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遊信提供的遊戲。本文略有劇透。
圍繞打牌和出千，曾有非常多影視和文學作品，真是颯爽英姿。但《千爵史詩》以電子遊戲來講述一段出千冒險，“玩”起來的感覺就很特別了。而且遊戲並無意去講一個酷炫、激情、甚至神奇的故事。
捕捉牌桌上微妙的時刻
《千爵史詩》努力地捕捉在牌桌上出千時刻的微妙經驗。
在第一個千術“卡奧爾美酒”中，主角尤金試圖藉助倒酒的機會偷窺對手的手牌，而我則需要一邊注意倒酒的狀態，一邊琢磨對手的手牌。我必須控制倒酒的速度，太慢會無法看到牌，太快則來不及觀察。我必須迫使自己“一心二用”、兼顧左右。這裡的微妙之處在於，這一瞬間恰如尤金在倒酒時——他也必須一心二用。
此處更精彩的設計是“計時”。玩家每一次坐上牌桌都會處於時間限制之下，這一時間限制實際上代表了對手的耐心和警惕程度。當警惕程度到達極限，對手將憤怒地指責尤金和聖日耳曼伯爵的出千行為，也即遊戲失敗。 “計時”機制的運用精彩地實現了敘事表現。對不熟練感到緊張、對左右兼顧感到慌亂、對失敗可能感到恐懼，一個新手“老千”的這些內心狀態在“計時”的迫促下被精妙的捕捉與表現。偷窺手牌或許不難，也是簡單直接的原理；但正是在酒杯滿溢前、在那緊促瞬間，一種“真實”發生的經驗——尤金的經驗——進入到我之中。
除了對玩家行為的控制，“計時”條本身也包含敘事內容。遊戲不僅利用時間向我施壓，而且始終要求我注意這種壓力的變化。在牌局剛開始時就加註，通常會引起對手地警惕，具體表現就是計時條大幅增長；但在後續的牌局中，儘管倍率提升、賭注增加，對手的警覺反而不會提升太多。這一細節巧妙地表現了牌桌上賭徒們的心理過程。尤金的加註、失誤等行為會不同程度的影響對手的“內心”。於是玩家對“計時”的注意力與尤金對牌手們的心理觀察被關聯起來。這又進一步地表現了那種牌桌上的微妙瞬間。
遊戲中還包括一些突發狀況，需要在從未預演和教學過的情況下進行一些操作——因為打牌確實是這樣的，意外很多。“即興畫師”這一千術就來自尤金（和我）的臨場想法，我們遭遇了其他老千的狙擊，在那突如其來的十幾秒裡、在對手越發警惕的耐心和視線裡，急需一個破局之法。一閃念間我竟然成功了；這種驚喜、激動、自得、以及鬆了口氣的心情想必與尤金是一樣的。發現困局的解法，發現自己的行動對這個世界有所影響，這樣的驚異感正是我與尤金的遊戲樂趣所在——話說，尤金會認為學習與操弄千術如同遊戲一般有趣嗎？
一般來說，單純的QTE會使得玩家認知與遊戲敘事切割。在通常的QTE中，玩家將注意力放在手柄按鍵“X”或“Y”或“A”，但這些按鍵卻不對應於遊戲內容中的某個意義。而在《千爵史詩》中，隨著千術精進，手柄的操作對應於洗牌的技巧，“L鍵下”對應著“切牌”， “L鍵右”對應著“挪移”等。這些操作技巧與洗牌技巧一樣，需要快速、準確、熟練，需要對局面有所判斷，需要正確的時機，而且常常面臨失敗。更重要的是，何時應該切牌、落牌或挪移，需要玩家理解千術發生的實際原理。這些按鍵關聯著行動的意義，玩家思考著的、感受著的東西與尤金是一樣的。情緒和認知雙重同調，於是我能夠更真切地理解尤金作為新生牌手的經驗。
《千爵史詩》對機制的精心設計實現了精彩的敘事效果，表現了出千時刻那種微妙、豐富、關聯的經驗。
對“出千”精心地抽象
在遊戲中表現這種經驗需要充分的遊戲設計技藝和靈感。選擇千術實踐中的哪一種感受和情緒？如何設置最精巧的機制和形式，比如“計時”？不如說，正是遊戲創作者們的能力或“天才”，實現了遊戲中恰到好處的抽象，從而精彩地表現了出千的經歷。
貢布里希在《藝術的故事》中曾如此形容馬奈的作品：
在任何一瞬間裡，我們都只能把目光集中在一處——其餘的地方在我們看來就像是一堆亂七八糟的形狀。我們也許知道他們是什麼，但是我們沒有看見它們。以此而論，馬內的賽馬場石版畫更“真實”。……它在一瞬之間把我們帶進藝術家目擊的那個喧鬧、激動的場面之中，而藝術家記錄下來的場面僅僅是他保證能在那一瞬間看見的東西而已。
電子遊戲作為一種新的藝術媒介，是否也讓我們期待藝術家所記錄下來“那一瞬間”？甚或更豐饒、更整體的冒險經驗？
《千爵史詩》在對“出千”進行抽象時忽略了許多牌桌的實際流程。玩家並不知道牌桌上還發生了什麼，不知道“獲知花色最多的數量”或“拿到一張Ace牌”為何能幫助獲勝。但在某一些細節上又如此的具體和細緻。在千術“輕率賊人”中，我需要挑選5張牌、並在稍後從牌堆中再找出它們——依然是在非常緊張的警惕和時限中。太難了？但當尤金在牌桌上時，是真的需要在短短几秒內記憶牌組並重新找出牌組的。我在困難面前的挫折、沮喪、緊張和懼怕，恰恰就是老千學徒的真正經驗。
又比如，遊戲中的錢似乎沒有用處，“只是數字而已”。雖然可以向吉普賽人捐贈，但是說真的，尤金或我從來沒有看到過捐贈的結果。看不到結果時，是否該相信這個吉卜賽魔術師？將多少錢分享出去？將騙取權貴的賭資用於幫助貧弱之人，是否具有道德意義？對這些問題，尤金在他的一生中或許有過猶豫和思量——正如我的猶豫和思量；至於那些孤兒院之類的承諾是否在何時何地兌現，尤金也沒有再提過了。這些正是遊戲創作者看見的尤金之冒險經驗的那些“瞬間”，而將之通過遊戲表現，我則理解了這些經驗中的一部分。
那麼如果的確有所選擇，創作者們在《千爵史詩》中記錄下來的是什麼？
一場冒險的整體經驗
遊戲或作品表現的是具有關聯性和歷史性的整體經驗。而不止於一局牌的輸贏和一場遊戲的模擬。
尤金經歷了一場直達王宮牌桌的冒險，結識了18世紀法國貴族牌桌上的風華人物；這一路以來所見所聞，成為尤金一生的歷史和命運，成就賭徒一生的所得。尤金通過書與所有的讀者和玩家所分享的，顯然超出了“打牌怎麼出千？”之類的具體問題。
Nerial 團隊的Nicolai Troshinsky在採訪中也的確提過：
遊戲100%圍繞卡牌，但我們確實藉此機會談到了欺騙、謊言和貪婪。（The game is centered around cards, 100%, but we do take the opportunity to talk about deception, lies, and greed.）
各色登場的人物我隨手查了一下，竟然大多有著神奇的經歷。聖日耳曼伯爵本來就是身具諸多傳說的人物，伏爾泰可謂世人皆知，其他如最可愛的外婆Julie d'Aubigny、卡薩諾瓦、蓬帕杜夫人等是有著戲劇一生的風流人物。儘管經過了文學二次創作，但這些人物金句頻出、騷話不斷，通過牌桌也算一瞥了18世紀法國的人物群像。
藏牌、堆疊、計數，花樣迭出的千術伴隨了主角的一生。但其實我幾乎沒“贏過”。我在牌桌上始終只是幫助聖日耳曼伯爵，他是我的牌桌伴侶、千術導師、遊戲目標。我在他的指導下膽戰心驚地操弄牌局，但始終不記得收穫過什麼。喬治說尤金的穿著逐漸變得華貴了。但是我所看到的那個尤金，在尤金的記憶中出現的自己的形象，卻似乎從來沒有變過（除了女裝）。
從小酒館開始的一生中，我經過了漫長的學習、奮鬥、冒險，經過了艱辛的旅途。在這場冒險戲劇的高潮處，我坐上了國王的牌桌；我掌握著28種絕技，我有發牌的權力；我與國王、盜賊之王、傳奇老千同臺競技，我甚至能夠決定勝利的歸屬。然而戲謔的也正是：我卻無法改變命運。在這人生高光的時刻無論做了什麼，唯一不變的似乎只有2件事：酒客驚羨的目光，和可愛的狗子。在特定的時候，面對時代、面對舊世界，我似乎仍然無所作為。命運的劇情殺和權力的壓迫始終無從逃避。
時代與舊世界迎來他們的命運，我也承接了某種經驗，開始自己的命運。
文中提及的採訪：
Card Shark is a love letter to history's best tricksters, scammers, and cheats | PC Gam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