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展覽的提供者明顯不是什麼正經的行家,先不說作品的選取品味,只看繪畫、雕塑……混在一起,甚至完全不考慮作品的保護,似乎只為了展覽而展覽。
赫伯特坐在長椅上,看著自己面前意義不明的畫作,面無表情:“真厲害啊……這就是藝術啊。”
特蕾西婭也面無表情地坐在他身邊:“嗯,這就是藝術。”
“你看懂了?”
“沒有。”
“讓我來我也能畫。”
“我也是。不過畫這種畫對我來說難度有點兒大。畢竟我是真的沒有勇氣把這東西畫好後放出來給別人看。”
“這就是這個時代的前衛藝術嗎?”
“不懂。”
赫伯特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我就不該相信那個騙子的鬼話。他說自己收集了很多好玩意兒,邀請我來看展。想不到啊想不到。看來是人數不夠就拿朋友來湊。難怪門票錢都不收。”
“朋友?”
“嗯。叫威廉。門口看到了吧?弗里德里希·威廉·N。”
特蕾西婭想起在場館門口的宣傳畫上,那張黑白相間用色塊和陰影拼湊出的卡普里尼:“看上去瘋瘋癲癲的。”
赫伯特哼了一聲:“我很欣賞他的處世態度。但他收藏的藝術我確實有點兒難以品味。”
“我看前面有幾幅畫和雕塑是他自己的作品,其中一幅畫叫什麼……‘悲劇的誕生’?感覺他的品味其實還好吧。”
“和這些詭異的收藏品比起來,確實。”
“值錢的、人人欣賞的東西,他反而看不上。我是這樣感覺的。你不覺得他是故意把這些東西放在這裡的嗎?”
赫伯特肯定了她的想法:“他就是這樣的人。還有一些東西明顯是禁忌。比如……我聽說這個展覽上還有千年前某位薩卡茲君主的頭骨。也是他作品的原材料之一。”說到這裡時,他的臉上露出耐人尋味的微笑。
“……”聽到這裡,特蕾西婭一句話也沒說,表情有點彆扭。
赫伯特拉起她的手,直奔前方:“咱們去看看吧!”
“你!……故意的吧!”
特蕾西婭被他帶著跑到場館正中央的房間,在那裡,只有寥寥幾個作品,作者全部都是那位威廉。
幾部作品分散擺放,在玻璃天花板投射的陽光下盡情展露他們的色彩與外觀,共同拱衛著中間的作品……以及坐在展臺邊緣,毫無正型地看著手裡終端的一位制服卡普里尼。
都用不著赫伯特介紹,特蕾西婭一眼就認出了他,外貌、姿勢都和門口的海報圖片一模一樣。
卡普里尼抬頭,看到跑進這裡的兩個人,倒是比他剛才那副了無興致的模樣熱情了不少:“哎呀,歡迎。沒想到真的有人來看我的藏品展。”
赫伯特聽到他的話,倒是相當不給面子地直接戳穿:“不就是你聽說我來這裡,給我推薦你的藝術展麼?虧我們吃完飯就來了。”
威廉無所謂地聳聳肩:“那還真是感謝。說起來,這位是……”他的目光落在與赫伯特同行的女人身上。
“是我的妻子。”赫伯特解釋道。
“薩卡茲啊……”他的眼睛微眯,不過很快就恢復了正常的神色,“算了,反正我也管不著。不過,我都不知道你居然是有婦之夫。”
“我們就見過幾次面,總不必事事都告訴你。”
“就是有點羨慕你,居然能娶到這樣的好女人。我就不一樣了,一直沒什麼女人緣。”
“我記得上次見你,身邊不是有個一直跟著你的?”
“怎麼說呢……”威廉的語氣變化表明赫伯特的話戳到了他的痛處,“莎樂美是個好姑娘。只不過,比起詩人,她似乎還是喜歡踏實的精神科醫生。正巧我和那個大夫的相性不怎麼好。”
“意思就是沒成。”
“我也不那麼急著成家。家裡還有年邁的母親和尚未出嫁的妹妹。掙錢的就我一個,過日子得精打細算啊。”
“窮人可沒錢辦一場血本無歸的收藏展。”
“總之,你就在這裡好好逛吧。這些也不是什麼金貴的東西,隨便碰,隨便翻。順便說一句,我最得意的作品就是這個……”
他敲了敲身後的展櫃,裡面放著一本薄薄的小冊子,裝幀方式和一般的出版作品別無二致:“我的詩集。”
他站起身,給他們簡單指了指房間裡其他作品在他心中的地位,直到最後角落裡的某個展櫃。
不過,他顯然別有用意:“夥計,最後那個我不是很建議你們看。”
“為什麼?”
“因為,你的……妻子和那件作品的相性可能並不好。”
“一件作品而已。”
“我可不想那東西被毀掉或者失竊。”
“哦?”
“雖然我這樣說有些不太好,不過,我是的確沒有想到,薩卡茲的首領會到我這裡。你不是應該在維多利亞作威作福嗎,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卡普里尼的最後一句話讓特蕾西婭心裡一緊,不過旋即釋然。也對,自己從未遮掩容貌,哪怕是到這個場所來也只是靠赫伯特不知何處學來的傳送能力,自然容易忽略被認出來的可能。
赫伯特把特蕾西婭護在身後,輕笑一聲:“你還不知道維多利亞發生了什麼吧?”
“知道啊。今早有人傳來消息,說是薩卡茲軍從倫蒂尼姆撤出,在某些勢力的掩護下安全逃離。還聽說……”威廉停頓了一下,看著這個和一開始的印象相去甚遠的女人,“薩卡茲的兩個統治者之一死了,另一個重傷。這位……夫人?我在某些情報和報刊的照片上目睹您的尊容。不過沒有當面見過。重傷的那位應該不是你吧?如果你能安然出現在這裡,說明我們的情報出了問題。”
赫伯特知道,不把事情說清楚,這個關係不太牢靠的朋友肯定不會輕易放棄:“你的情報沒錯。只不過我在其中起了點兒作用。”
“夥計,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誰。不過既然你來了,我倒是想要問問……你究竟是不是那位羅德島的‘博士’?畢竟你們就這樣出現在這裡。”
“你覺得呢?”
“我一開始深信不疑。不過,現在我倒是有點動搖。”
“我的確是。至少在這段時間是。”
“那倒是解開我不少疑問。剛才我還以為是你被迷惑了心智還是怎麼著的,幫她來這裡偷東西呢。”
“你差不多得了。”
“我不打算干涉你的私事。只不過……不要在我目光所及範圍之內惹事生非。薩卡茲什麼的和我沒關係。我也不會和那些老古董說什麼。哎呀……省了一樁心事。”
“怎麼?”
“你一進門我就發現你們兩個了。我之前還以為,你是炎國的皇子或者維多利亞某個大公爵的私生子什麼的,完全是出於某些交易才讓這位王女委身於你。我都準備好把這段醜聞高價賣給那些大人物了。真沒意思,浪費我感情。”
“讓你失望可真是抱歉了。”
“在這裡好好玩吧,七點前我都不會閉館。哎,我之前是不是告訴過你,那個是某位薩卡茲君主的腦袋做成的展品?”
他撂下這句話就快步離開,一邊翻著終端上的信息一邊低聲說著什麼。
目送他離開的兩人沉默了一會兒,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
“赫伯特,他到底是什麼人?”
他搖了搖頭:“無論他是誰,都是我在羅德島以外為數不多的朋友。如果不是身世原因,又醉心於這些所謂的藝術,他的能力比得上三個選帝侯。”
“可以相信他嗎?”
“可以。畢竟,這傢伙是我十幾年前就認識的人了。那時他還是個叛逆的公子哥。長大了也一樣。”
“我都不知道這些朋友的存在。”
“都是些靠不住的傢伙。不會給我添麻煩,但也幫不上我。他們也不需要我幫什麼。”
“我們去看看吧。”
“我還以為你挺牴觸的。”
“來都來了。”
“那就看吧。”
兩人站在角落的展櫃旁,看到裡面是一本鑲嵌著薩卡茲頭骨的厚書。在旁邊的展牌上寫著這件展品的名字,“善惡的彼岸”。
造型看上去沒有經過特別的雕琢。頭骨基本上是直接按在了上面,而下面那本書倒像是稍微花了些心思,是把一段腐朽了百分之七八十的木頭用溶液處理之後磨成這個方方正正的形狀。上面雕刻了簡單的花紋,在書本的側面寫著萊塔尼亞文字的作品名。
赫伯特端起作品:“感覺和你長得不太像。”
“我沒有感覺到聯繫。”
“說明這次你真的自由了。”
特蕾西婭閉上眼睛:“我還是有些不太舒服。”
“正常。”
“或許未來的某一天,也會有人端起我的頭顱這樣欣賞。”
“嗯……那我的腦袋一定在旁邊。也不一定。誰會稀罕我的腦袋呢?”
她看著赫伯特,眼神平靜,近乎死寂:“我依然沒有改變想法。”
“我還什麼都沒說。”
“……”
“有那麼一段人生,自毀就是我的日常。”
“……”
“特蕾西婭,那時你親手殺死的人有多少?”
“你指什麼方式?”
“嗯……包括下令處死。”
“……幾百人,幾千人。更多。很多都是無辜的人。”
“太少了。”
“對我來說夠多了。更何況,在此之外,我也放任了許多事在我眼前發生。”
“它們總會發生的。我的雙手早就習慣在血液裡浸泡著,無論那血是不是乾淨。”
“我知道。”
“我並不想改變你的想法。只是……凱爾希、阿米婭她們都知道你在我的法術中死後蘇生的事實。她們親眼所見。你要如何面對她們,說出你對自己的處置?”
“……她們會理解我的。”
“她們會接受嗎?”
“……”
“無論你做出什麼決定,我都會陪你。我從不開玩笑。但是……能不能為我想想……能不能為羅德島想想。”
“你想說,我很自私?”
“我沒那個意思。只是抱怨一下。你不久前才說的,我應該在你身上表露一些自己的負面情緒。”
特蕾西婭把展品放回櫃裡:“我只是覺得,已經足夠了。”
“你真的這樣想?”
“我無法回頭了。我做出的事已經和羅德島背道而馳。羅德島也不該像我們當初那樣,繼續打著薩卡茲的烙印。”
“但你……”
“我的時代早就該結束了。赫伯特,親愛的,這次順著我的心意來吧。求你。”
“……”
“其他的事,就在我徹底退隱之後再說吧。”
“退隱?退隱……”
“嗯。不然呢?我想不到好的選擇。”
“你既然這樣說……那我當然信你。”
他盯著她的眼睛。
她的眼神澄澈無瑕,依然是那副令人信服的神情。
他願意相信她,但他已經看不清她的一切。
有一部分失而復得的能力正在以比想象更快的速度再次迅速逝去。
他心中的某種不安已經不再是一顆可有可無的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