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利·庫布里克(1928-1999),代表作有《閃靈》《全金屬外殼》等。他在《Empire》雜誌的“史上百位最偉大導演”中排名第4。相比於其他好萊塢的大導演來說,庫布里克的導演作品寥寥無幾,但幾乎每一部都具有極高的質量。他也導演了“未來三部曲”,即《奇愛博士》《發條橙》《2001太空漫遊》。在這裡淺談一下這一系列的後兩部電影。
《2001太空漫遊》
“今天每一個活著的人身後,都立著三十個鬼魂——三十比一,正是死去的人與活人的比例。開天闢地以來,在地球上活過的人大約總共一千億。我們所在的這個宇宙,也就是銀河系,也有大約一千億顆星星。因此,每一個在地球上活過的人,在這個宇宙中都有一顆對應的星星在閃爍。”
無論怎樣讚譽《2001太空漫遊》在科幻電影中的超前性、預見性和片中的各種寓意之豐富深刻,似乎都算不上過分。這部庫布里克根據亞瑟·克拉克同名小說改編,上映於1968年的《2001太空漫遊》,已經和雷德利·斯科特的《銀翼殺手》一起,變成了科幻電影史上兩座公認難以超越的巔峰之作。很多年過去,這部電影依然被稱為“有史以來最佳的科幻片”。
1:4:9的黑色石碑
《2001太空漫遊》的故事和“通俗易懂”四字完全搭不上邊,及其艱澀難懂。從某種程度來說,完全可以被認為是“不知所云”。我清楚的記得,在我17歲第一次看這部電影時,開場半個小時左右我就因為對這個無聊的故事失去了興趣關閉了播放界面。放在文化作品逐漸快餐化的今天,讓普通觀眾看完整部《2001太空漫遊》簡直是種精神折磨:電影160分鐘的大部分時間都幾乎沒有臺詞對話,即使有臺詞也是沉悶壓抑,不知所云;光怪陸離的畫面和屢次出現的長鏡頭;大量遠離大眾審美的古典音樂⋯即使在今天,《2001太空漫遊》也依然是一部鮮有人能夠欣賞的藝術品,也不知現在是否還有人會有耐心去思考那座1:4:9的黑色石碑,代表了什麼。當然,如果你能夠欣賞近年如維倫紐瓦《沙丘》和詹姆斯·格雷《星際探索》一樣慢節奏的作品,那麼《2001太空漫遊》也許適合你。
Robert Theodore McCall為《2001太空漫遊》創作的插畫1
雖說這部電影改編自小說,但實際上電影劇本和小說是幾乎同步完成的,電影甚至先於小說出版而上映。以下是大致劇情:在猿猴還尚未進化成人類的原始地球上,就出現了一塊神秘的黑色石碑。人類進入太空時代的2000年,弗洛伊德博士前往月球調查突然出現的黑色石碑,它隨之卻發出了刺耳的無線電信號。18個月後,前往木星的“發現一號”飛船上的AI電腦Hal9000發生錯亂殺死了幾乎全部船員,唯一的倖存者鮑曼關停了Hal9000後孤身一人到達了木星,在木星軌道上又發現了一塊黑色石碑。鮑曼掉入了一扇星際之門,最後他又出現在一間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臥室之中…
McCall為《2001太空漫遊》創作的插畫2
《2001太空漫遊》究竟講了什麼?告訴了我們什麼?關於這部電影的各種解析,幾十年來一直尚未停止,被各種影評家、自媒體和科幻愛好者津津樂道。
電影史上最經典的蒙太奇,扔出的骨頭瞬間變成宇宙飛船
作為一部上世紀60年代的科幻電影,《2001太空漫遊》不僅有著彷彿不屬於那個年代的超前性和預見性,更是在電影的藝術性上有著極高的造詣。與那個年代其他的科幻電影截然不同,《2001太空漫遊》從攝影、人物到畫面、構圖,都有著獨特的宏大史詩氣質,都在向觀眾和影評人無聲宣告著,這是一部“荷馬再世”庫布里克創作出來的太空版《奧德賽》:片頭漫長而又寂靜的黑暗過去後,《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伴隨著初升的太陽響徹在太古原始的地球上,似如結束隱居下山開始向世人說教的尼采,為尚處於蠻荒愚昧時代的人類祖先帶來光明與覺醒;時光荏苒,古猿扔向半空的骨頭尚未落地就變成了宇宙飛船。伴著小施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弗洛伊德博士乘坐的空天飛機彷彿與前方的環形空間站共舞,微笑的服務員在失重中倒立踱步過船艙。近處蔚藍的地球,遠方閃爍的星辰…這是一幅人類太空時代的宏偉藍圖;鮑曼博士墜入星門的那一刻,星辰化為流光溢彩,在他身邊渲染開來。十幾分鍾充斥畫面的奇異色彩,據傳這讓當時的癮君子對電影院趨之若鶩,因為這十幾分鐘的詭譎畫面能夠讓他們聯想到過量吸食藥物後大腦產生的片刻幻覺。電影結尾,當鮑曼博士從那間高緯度文明創造出的臥室醒來而又進化為新生命體的那一瞬,死亡、輪迴、孤獨、上帝…這些抽象的概念都在這時得到了完美的融合與超脫的詮釋,電影的藝術同時也達到了它所能觸及的極點。
鮑曼的臥室(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太空漫遊》)
《2001太空漫遊》對後世科幻作品的影響也是深遠的,無可替代的。環形太空站、冬眠艙、星際飛船、AI…這些經典的科幻元素共同構成了庫布里克對於人類未來的超前暢想,其中很大一部分都在後世的科幻作品中被反反覆覆引用與致敬,譬如《星際穿越》中“Endurance”號飛船的造型。《2001太空漫遊》中描述的人類未來的太空生活環境是純白纖細的,一塵不染的,這種極簡風格在《遺落戰境》《星際迷航》等作品中依然能夠一瞥其魅力,直到《星球大戰》中破敗、鏽跡斑斑的二戰風格飛船出現後,才打破了這種固有的風格。那塊1:4:9比例的黑色石碑,也成為了BDO(Big Dumb Object)這一科幻概念的經典範例,你可以在《沙丘》《環形物語》《希德尼婭的騎士》中,看到各種BDO物體的出現。那位稱自己所有作品都是對《2001太空漫遊》的拙劣模仿的大劉,筆下絕對光滑的“水滴”,也是一種對黑色石碑的致敬,是一種絕對力量的沉默展示。關於人工智能對人類的反叛這一題材,我們已經從《黑客帝國》《西部世界》等看到了太多優秀的作品,Hal9000本身的這一形象,也成為了經典,成為了被人致敬的對象:《星際穿越》中的機器人Tars和《流浪地球》中的空間站AI Moss,都可以看到Hal9000的影子。
Hal9000與Moss
《發條橙》
“青春總會過去,是啊。但青春只不過像是一頭野獸,不,甚至都不像野獸,更像是街頭隨處可見的那些小玩具。錫制的小人兒,裡面有發條,上勁機關露在外頭,你咔嗒咔嗒咔嗒上好勁,一鬆手它就跑開了,彷彿是在走路,哦哥們兒。可它只會走直線,一頭撞上東西,撞得砰砰響也不回頭,它自己不可能停下。青春就像是這小小的發條機器。”
青春是什麼?青春代表著叛逆與自由,代表著厭惡限制與規則。在大多數人回憶中的年少青春裡,我們覺醒了一個人最懵懂最原始的那些情感:愛與性。然而青春的莽撞狂野最終都會無可避免地在面對世界的“成熟”與“秩序”時,被一條條冰冷而又無可置疑的規則磨平了叛逆的稜角。橙子原本是鮮美多汁充滿生命活力的,但“上了發條”的橙子又變得機械和死板,代表著被社會中在無數的規則和條例制約之下的人。
《發條橙》海報
這便是英國作家安東尼·伯吉斯《發條橙》名字的由來。在這部完成於1961年的長篇小說裡,作者用第一人稱的口吻,描述了少年犯阿歷克斯極具諷刺意味的經歷。而這部小說,也在1971年被庫布里克改編成了同名電影:年少的阿歷克斯便已經無惡不作,他和他的狐朋狗友們搶劫、**、非法藥物樣樣都沾。一次莽撞的入室搶劫中,阿歷克斯被捕,不幸成為了英國政府發明的控制犯罪率的“新療法”的試驗品。被洗腦過後的阿歷克斯,一有作惡的念頭便會頭暈噁心,變相的變成了一個“守法公民”。之後的阿歷克斯還捲入了對“新療法”的看法有重大分歧的兩派之間的政治鬥爭中,再一次成為了犧牲品。他被社會忽視過,在死亡邊緣徘徊過,遭受了非人的待遇。當最終“新療法”強加於他身上的“不作惡”反應被消除時,阿歷克斯終於變回了正常人,他“完全痊癒了”。
電影開場經典的“庫布里克凝視”
誠然,整部《發條橙》的觀影體驗很類似於閱讀《1984》,兩部小說都涉及到反烏托邦和思想控制的題材。阿歷克斯被固定在椅子上強制接受“矯正療法”洗腦,不禁讓人想起《1984》溫斯頓在“101號房”中的悲慘經歷(私以為,這兩處場景和Pink Floyd樂隊的《Brain Damage》十分吻合)。相比於《1984》的壓抑黑暗,《發條橙》雖然更顯輕鬆,卻仍舊能夠激起讀者對自由、法律、正義的思考:暴力與犯罪被當成了一種可以治癒的“疾病”,當被洗腦完的阿歷克斯對犯罪感到頭暈噁心時,不同於常人,他其實已經喪失了自我選擇的權利。正如獄中阿歷克斯的牧師說的那樣:“當一個人連做好人和壞人的權利都被剝奪時,他是否還享有真正的自由和人權呢?”阿歷克斯的確作惡多端,但在另一方面,他又虔誠地信仰上帝,痴迷於貝多芬等名家的交響樂作品,審美和思想境界都超越了當時英國的大多數人;小說中的英國政府,卻以控制犯罪率的名義去實行思想控制。他們並不在意阿歷克斯是否真的被治癒,是否真的享受到了自由與人權,他們在意的,只是控制了犯罪率能不能給自己多一張選票。孰惡孰善?善的定義又是什麼?界限是如此的模糊,世界不是一枚硬幣的正反面,而是一片不黑不白的灰(如果要挑一部近年來最接近於《發條橙》主題的電影,那一定就是諾蘭的《黑暗騎士》莫屬了)。
《2001太空漫遊》和Pink Floyd樂隊的彩蛋
《發條橙》電影版在美國上映之初,就因為片中過多的暴力、血腥場面,被美國電影審查會評為X級。在片方刪除了片中的部分鏡頭後才被評為R級,時至今日依然是著名的“禁片”之一。與小說版相比,《發條橙》電影版被庫布里克植入了許多的個人印跡:電影開場時阿歷克斯招牌的“庫布里克凝視”,電影全片嚴謹的三部分敘事法;電影中黑膠唱片鋪的《2001太空漫遊》和Pink Floyd樂隊《Atom Heart Mother》的彩蛋。《發條橙》的配樂也大量地使用了古典音樂,如《歡樂頌》《威風堂堂進行曲》。沒錯,它們很多都極具諷刺地成為了片中阿歷克斯暴力活動的bgm。值得一提的是,這位大導演還用了40秒的快鏡頭,向觀眾展現了阿歷克斯和另外兩個偶遇的女孩長達28分鐘的禁忌之愛。《發條橙》的獵奇片段完全有別與傳統的禁片,它們表現出一種直穿心靈的最深處的惡,代表了庫布里克對60年代一系列文化、社會、政治以及倫理現象的反思和探討。如果你只是帶著滿足你獵奇感的願望去看《發條橙》,這部電影一定會讓你無比失望,生理心理感到異常不適。
安東尼·伯吉斯《發條橙》打字稿(譯林出版社《發條橙》)
寫在最後
在亞瑟·克拉克的《千禧年序》中,他寫道:“庫布里克想發展的不僅僅是一個平鋪直敘的探險故事,他想要的是神話般莊嚴的主題,是可靠的主題。”而在《發條橙果醬》中,小說作者安東尼·伯吉斯說道,《發條橙》的本意是想成為一本小冊子,一本警世之書,告誡人們自由選擇的權利是何等的重要,但庫布里克改編的版本顯然超出了他的預料。電影版的《發條橙》和電影版的《2001太空漫遊》一樣,都被庫布里克賦予了比原著小說更多的含義和解讀空間,供觀眾和評論家反覆咀嚼。
庫布里克在《2001太空漫遊》中重新定義了科幻電影,也在《發條橙》中重塑了人們對暴力的理解。直到幾十年後,人們對於這些理念的理解才勉強追趕上了這位天才導演。我們不僅可以從庫布里克的作品中讀出超越時代的見解,更可以從這些作品中感受電影藝術更深層次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