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H和手電筒


3樓貓 發佈時間:2022-05-18 20:39:28 作者:Jon404 Language

我夢見自己去探望祖父母。他們的小區樓房不高,外牆顏色介於淺粉和淺橙之間。青灰色帶紋理的瓷磚路面被雨水打溼,是南方春末那種小孩脾氣的雨,可以在下一分鐘放晴,也可以哭鬧一整週。有某個電商平臺的僱員在小區裡做線下活動,展開暗紅條幅和花花綠綠的招牌,引來撐傘的人和不撐傘的狗。我叩開門,見到祖父的面孔。他高而瘦,彷彿襯衫的架子,胡茬短而亂,舊銀器的色澤。我一定是在俯視他,但他仍然顯得與記憶中同樣高,同樣修長。他沒有戴眼鏡,兩眼泛出墨綠與鋼藍的欣喜光芒。祖母在客廳,面朝祖父,兩臂搭在身體兩側,似乎對他有所不滿。見我進來,她便卸下防備,迎上來。屋內是熟悉的陳舊氣息,是那種正在步入衰朽但絕不可能腐敗的事物的氣息。
我在玄關換鞋,但幾雙拖鞋都太小。祖父將他自己的拖鞋踢給我,換上另一雙。我走進客廳,坐在墊了木涼蓆的軟質沙發上,兩手本能地在光滑的木片上尋找涼意。陽臺的簸箕裡晾曬著筍乾——我懷疑它們能不能在雨天晾乾。窗臺上的泡沫塑料盒裡栽著許多蔥,我曾見過祖母做菜時直接割下幾根,放在案板上切碎,灑入鍋裡。
祖父在沙發左側的木椅上坐下,他似乎極少坐在軟質表面上。祖母朝我面前的茶几上遞了什麼吃的,或許是橘子或花生,隨後她說她要出門,回身轉開門把手,悄無聲息地離開。祖父和我對視,眼神溫和,灰髮梳得井井有條。他開口,但我不知為何聽不懂任何一個字。
我在一間陌生車站抬起頭,大概是地鐵車站,裝飾得頗為華麗,是那種古典的金色加上象牙白,有點像《艾爾登法環》裡的王城。列車自右向左駛入,燈光在我面前明滅。某個人影在我右側,是個女孩?一定是的。牽著我的手?依偎著我?我不知道,轉身試圖去確認。
於是我在床上醒來,胸口略有隱痛,幾秒後,我察覺到祖父在去年秋天已去世。我沒有緣由地痛哭,再掩面,除了不規則的呼吸幾乎沒有聲音,眼淚冷卻得極快。那時我才記起,人是會哭的。
我在去年深秋某個日出前被父親的電話吵醒,匆匆下床,走出寢室接聽,得知祖父在某時某分去世。我知道這天會來,也知道這對於所有人都是解脫:臥床一年的祖父,輪班照顧他的祖母、父親兄弟幾人。我沒法回去參加葬禮,既因為疫情,也因為畢設。我一定是冷漠地掛斷了電話,因為自己早已與祖父母疏遠多年。在幾千公里外,一顆心臟停跳,一個早已昏迷的意識沉入最後的黑暗,一具瘦骨嶙峋的遺骸即將被焚燒。
我在出生後的頭兩三年裡,和父母、祖父母同住在城郊一間二層小屋裡——說是城郊,其實整個縣城也沒多大。東邊有一處不小的山丘,風經過時帶上了苔蘚和竹林的氣息。每當暮色垂落,我就懷疑山林中不見天日的鬼祟正在甦醒、擴張。但祖父不畏懼它們,他會帶著鐮刀、竹籃和手電筒,沿著陡峭的土路上山,在月亮流過幾片雲影後返回,握著一束堅實潔淨的白光。手電筒在我眼中曾有著奇異的力量。有電時,屋內開著燈;停電時,屋內點著蠟燭。手電筒則不同,它發出的光更接近電燈,又像蠟燭一樣便攜,卻不帶危險的火焰,彷彿被囚禁在金屬外殼內的精靈。
我隨父母搬進了城內。幾年後,祖父母也進了城,把種菜的習慣也帶了進來。有時父母都離家出差,便將我託管在祖父母家。我常帶著筆記本電腦在書房玩遊戲,祖父見到了,總是等待一會,而後耐心地勸告:“業精於勤,荒於嬉——嬉戲的嬉;行成於思,毀於隨……”有時他戴著黑框眼鏡,鏡片玻璃和書房桌面上墊著的玻璃同樣堅硬明亮。我也是從祖父口中首次聽到武松打虎的故事。某個夜晚,他在橙黃的白熾燈光下抑揚頓挫地對我講述,作出許多形象的手勢,我只是著迷地聽。他講完武松如何遇到披著虎皮的獵戶、將虎屍帶走,停頓一會,坐在椅子內,合上眼,毫無聲音地睡去。
祖父原本是富家子弟。父親告訴我,那時祖父家中“有一鬥一鬥的銀元”。他在建國後參軍,偵察兵,在解放閩南某島嶼的戰鬥中立了功。祖母和母親告訴我,祖父曾孤身一人闖入深山老林。復員後,他做了鄉村教師,後來與同為教師的祖母結婚。母親的某個同學提起他時,稱他為“校長”。我不知他是何時養成了吝嗇的毛病——據所有人的描述,他是在能吃飽飯時也寧願餓著一半肚子的。父親說,祖父在走山路為學生上課時,常穿著幾近磨穿的舊鞋,無論如何都不肯換新的。我也屢次見到他從桌上一粒粒撿起飯粒、在傢俱縫隙裡搜尋掉落的硬幣。沒有人喜歡他的吝嗇,他仍固執地堅持。
祖父去世後,我對他漸漸有了新的想象:不僅是一個清瘦慳吝的老先生,不僅是戴著黑框眼鏡、囉嗦著許多道理、鉛筆字相當工整的退休教師。我描摹出一座陰鬱的島嶼,解放軍乘竹筏登陸,敵人據險固守。祖父攀在山岩上,逆向火光,提著繳獲的加蘭德步槍,全身不過十六發0.30-06步槍彈,查找暗堡,估算著炮火密位。他衣褲殘破,滿是泥土和苔蘚,狼狽而孔武。彼時,手搖式手電筒還是昂貴的器械,軍隊在夜間用火炬照明、互相示意。退潮的海水忽地泛起金黃,一枚照明彈竄上高空,緩緩隕落,把藤曼和榕樹洗滌為亮白色,那或許是祖父前半生見過的最接近煙花的事物。
父親告訴我,祖父將我初高中每次考試的各科成績和排名都編撰成冊,帳房先生般細緻。考得好了,他不說什麼,嘴角微微帶點笑意;考得不好,他會對自己嘀咕:“不用考那麼高,沒有關係的。”我在初中時每年見祖父不過六七次,高中則不過三五次,自然想象不出這般情形。我懷疑是否有人為H這樣做。
H是我的老冤家。她家和我家有交情——我不知是怎樣的交情。我和她是初中同學,因成績過於接近,常被老師和家長拿來對比。結果是,我的分數往往更高,但將我倆作對比的成年人也常為她找補,比如她更“知書達理”、她待人接物更加成熟、她的字更好看,等等。我不太樂意被她超過,於是努力讓分數更高一些。她去了一所很近的高中,我則去了一所很遠的。
高考後,她是除了招生組外前幾個聯繫我的人之一。那是我第一次在微信上收到巨量文字。她祝賀我考上理想的大學,還提起什麼“鄉情”,大意是想再見一面。我不太喜歡她的腔調,尤其厭惡“鄉情”這個詞。我拒絕相信自己有故鄉。我大概和她隔著屏幕唇槍舌戰了一番,而後不歡而散。父親也不願意我和這些老朋友有多少交集:我們的高中經歷迥然不同,大學也在符號意義上有所差距。
我在大一的兩學期恪守高中遺留的習慣:七點前起床、一有作業就立刻完成、時常留意同學在學些什麼。微積分和線性代數是我本科學得最好的兩門課。我還是和幾個初中同學吃了一頓火鍋。白熱蒸汽穿過刻意的暖黃燈光,食材隨濃湯翻滾。桌上的眾人似乎都與我有所隔閡,或者在我的臆想中,他們下意識地排斥我,就像獸群本能地躲避或驅趕白化個體。其實他們的學校都很好,有農大的、北航的,還有人不久就要去巴黎。H坐在長桌對面,我的右前方,戴著精緻的細框眼鏡。她在對外經貿大學讀經管。回想起來,我似乎在扮演一個高考分數奇高的怪胎,一個從煉獄般的高中爬出來的恐怖分子。
我和另一個男生送H回學校。那男生有個異地的女朋友,H問起他倆的感情問題,語氣裡帶著些微憧憬。我們在深夜抵達,H稍帶尷尬地介紹她的校園,好像學校如此無聊而狹小是她的責任。我也的確訝異於貿大的面積:從一端走至另一端不過幾分鐘。許多燈光早已熄滅,H在宿舍樓前向我們揮手告別,影子晦暗不清。
不久後,我通關了《黑暗靈魂3》。看著結尾滾動的製作人員表,我無比確定,自己這輩子必須做遊戲。我開始學Unity和UE4。
學校恰好有近水樓臺。有個掛在美術學院名下的雙學位,名字大概是“數字媒體”或“數字娛樂”,具體內容基本都和遊戲相關。我信心滿滿地申請,面試時帶上了跟著教程做的簡陋Demo,結果落選了——這是我大學期間最大的幸運。
不甘於落選,我開始旁聽,每週六都踩著自行車去美術學院呆一整天。雙學位一共只招二十人,我難以混入其中,只好一開始就向老師表面自己的身份。課程設置相當雜亂,有3D建模、有平面美術、有遊戲心理學、有遊戲編程。只有兩位老師的課我聽得頗為認真:龍老師和A老師,都在業界有過許多年的工作經驗,講課舉重若輕,彷彿說相聲。
和雙學位的二十個“嫡系”學生呆久了,我漸漸心有不平。他們的遊戲經驗、對遊戲系統的理解水平都參差不齊,也有不少人是單純地為了好玩才報的雙學位。但我能夠毫無顧忌地逃掉趕鴨子上架的美術課,而他們不得不硬著頭皮忍受漫長的折磨,這又令我暗自慶幸。
我和雙學位的決裂發生在遊戲編程課上。當時的企業講師只顧交差,無意教學,小組作業的隊友也漫不經心。我不樂意把自己搭建的遊戲原型交給這些人,從此再沒有去過美術學院。我猜測,那時我的心情類似於一個保護自己女兒的父親。
被我“救下”的遊戲原型叫《Torchman》。玩家在其中扮演一個二維平面上的小光球,帶著一支手電筒,手電筒的白光照過不同的濾鏡,或者說玻璃,就形成了各色光線。紅光對紅色敵人有效,藍光對藍色敵人有效,以此類推。我喜歡她的簡單和純粹,我相信這不只是父親對孩子的偏愛。
《Torchman》的姐姐是《Wireman》,一個雙人合作遊戲,兩人利用從自身射向夥伴的激光和鏡面反射的次級激光消滅敵人。2021年5月,我和共同開發的一位前輩把《Wireman》送上了核聚變嘉年華。那是我出生以來說話最多的兩天。會展中心的空氣喧鬧明亮,我守著一對對玩家在我們的展位上來來去去,隨他們一同歡笑。我開始相信,人不是活一生,而是活在某些時刻。
第二天展會即將結束時,我離開展位,去不遠的書攤買了一本掛念許久的《動物帝國》。恩基·比拉的畫面浩瀚瑰麗。我收好電腦,和前輩走出會展中心,向他告別,坐上出租車。人潮來回擁擠。夕陽是純金的色澤。我以為自己會哭泣,我的眼眶也的確溼潤了,但情緒並未失控。
我期望H能來核聚變,但她忙於課業。如果她在我身邊,或許整場核聚變都會有所不同,或許夕陽的色彩都將略有差異。
我和H在相當長的時間內維持著聯繫,儘管時有中斷。H是這樣一種人,不對,一個人:她的眼睛會讓你懷疑自己之前是否見過眼睛,就像你見過太陽、星空、水銀燈和霓虹燈,卻第一次見到滿月。也是和她在一起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嘴笨,找不出話題。她喜歡王家衛和張國榮,我向她推薦了《老無所依》。她提過不止一次,她喜歡二胡,甚至想過去報音樂專業。我和她去了一次奧林匹克森林公園,春天在她身後怒放。返回後,我們終於就之前“鄉情”引發的爭吵冰釋前嫌。
寒假前,我和H去北京環球影城。空氣乾冷,刮過皮膚如同砂紙。她毫不掩飾自己有多怕冷,裹得十分厚實。她在過山車上清脆地吶喊;我則死死抓著扶手,發不出聲音。我們逛了大部分項目,她尤為喜歡變形金剛區域的“火種源爭奪戰”。我告訴她,我將去上海一家遊戲公司工作,並問起她的考研情況——她想去上海財經大學。H避重就輕,說一切隨緣,大不了二戰。
在返程地鐵上,她已筋疲力盡,昏昏欲睡。我和她先是在車廂兩側相對而坐,之後她起身,坐到我身邊。列車加速或減速時,她的身體便貼緊或遠離我。不知多久後,她抬起眼,極禮貌地問:“我能靠在你肩膀上嗎?”我點頭,她像個瓷娃娃似的靠上來。我怕驚醒她,絲毫不敢動,望著車窗外的純黑隧道和車窗倒映的她。我一定是在憎恨什麼,或許是自己虛假孱弱的人生,或許是被強加於自己和H之間的隔閡,或許是她令人不適的禮貌。到了換乘站,我猶豫幾秒,喚醒她。那幾秒過於漫長。
我送她到貿大校門,她則要送我上公交。夜色冷清,帶著汽油和水銀的凝重氣味。站臺上光線昏暗,但我知道H戴著口罩——如果她沒戴,我或許會親吻她。公交車進站,我倉促地擁抱她三秒。隔著厚重的衣物,她的體積難以觸及。隨後我落荒而逃,跳入車門,奔向深處。
祖父不知道我會去遊戲公司。他在我剛上大學時就已老邁不堪,只是叮囑我:“我們去上大學,是為了好好學習的,不要搞那些男女關係……不要談戀愛……”祖母和父親在一旁忍俊不禁。如果他得知長孫的工作可能讓人“荒於嬉”,只怕又要發表不少意見。不過世事本就難以預料,我們都在管中窺豹。我不曾料到2022年的北京疫情、核聚變延期——《Torchman》本要在今年的核聚變展出;我也不曾料到H的考研需要明年二戰。
夢見祖父和地鐵的前一夜,我收到了H的回應——我表達了自己對她的感受,並承諾會在上海等她;H感謝我的真誠,希望能對我有更多瞭解。於是,我開始向她講解遊戲,以她熟悉的《摩爾莊園》為例闡述MMORPG的基本邏輯,解釋MineCraft為何是遊戲界的奇觀,等等。此前,我已將自己寫的許多篇故事發給她。若非因為她,我怕是也不會寫這麼快。
我把《動物帝國》寄給了她。如果今年核聚變如期舉行,如果她能來,我大概會在現場另買一本送給她。
為什麼是H?我自己給不出答案。D認識我和H,我向她提起此事時,她如此回答。
“她是你的鄉愁的象徵。”
我立刻反擊,“我沒有家鄉,哪來的鄉愁?”
D不再爭辯。
我終究不是個好父親,《Wireman》和《Torchman》依舊停留在未完工階段,像一對長不大的姐妹。有時,我點開《Torchman》的最新版本,操縱著手電筒在簡潔的純色幾何空間射向固態黑暗,明白她是何等簡陋又殘缺。我懷疑自己做遊戲的動機也不太純粹:不僅是為了完成一個作品,也是為了逃避某種狐假虎威的符號對自己的砍伐、擠壓,為了拒絕成為自己被訓誡成為的泥像木偶,為了否認我和H之間莫須有的溝壑。
或許人從來都無法為別離作好準備。祖父在凌晨的病房停止呼吸,幾個月後,他的長孫泣不成聲。H也不會料到,我下一次擁抱她將是至少一年以後。我們常不由自主地幻想一次隆重莊嚴的分別,唱著驪歌,勸君更進一杯酒。可我們往往連揮手都來不及,只能在暮色下朝著盤山公路的遠端揮舞手電筒的光束,期盼著渺茫如星光的回應。

© 2022 3樓貓 下載APP 站點地圖 廣告合作:asmrly666@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