“我和他們做了交易，如果這次我不能爭得頭彩，那我就回來聽他們的嫁人。但如果這次我贏了，他們就會重新考慮。”
我點點頭，這已經是眼下能做到的最好了。
抬手給兩個茶杯都填滿水，澄黃色的茶水裡都是對未來的希冀。
我端起一杯敬她：“那就祝你此去一帆風順。”
小葉姬二話不說就將面前那杯喝的一乾二淨，隨後起身毫不猶豫的往外走去。
兩月後，初秋的涼意帶走了夏日裡最後一點餘溫。
我隱約聽著軍中最近是出了一件大事，不知從哪來一位小將軍，在戰場上百步穿楊，歷率戰功。
是她吧，我想。
小葉姬的消息也傳了回來，不出我所預料，她那一手鑽研透頂的茶道在殿前大放異彩。聖上龍心大悅，還親手給葉氏茶店題了字。
那日見葉氏父母，臉上也是止不住的笑意。
聽聞他們也要不日進京，叩謝聖恩。
我拿出小葉姬送我的那一盒柿葉茶，坐在店門口小酌，看著街上依舊繁忙不停的人。
身後是白祁右不斷催我找算賬先生的抱怨聲。
我假裝聽不到，也不去理會。
就這樣靜靜的盯著秋日裡堆滿的落葉出神。
那個姓葉的小姑娘她終於做到了。
甚至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好。
我拿出一片葉子蓋在眼睛上，嘴角不自覺地笑了起來。
偷得浮生半日閒一般就這樣依靠在門框上，享受著初秋金黃的日光落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