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五點，窗外能聽到羽獸零散的清鳴。
天尚未明，卻也不像半小時前睜開眼睛時一片漆黑。
墨藍色的光從窗外翻近房間，一切都沉浸在寧靜又有些冰涼的清晨中。
赫伯特坐在床上，靠著床頭，打了個哈欠，睡眼惺忪地慢慢翻著手裡的旅遊手冊。
他讀的有些緩慢。倒不是因為沒有開燈。儘管周圍依舊幽暗，但對他毫無影響。
也不是這手冊有多麼無聊，只是……
比起手冊，他還是更喜歡把目光放在自己面前的愛人身上。
特蕾西婭比他醒的稍微晚了幾秒。
睜開眼睛後，她發現自己昨晚睡前簡單紮起的白色長髮恢復了原狀，便又重新盤了起來。赫伯特也很少見到她這樣的形象。
她注意到赫伯特直勾勾的目光，嘴角翹起弧度，眼裡滿是柔情，輕聲道：“怎麼了，一直看著我，不是要看看今天去哪玩嗎？”說著，她把手搭在赫伯特肩上，身體微微前傾，兩人之間的距離更近了些。
赫伯特扔掉手中的小冊子，看著愛人的臉，毫不收斂自己欣賞的視線。他輕輕搖頭，聲音和平時相比也放輕了許多，含著些似乎已經成為常態的疲憊：“哥倫比亞這地方本就沒什麼意思。我一直不是很喜歡，看過手冊之後感覺更明顯。”
“我還以為，咱們的蜜月都在你的安排中。”
“蜜月？……你要是這麼說，也可以。”
“我可都聽到了。在那個時候，你向我求婚，省去婚禮，那我們現在就是蜜月了。”
赫伯特一向拿她沒什麼辦法，輕嘆一聲：“好，好……只是，我一開始打算帶你到這城裡到處轉轉，但發現這地方還是一如既往地沒什麼新意。怎麼說呢……有趣的地方不夠浪漫，浪漫的地方又不夠有趣。”
“那就隨便轉轉。時間又緊，想到什麼就做什麼嘛。”
“不行。我好不容易堂而皇之從他們跟前溜走，還把你也騙出來，我容易嗎？絕對不能浪費。回去之後哪還有這樣的安生日子。”
特蕾西婭捏了捏他的臉頰：“說起這個……我還沒來得及和阿米婭、凱爾希她們打個招呼。都怪你。”
“等到她們反應過來咱們就走不了了，你也是知道的好不好。”
“無論如何……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去哪，我無所謂。”
她隨意盤起的頭髮在她身體後仰的某個瞬間輕易散開。長髮披肩，幾縷落在身前的白色髮絲隨著她緩慢輕柔的動作在空中輕輕搖曳。
“如果你這樣想，那我們不如休息一天，哪也不去。”
“也好。我還有好多話……我還沒和你說呢。”
“特蕾西婭……我太累了。”
她的動作一頓，終於放下了掩飾，神色黯淡：“……我知道。”
看到她的表情，赫伯特馬上就意識到她誤會了自己。他雙手扶在她的腰肢，隱去自己臉上的憂鬱，輕笑道：“不，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對那些麻煩的事應付不來。你知道的，我一向怕麻煩。”
“可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們。直到剛才我還在想，倘若我前天晚上就那麼死在你懷裡，或許也不錯。”她又重新開始了動作，只是比剛才的幅度大了不少，原本和這個清晨相稱的和風細雨正逐漸醞釀成一場風暴。
她似乎像是把心中的所有情緒都發洩在那上面。
“……別想了。想得越多，你就越難受。”
“你還接受我嗎，赫伯特？這樣的我……”她的聲音有點兒發顫。可能是動作消耗了她過多的體力，又或許……
“這樣的你？……你從未變過，不是嗎？”
“是啊……”她苦笑一聲。
“噩夢終有醒來的時候……沒事的。只是個噩夢。”
“……我們，回去吧。然後我會離開。”
“你胡說什麼！”赫伯特低聲吼道，抓著她的手不由自主地用力了些。
聽到赫伯特的怒吼，特蕾西婭沉默了，腰間的疼痛讓她露出痛苦的神色。
她仍沒有停下自己的動作。
她倒是希望赫伯特能對自己兇狠起來，能給自己一些肉體或心靈上的懲罰。甚至有點兒期待他會喪失理智地對自己惡語相加、拳腳相向，這樣或許自己也會好受一些——儘管那種可能性和自己當場崩潰失聲差不多。
他很快就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有些敏感的歇斯底里似乎讓她誤會了自己的想法，連忙鬆開自己的手。
儘管語速緩慢，但他的解釋還是有些語無倫次：“抱歉……我只是……就是……我害怕再次失去你。”
她輕撫著赫伯特的側臉：“我知道，你一直在怪我。”
“難道你願意改主意了？”赫伯特已經猜到她的意思，只是……他不需要。從幾百年、幾千年，甚至一個時間維度前便不再需要。
那雙粉色眸子有些溼潤：“完全沒有。”
她呼出潮溼的熱氣，撲在赫伯特的臉上。
略帶香甜的氣息讓赫伯特感覺自己之前就已經像在發燒的混沌頭腦越發神智不清。
他閉上眼睛，感受來自戀人近在咫尺的溫暖正滋潤著自己的靈魂上那些乾枯的裂痕：“我就知道。足夠了。我早就說過了，我沒什麼情緒，你也不需要考慮我的感受。我想退出的話自然會走，沒人能強迫我。我心甘情願。”
“對不起……”
“開始道歉，你又這樣……別再說這樣的話破壞氣氛了。談點兒……開心的？比如我剛想起來，這附近有個不錯的餐館。”
聽到他的話，就算剛才再怎麼難過，她還是忍不住笑道：“唉……看來這些年你還是這樣。除了那些工作就只關心吃。”
“我有多容易餓你又不是不知道。就像你頭上長角一樣，這個完全是體質問題。”
“那你這體質還真是……”她按住赫伯特的肩，藉著他的支撐，動作開始逐漸加快，起伏也逐漸激烈，聲音也不由得多了許多喘息，“我放心了……還真是容易應付。只要給你吃的你就滿足了……”
掛在身上的薄衫隨著她的動作從身上滑落，露出白皙的肌膚和驚心動魄的曲線。
“別說的我像那些容易忘恩負義的寵物一樣。我更重情感……在不喜歡的人身邊吃什麼都不會開心的。你能想象每天對著一個菲林的臭臉啃沒味道的能量棒嗎？”他配合著特蕾西婭，環住她的纖腰，貼向她的身體，讓兩個人都自在一些。
“那家餐館，我們中午去看看吧……我快好了！”
她最後努力壓抑著自己的聲音，不過還是沒能完全控制，聽上去有些喪失理智。赫伯特感覺到她的身體有些顫抖。
他抱著她的雙臂更加用力：“我知道了，我和你一起。”
聽到這句話，她撲在赫伯特身上，咬住他的肩膀，潔白的牙齒深深嵌入肌肉中。
似乎有那麼一個瞬間，她能感覺到到口腔裡有一絲腥甜。
甘美的鮮甜刺激著她的每一處神經。
她近乎瘋狂地向自己撲倒的獵物貪婪地索取一切，直到意識中的萬事萬物在她腦海完全爆炸開來。
她的身體在某個劇烈的時刻突然挺直，痙攣中露出優美的曲線，隨後僵持了一瞬。
儘管自己的大腦一片空白，但赫伯特還是能聽到她的喉嚨深處傳來一聲含著些複雜情緒的深深嘆息。
兩人逐漸放鬆，一動不動地待在一起，感受著清晨的黑暗中有些冰冷的溫度，還有對方身上全部湧向自己的暖意。
許久，房間逐漸明亮，儘管太陽依然沒有從遠處升起，但已經足以看清彼此的一切。
特蕾西婭從赫伯特身上緩緩坐起來，流露慵懶之色，用提前放在床邊的毛巾擦拭身上的汙漬：“我想睡會兒，中午叫我。”
赫伯特也感覺有點兒疲憊，不過還是覺得不能浪費上午的時間：“沒問題。不過，咱們從昨天七點一直睡到剛才，你確定能睡著？”
特蕾西婭把額前的頭髮理順到腦後，順便端起床頭的玻璃杯服下一粒安全藥物：“那你怎麼不想想咱們凌晨四點半一睜眼就運動了一個多小時？”
赫伯特又撿起扔在旁邊的旅行手冊仔細閱讀，邊翻頁邊說：“你少吃這種東西，沒必要。”
特蕾西婭拿起小藥瓶，估算了一下剩餘的那些能用多長時間：“這不是昨晚訂房間時順手買回來的嘛。不用白不用，我還是第一次吃這種東西。”
“又不是什麼第一次都必須要試試。”
“萬一我有了怎麼辦？”
“機率極低。我以前做過一些體外培養實驗，怎麼說呢……我的細胞和一般人類還是有些區別的。你知道，雖然強度不高，但我的生存能力要比一般人強上不少。條件苛刻得很。至少我是不知道誰能保證這種條件直至完成。而且就算這些條件都符合，也就是一般人的幾率。這樣說你明白了嗎？我記得這件事我和你談過。”
“嗯……保險一點兒吧。再說了……那時我也不在意。我們不是過了今天沒明天麼。”
赫伯特抬起頭，看著她的眼睛：“也就是說，你承認你現在還是有那麼一丁點兒想和我繼續下去？”
她的眼神有些躲閃：“……你這是作弊。我剛剛醒來，什麼都沒反應過來，你就趁虛而入。”
“但感覺還不錯，有點兒懷念，是不是？”
“赫伯特，我們可以這樣很多次。但是……無論那個瞬間有多快樂，哪怕我們耗費一整天，一整個月在這上面。沒有意義。”
“也就是說，你終究是不再愛我，而我也終究是一廂情願。”
“不是那樣。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
“好了。”赫伯特打斷她的解釋，免得兩個人又回到那種氛圍中，“我當然知道。只是……我問你，你願不願意只作為我的妻子，陪著我度過這幾天？我保證，最多一週，我就帶你回去，到時候你想怎樣我都不攔你，可以吧？”
“你……在打什麼主意？”
“何不用你的法術讀取一下試試？”
她看著赫伯特一如既往地露出那種略帶些陰謀氣息的微笑，嘆了口氣：“我說過吧？我這輩子都不會對你用那種能力。”
“那就答應我。”
既然他如此堅持，特蕾西婭也沒什麼拒絕的理由，只好答應下來：“好啦……我答應你就是了。”
她看著自己的身體，看得出只用毛巾處理得不太徹底，身上依然有些異樣的感覺，還是得去衝個澡：“我去浴室處理一下。你要來嗎？”
“不要。咱們一起去浴室弄得更髒了豈不尷尬？”
“難不成你就這麼晾著？弄得更髒什麼的……你少動歪心思。”
赫伯特“啪”地一下合上已經看完的旅行手冊：“我再想想今天去哪，待會兒再去。不過，我倒是期待你可以在這裡幫我清理啦，但你不是不太喜歡那種玩法嘛。”
“哼。”
她賭氣似的別過頭，自己打開房門朝浴室的方向去了，都不想多看那個無賴一眼。
過了一會兒，浴室那邊傳來水聲，赫伯特臉上的笑意也消失不見。
他臉色陰鬱，視線停在她離開的方向。
他原以為她的缺損是錯覺。
她真的出現在自己眼前，有過往的記憶，有歡喜或悲傷的情緒，一如既往。
本應如此。
復甦的不完全只是因為剛剛喚醒，所以還需要一段時間的恢復。
但他剛剛明白，這不過是自己僥倖的一廂情願。
尚未完全喪失的權能看得到她靈魂中缺失了重要的一塊。
那部分並不大，和她剩餘的比起來實在顯得有些微不足道。
但本質變了。
現在就像有了一條裂縫的石膏像，看上去堅固，但內部的裂縫隨時會讓她的軀殼與靈魂碎成一地粉末。
現在過去的每分每秒都在讓那條裂縫緩慢延伸。
也許就在明天，一個特殊的契機就會讓她在自己眼前完全粉碎，身體和靈魂都徹底崩毀。
她的生命正從那個裂縫逐漸流失。
他不知道是否該和特蕾西婭說明這件事。
他連自己該如何面對這件事都不知道。
“赫伯特，我好了，你過來吧。順便幫我拿一下浴巾！”浴室那邊傳來特蕾西婭的聲音。
“啊，好……”
赫伯特拍了拍自己的臉，讓自己的表情看上去自然一些。
她不會願意看到自己擺著一張臭臉的，肯定會追根究底。
他深呼吸著，把那些想法從腦海中趕出去。
特蕾西婭撥弄著溼漉漉的頭髮，靠在門邊：“你選好了嗎，我們要去的地方。”
“嗯。這些天就放下負擔，好好玩吧。”
他走進浴室，把浴巾放在門口，攬著特蕾西婭，反手把門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