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自己去探望祖父母。他们的小区楼房不高,外墙颜色介于浅粉和浅橙之间。青灰色带纹理的瓷砖路面被雨水打湿,是南方春末那种小孩脾气的雨,可以在下一分钟放晴,也可以哭闹一整周。有某个电商平台的雇员在小区里做线下活动,展开暗红条幅和花花绿绿的招牌,引来撑伞的人和不撑伞的狗。我叩开门,见到祖父的面孔。他高而瘦,仿佛衬衫的架子,胡茬短而乱,旧银器的色泽。我一定是在俯视他,但他仍然显得与记忆中同样高,同样修长。他没有戴眼镜,两眼泛出墨绿与钢蓝的欣喜光芒。祖母在客厅,面朝祖父,两臂搭在身体两侧,似乎对他有所不满。见我进来,她便卸下防备,迎上来。屋内是熟悉的陈旧气息,是那种正在步入衰朽但绝不可能腐败的事物的气息。
我在玄关换鞋,但几双拖鞋都太小。祖父将他自己的拖鞋踢给我,换上另一双。我走进客厅,坐在垫了木凉席的软质沙发上,两手本能地在光滑的木片上寻找凉意。阳台的簸箕里晾晒着笋干——我怀疑它们能不能在雨天晾干。窗台上的泡沫塑料盒里栽着许多葱,我曾见过祖母做菜时直接割下几根,放在案板上切碎,洒入锅里。
祖父在沙发左侧的木椅上坐下,他似乎极少坐在软质表面上。祖母朝我面前的茶几上递了什么吃的,或许是橘子或花生,随后她说她要出门,回身转开门把手,悄无声息地离开。祖父和我对视,眼神温和,灰发梳得井井有条。他开口,但我不知为何听不懂任何一个字。
我在一间陌生车站抬起头,大概是地铁车站,装饰得颇为华丽,是那种古典的金色加上象牙白,有点像《艾尔登法环》里的王城。列车自右向左驶入,灯光在我面前明灭。某个人影在我右侧,是个女孩?一定是的。牵着我的手?依偎着我?我不知道,转身试图去确认。
于是我在床上醒来,胸口略有隐痛,几秒后,我察觉到祖父在去年秋天已去世。我没有缘由地痛哭,再掩面,除了不规则的呼吸几乎没有声音,眼泪冷却得极快。那时我才记起,人是会哭的。
我在去年深秋某个日出前被父亲的电话吵醒,匆匆下床,走出寝室接听,得知祖父在某时某分去世。我知道这天会来,也知道这对于所有人都是解脱:卧床一年的祖父,轮班照顾他的祖母、父亲兄弟几人。我没法回去参加葬礼,既因为疫情,也因为毕设。我一定是冷漠地挂断了电话,因为自己早已与祖父母疏远多年。在几千公里外,一颗心脏停跳,一个早已昏迷的意识沉入最后的黑暗,一具瘦骨嶙峋的遗骸即将被焚烧。
我在出生后的头两三年里,和父母、祖父母同住在城郊一间二层小屋里——说是城郊,其实整个县城也没多大。东边有一处不小的山丘,风经过时带上了苔藓和竹林的气息。每当暮色垂落,我就怀疑山林中不见天日的鬼祟正在苏醒、扩张。但祖父不畏惧它们,他会带着镰刀、竹篮和手电筒,沿着陡峭的土路上山,在月亮流过几片云影后返回,握着一束坚实洁净的白光。手电筒在我眼中曾有着奇异的力量。有电时,屋内开着灯;停电时,屋内点着蜡烛。手电筒则不同,它发出的光更接近电灯,又像蜡烛一样便携,却不带危险的火焰,仿佛被囚禁在金属外壳内的精灵。
我随父母搬进了城内。几年后,祖父母也进了城,把种菜的习惯也带了进来。有时父母都离家出差,便将我托管在祖父母家。我常带着笔记本电脑在书房玩游戏,祖父见到了,总是等待一会,而后耐心地劝告:“业精于勤,荒于嬉——嬉戏的嬉;行成于思,毁于随……”有时他戴着黑框眼镜,镜片玻璃和书房桌面上垫着的玻璃同样坚硬明亮。我也是从祖父口中首次听到武松打虎的故事。某个夜晚,他在橙黄的白炽灯光下抑扬顿挫地对我讲述,作出许多形象的手势,我只是着迷地听。他讲完武松如何遇到披着虎皮的猎户、将虎尸带走,停顿一会,坐在椅子内,合上眼,毫无声音地睡去。
祖父原本是富家子弟。父亲告诉我,那时祖父家中“有一斗一斗的银元”。他在建国后参军,侦察兵,在解放闽南某岛屿的战斗中立了功。祖母和母亲告诉我,祖父曾孤身一人闯入深山老林。复员后,他做了乡村教师,后来与同为教师的祖母结婚。母亲的某个同学提起他时,称他为“校长”。我不知他是何时养成了吝啬的毛病——据所有人的描述,他是在能吃饱饭时也宁愿饿着一半肚子的。父亲说,祖父在走山路为学生上课时,常穿着几近磨穿的旧鞋,无论如何都不肯换新的。我也屡次见到他从桌上一粒粒捡起饭粒、在家具缝隙里搜寻掉落的硬币。没有人喜欢他的吝啬,他仍固执地坚持。
祖父去世后,我对他渐渐有了新的想象:不仅是一个清瘦悭吝的老先生,不仅是戴着黑框眼镜、啰嗦着许多道理、铅笔字相当工整的退休教师。我描摹出一座阴郁的岛屿,解放军乘竹筏登陆,敌人据险固守。祖父攀在山岩上,逆向火光,提着缴获的加兰德步枪,全身不过十六发0.30-06步枪弹,查找暗堡,估算着炮火密位。他衣裤残破,满是泥土和苔藓,狼狈而孔武。彼时,手摇式手电筒还是昂贵的器械,军队在夜间用火炬照明、互相示意。退潮的海水忽地泛起金黄,一枚照明弹窜上高空,缓缓陨落,把藤曼和榕树洗涤为亮白色,那或许是祖父前半生见过的最接近烟花的事物。
父亲告诉我,祖父将我初高中每次考试的各科成绩和排名都编撰成册,帐房先生般细致。考得好了,他不说什么,嘴角微微带点笑意;考得不好,他会对自己嘀咕:“不用考那么高,没有关系的。”我在初中时每年见祖父不过六七次,高中则不过三五次,自然想象不出这般情形。我怀疑是否有人为H这样做。
H是我的老冤家。她家和我家有交情——我不知是怎样的交情。我和她是初中同学,因成绩过于接近,常被老师和家长拿来对比。结果是,我的分数往往更高,但将我俩作对比的成年人也常为她找补,比如她更“知书达理”、她待人接物更加成熟、她的字更好看,等等。我不太乐意被她超过,于是努力让分数更高一些。她去了一所很近的高中,我则去了一所很远的。
高考后,她是除了招生组外前几个联系我的人之一。那是我第一次在微信上收到巨量文字。她祝贺我考上理想的大学,还提起什么“乡情”,大意是想再见一面。我不太喜欢她的腔调,尤其厌恶“乡情”这个词。我拒绝相信自己有故乡。我大概和她隔着屏幕唇枪舌战了一番,而后不欢而散。父亲也不愿意我和这些老朋友有多少交集:我们的高中经历迥然不同,大学也在符号意义上有所差距。
我在大一的两学期恪守高中遗留的习惯:七点前起床、一有作业就立刻完成、时常留意同学在学些什么。微积分和线性代数是我本科学得最好的两门课。我还是和几个初中同学吃了一顿火锅。白热蒸汽穿过刻意的暖黄灯光,食材随浓汤翻滚。桌上的众人似乎都与我有所隔阂,或者在我的臆想中,他们下意识地排斥我,就像兽群本能地躲避或驱赶白化个体。其实他们的学校都很好,有农大的、北航的,还有人不久就要去巴黎。H坐在长桌对面,我的右前方,戴着精致的细框眼镜。她在对外经贸大学读经管。回想起来,我似乎在扮演一个高考分数奇高的怪胎,一个从炼狱般的高中爬出来的恐怖分子。
我和另一个男生送H回学校。那男生有个异地的女朋友,H问起他俩的感情问题,语气里带着些微憧憬。我们在深夜抵达,H稍带尴尬地介绍她的校园,好像学校如此无聊而狭小是她的责任。我也的确讶异于贸大的面积:从一端走至另一端不过几分钟。许多灯光早已熄灭,H在宿舍楼前向我们挥手告别,影子晦暗不清。
不久后,我通关了《黑暗之魂3》。看着结尾滚动的制作人员表,我无比确定,自己这辈子必须做游戏。我开始学Unity和UE4。
学校恰好有近水楼台。有个挂在美术学院名下的双学位,名字大概是“数字媒体”或“数字娱乐”,具体内容基本都和游戏相关。我信心满满地申请,面试时带上了跟着教程做的简陋Demo,结果落选了——这是我大学期间最大的幸运。
不甘于落选,我开始旁听,每周六都踩着自行车去美术学院呆一整天。双学位一共只招二十人,我难以混入其中,只好一开始就向老师表面自己的身份。课程设置相当杂乱,有3D建模、有平面美术、有游戏心理学、有游戏编程。只有两位老师的课我听得颇为认真:龙老师和A老师,都在业界有过许多年的工作经验,讲课举重若轻,仿佛说相声。
和双学位的二十个“嫡系”学生呆久了,我渐渐心有不平。他们的游戏经验、对游戏系统的理解水平都参差不齐,也有不少人是单纯地为了好玩才报的双学位。但我能够毫无顾忌地逃掉赶鸭子上架的美术课,而他们不得不硬着头皮忍受漫长的折磨,这又令我暗自庆幸。
我和双学位的决裂发生在游戏编程课上。当时的企业讲师只顾交差,无意教学,小组作业的队友也漫不经心。我不乐意把自己搭建的游戏原型交给这些人,从此再没有去过美术学院。我猜测,那时我的心情类似于一个保护自己女儿的父亲。
被我“救下”的游戏原型叫《Torchman》。玩家在其中扮演一个二维平面上的小光球,带着一支手电筒,手电筒的白光照过不同的滤镜,或者说玻璃,就形成了各色光线。红光对红色敌人有效,蓝光对蓝色敌人有效,以此类推。我喜欢她的简单和纯粹,我相信这不只是父亲对孩子的偏爱。
《Torchman》的姐姐是《Wireman》,一个双人合作游戏,两人利用从自身射向伙伴的激光和镜面反射的次级激光消灭敌人。2021年5月,我和共同开发的一位前辈把《Wireman》送上了核聚变嘉年华。那是我出生以来说话最多的两天。会展中心的空气喧闹明亮,我守着一对对玩家在我们的展位上来来去去,随他们一同欢笑。我开始相信,人不是活一生,而是活在某些时刻。
第二天展会即将结束时,我离开展位,去不远的书摊买了一本挂念许久的《动物帝国》。恩基·比拉的画面浩瀚瑰丽。我收好电脑,和前辈走出会展中心,向他告别,坐上出租车。人潮来回拥挤。夕阳是纯金的色泽。我以为自己会哭泣,我的眼眶也的确湿润了,但情绪并未失控。
我期望H能来核聚变,但她忙于课业。如果她在我身边,或许整场核聚变都会有所不同,或许夕阳的色彩都将略有差异。
我和H在相当长的时间内维持着联系,尽管时有中断。H是这样一种人,不对,一个人:她的眼睛会让你怀疑自己之前是否见过眼睛,就像你见过太阳、星空、水银灯和霓虹灯,却第一次见到满月。也是和她在一起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嘴笨,找不出话题。她喜欢王家卫和张国荣,我向她推荐了《老无所依》。她提过不止一次,她喜欢二胡,甚至想过去报音乐专业。我和她去了一次奥林匹克森林公园,春天在她身后怒放。返回后,我们终于就之前“乡情”引发的争吵冰释前嫌。
寒假前,我和H去北京环球影城。空气干冷,刮过皮肤如同砂纸。她毫不掩饰自己有多怕冷,裹得十分厚实。她在过山车上清脆地呐喊;我则死死抓着扶手,发不出声音。我们逛了大部分项目,她尤为喜欢变形金刚区域的“火种源争夺战”。我告诉她,我将去上海一家游戏公司工作,并问起她的考研情况——她想去上海财经大学。H避重就轻,说一切随缘,大不了二战。
在返程地铁上,她已筋疲力尽,昏昏欲睡。我和她先是在车厢两侧相对而坐,之后她起身,坐到我身边。列车加速或减速时,她的身体便贴紧或远离我。不知多久后,她抬起眼,极礼貌地问:“我能靠在你肩膀上吗?”我点头,她像个瓷娃娃似的靠上来。我怕惊醒她,丝毫不敢动,望着车窗外的纯黑隧道和车窗倒映的她。我一定是在憎恨什么,或许是自己虚假孱弱的人生,或许是被强加于自己和H之间的隔阂,或许是她令人不适的礼貌。到了换乘站,我犹豫几秒,唤醒她。那几秒过于漫长。
我送她到贸大校门,她则要送我上公交。夜色冷清,带着汽油和水银的凝重气味。站台上光线昏暗,但我知道H戴着口罩——如果她没戴,我或许会亲吻她。公交车进站,我仓促地拥抱她三秒。隔着厚重的衣物,她的体积难以触及。随后我落荒而逃,跳入车门,奔向深处。
祖父不知道我会去游戏公司。他在我刚上大学时就已老迈不堪,只是叮嘱我:“我们去上大学,是为了好好学习的,不要搞那些男女关系……不要谈恋爱……”祖母和父亲在一旁忍俊不禁。如果他得知长孙的工作可能让人“荒于嬉”,只怕又要发表不少意见。不过世事本就难以预料,我们都在管中窥豹。我不曾料到2022年的北京疫情、核聚变延期——《Torchman》本要在今年的核聚变展出;我也不曾料到H的考研需要明年二战。
梦见祖父和地铁的前一夜,我收到了H的回应——我表达了自己对她的感受,并承诺会在上海等她;H感谢我的真诚,希望能对我有更多了解。于是,我开始向她讲解游戏,以她熟悉的《摩尔庄园》为例阐述MMORPG的基本逻辑,解释MineCraft为何是游戏界的奇观,等等。此前,我已将自己写的许多篇故事发给她。若非因为她,我怕是也不会写这么快。
我把《动物帝国》寄给了她。如果今年核聚变如期举行,如果她能来,我大概会在现场另买一本送给她。
为什么是H?我自己给不出答案。D认识我和H,我向她提起此事时,她如此回答。
“她是你的乡愁的象征。”
我立刻反击,“我没有家乡,哪来的乡愁?”
D不再争辩。
我终究不是个好父亲,《Wireman》和《Torchman》依旧停留在未完工阶段,像一对长不大的姐妹。有时,我点开《Torchman》的最新版本,操纵着手电筒在简洁的纯色几何空间射向固态黑暗,明白她是何等简陋又残缺。我怀疑自己做游戏的动机也不太纯粹:不仅是为了完成一个作品,也是为了逃避某种狐假虎威的符号对自己的砍伐、挤压,为了拒绝成为自己被训诫成为的泥像木偶,为了否认我和H之间莫须有的沟壑。
或许人从来都无法为别离作好准备。祖父在凌晨的病房停止呼吸,几个月后,他的长孙泣不成声。H也不会料到,我下一次拥抱她将是至少一年以后。我们常不由自主地幻想一次隆重庄严的分别,唱着骊歌,劝君更进一杯酒。可我们往往连挥手都来不及,只能在暮色下朝着盘山公路的远端挥舞手电筒的光束,期盼着渺茫如星光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