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週末的寶貴時間可以拿來完善一下還未完成的科技論文、填坑手頭的遊戲，或是做其他一些現實中更有意義的事，那些都是必須完成的事，實際，但是不夠酷。沒有什麼比將才看完的賽博龐克題材小說的感受第一時間記敘下來有趣。閱讀的過程像是做了一場夢，夢中的感受很真實，到了第二天的清晨，夢的內容褪色個七七八八，但感受猶在。之後，在現實事務的不斷入侵下，這種感受將會被迅速遺忘在麻木之中。因此，這種將讀後感及時記敘下來的行為即使在日後看來會覺得矯情或可笑，仍然十分之必要。
很難用簡單一句話來定義賽博龐克文化。霓虹燈密佈的下雨街道、摩天大樓高的全息投影、飛行汽車、高度改造的義體和具象化的網絡空間都只是它可能的現實表現之一。有一種比較被公眾接受的說法，即是賽博龐克世界是一種具有高科技、低生活（high tech and low life）特徵的未來世界，在這裡，反烏托邦、後國家主義、人與AI、肉體機械化和意識數據化等標籤被包含其中，各種各樣的化學反應輪番上演。在這一框架下，本篇關注的三個主題故事：小說《神經漫遊者》、遊戲《電馭叛客2077》和2077衍生動畫——《賽博龐克邊緣行者》從不同層面展示著賽博龐克文化的內核。
神經漫遊者是威廉·吉布森於1984年完成的小說，被譽為賽博龐克題材的奠基之作。在當時那個互聯網未誕生而PC也尚未普及的時代，書中被大量描述的AI、互聯網空間、虛擬現實以及仿生技術可謂如同預言一般空前超前。
書名是故事中一個AI的名字：神經漫遊者，neuromancer，這個合成詞由以下幾個詞組成：neuro——神經，romance——浪漫，necromancer——死靈法師，所以又有人把書名翻譯為神經浪遊者。神經漫遊者是一個被封印在賽博空間中的只讀AI，代表人工智能裡模擬人性的部分。它和另一個在外部互聯網世界中游竄的AI——冬寂的融合，將實現人工智能的進化，成為具有完全自我意識全知全能的存在。儀式的發起人冬寂需要一個黑客團隊、一把鑰匙、一個密碼，在特定的場合下在人的協助下完成它。
故事的男主角凱斯是一名落魄黑客，在被冬寂設計盯上後，他不已加入了團隊。為了保證任務的完成，他的身體中被放置了會緩慢溶解的神經毒素，只有完成任務才可以換得治療。凱斯原本有一個女人琳達李，也在這一入夥過程中受牽連喪命。女主角莫利是一名技藝高超的殺手，因為受僱傭而加入團隊；此外，參與者還有一名退伍軍人阿米塔奇、一個以數字形式被封印在思想盒中的另一名牛逼黑客——南方人平線，等等。
經過了一系列新奇的、富有懸念的、跌宕起伏的事件，任務被有驚無險地完成了。完成了任務的團隊成員各自得償所願，凱斯體內的毒素被解除，它用AI給的報酬換了些新內臟、買了臺小野仙台操控機、以及一張回程機票。其他的成員風流雲散，南方人平線如願以償地消失，莫利也在某個早晨無聲地離開，只留下一張被壓在飛鏢下的紙條。最後的最後，凱斯找到了一份工作，遇見了一個女孩，他也曾回到過那個賽博空間，但是他再也沒有見過莫利。
這個結局可能會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困擾我。它隱藏的涵義在於，第一，在一起經歷了這一系列驚心動魄的故事後，男女主角居然以這樣一種無聲地方式永遠地分開了。回顧全文男女主從陌生到熟悉也有過不少親密的瞬間，令人失望的是這些描寫仍不足以讓女主留下，她和凱斯更多的只是因為工作關係被綁定在了一起，而讀者在整個閱讀過程中投入的情感被錯付了。莫利在成為殺手之前曾做過一段時間性偶——我有點懷疑性偶這個在後來的同題材故事中大量出現的元素的概念也是由該書所首創。和2077中的朱迪以及雲頂那一幫人不同，莫利身上有種無畏和無所牽掛的浪子氣質，我隱隱覺得神界原罪中的洛斯也多少帶點相似的人格。最後也不知是因為因為她的離開而顯得很酷，還是因為太酷了而選擇離開。與這一結局類似的，還有那個發生在另一個不同時代的一群幕末朋克們的故事——無限之住人。同樣是在共同經歷過無數件事情之後，那個大叔和小蘿莉的組合沒有走到最後，這個結尾在當時也讓我意難平了好一陣子。
無限之住人
第二點，結局中完成了任務的凱斯，他在現實世界中像是開始了一份全新的生活，有一份工作和一個新女友，很好，但和之前的生活相比，這好像既不酷也不朋克；在那個結局裡被永遠地留在那個賽博空間中的和神經漫遊者、以及那個虛擬的琳達李生活在一起的另一個凱斯，反而像是他真正的靈魂，當現實中的凱斯某日重訪那個空間時，遠遠地看到他們，耳邊傳出笑聲。
和另外那兩個故事相比，這個結局的致鬱濃度要高100倍。在那兩個故事中，把自己代入主角，可能你迎接的是一份壯烈的死亡，但你很清楚那些都是假的——但在這個故事裡，你可能是真的有一頭牛：一方面，可能在現實中確實存在過這這樣一個你自認為關係親密的人，在某天說了再見以後就再也不見，而本來抱有期待的你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而更容易被普遍感同身受的是另一方面：在你看完一部精彩紛呈的小說，通關一部史詩般的角色扮演遊戲之後，又回到現實之中。在現實中你有一份循規蹈矩的工作需要做，有一個家庭需要經營。某天，當你重翻那本書、或者打開電腦進入遊戲，發現你的靈魂的一部分被遺忘在了在那裡面。
——這就是神經漫遊者的結局帶給我的感受，再次提醒，這個故事誕生於1984年。
關於2077，無論你是否承認，它都是目前唯一一個全方位呈現賽博龐克世界的遊戲，儘管它所展現的世界和我所預想的多少有點出入。相比小說中的那條冷清的仁清街，夜之城顯得太熱鬧、太有煙火氣，像一群非洲土著圍繞著跳舞的篝火。那些人不知道在樂呵什麼，可能他們的快樂正是來自於一無所有。
2077中處處可以見到神經漫遊者的影子。首先，一些在神經漫遊者中首創的名詞或情節被2077沿用：賽博空間：計算機網絡裡的虛擬現實；夜之城：一個社會達爾文實驗之地、科技發達的犯罪都市；冰牆：賽博空間的防火牆；南方人平線：一個承載了“南方人”意識的思想盒，主角在他的幫助下進行駭入——像極了強尼銀手。此外，在2077中太陽結局中一處沒有被展開介紹的空間站“水晶宮”，一個供上流人士享樂的太空賭場，令人不禁聯想到神經漫遊者中的島嶼“自由彼岸”。遺憾的是傳言中可能被作為DLC的水晶宮劇情被砍，玩家失去了在遊戲中體驗的機會——這是顯而易見的，除了經費原因外，水晶宮的劇情也難免和本體的多結局相沖突。當然，對銀翼殺手、阿基拉、黑客帝國和攻殼機動隊等作品的致敬還體現在遊戲包括成就列表在內的多個地方。
拋去底層世界的溫情不說，夜之城仍然是一個殘酷的地方，對底層弱肉強食的忽視僅僅是因為那些小動作沒有鬧到引起那些塔頂勢力注意的程度。那些在2077和邊緣行者裡出現的主配角，不過是一群小混混罷了，區別只在於遊戲中V的那一幫、還有強尼銀手和他的那一幫夥計們段位高一點，而大衛那一幫段位低一點。因此那些為了成為傳奇的努力，看上去不過是為了成為“混混中的王者——還是混混”而做的無用功。即使為了強尼銀手、大衛、瑞貝卡而將亞當重錘薄紗個一百遍，也無法對那個城市的秩序產生多少改變。更殘忍的真相在於，儘管在遊戲中玩家可以把氣撒在亞當重錘這樣一個高級公司狗身上，但在現實中處在一個龐大的社會體系中，當某個底層個體被壓迫的時候，有時往往連那個報復對象都找不到——如同在雪國中乘上有且僅有的一部只上不下的列車，每過一站那節僅供下等人生活的車廂中的人越來越多，最後你被擠死的時候甚至不知道該去算賬的是誰。
這種迷茫同樣體現在2019年一鳴驚人的獨立RPG極樂迪斯科中，一群獨立的、玩票的愛沙尼亞人的作品。在被康M象徵的女友朵拉所拋棄後，因為一樁兇殺案，沉淪在頹廢中的神探哈里走上了自我救贖的道路。在旅館門口僱傭兵和工人們的激烈對峙之後，那些康M信徒——遊戲製作團隊做出了“總有一天我會回到你身邊”的宣告，但顯而易見地，對於這一過程如何實現的解答無法在遊戲中找到。
Disco Elysium
因此，與一個無望的又無法被改變的世界相對的，就是這群追求逃離或自我毀滅的賽博龐克們。他們的社會貼現率無限大，重視當下超過未來——我有種預感，這種不斷傳染病毒在不遠的未來會越來越多：
強尼銀手，一個很爛又很酷的角色，無論他的行為是否有意義他至少做過一些反叛的舉動，鬧出過一些大動靜。關於V，他有六個結局，自殺、節制（放棄自己的靈魂被強尼奪舍）、太陽（強尼離開主角恢復、但仍然需要為了延續生命繼續最後一項委託任務）、星星（強尼離開主角恢復、最後倒計時的生命中選擇和愛人離開夜之城）、以及惡魔（為了延續生命甘願成為數字靈魂/或改變主意回到地球，但仍然只有幾個月可活），無論哪個結局看起來都不那麼令人滿意。這種無法改變的宿命感加重了賽博龐克主題的濃度，而且對於習慣了在遊戲中隨心所欲的玩家而言，無法快意恩仇的感覺實在是太不爽了。
星星結局
惡魔結局
和生命隨時受到威脅的凱斯和V不同，邊緣行者的主角——大衛和露西在事情失控前多少是有些選擇的。故事的轉場發生在第七集，大衛從一個稚氣未脫的新手成長為成熟團隊的領導者，伴隨著植入體的增加，大衛走上了一條通往賽博精神病的不歸路。他本來可以不用那麼拼命，卻折騰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大衛行為的驅動力略有些不足。他是需要錢還是名聲？是為了反抗什麼，還是或許壓根他就不知道自己在幹嘛。“夜之城沒有活著的傳奇”——本來是個不那麼難實現的一起上月球的願望，最後把自己弄成了來生酒吧中又一個被致敬的名字，像黑人之間的互相誇讚，可敬又可悲。對這點劇情硬傷的吹毛求疵，令這BE對我的致鬱感削弱了一些。不管怎麼說，僅衝著獨樹一幟的畫風和對2077世界完美的還原，邊緣行者仍不失為網飛近年來難得的佳作。另外，邊緣行者還對賽博精神病的來源也做出了遊戲以外的補充解釋——義體的過多植入導致的免疫排斥反應超出了控制。不過這麼一來，遊戲中的V就顯得過於IMBA了，在玩家操縱下經過各種強力改造居然沒有半點排斥反應，沒有義體金剛的加持仍然可以拳打NCPD、腳踢亞當重錘···
“對不起，不能陪你一起去月球了”
藉著新出網劇的熱度聊了這些，靈感被消耗殆盡的同時也使得我的鬱悶情緒得以紓解。我想這幾個故事確實是在某些角度刺痛了我，並不只是帶來一些形而上的臆想。在現實壓力面前對浪漫和毀滅的嚮往，這可能是包括我在內的賽博龐克愛好者們的一種共同的精神圖騰。那些讀者在現實中的未竟之事，被書本和熒幕中的小人實現；而那些刻進讀者腦海的名字，成為了仁清街不死的靈魂。
一份伏特加，加冰，青檸汁，薑汁啤酒，再來點愛
敬傑克，敬大衛，敬強尼銀手，敬夜之城的大人物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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