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文巴赫的所有人都知道莫苟斯城堡。这座古老的堡垒建在一座高耸的山峰上,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可以看见它。它钢铁的阴影如同裹尸布般覆盖着附近的大地,低吟着死亡。那些歪曲的柱子带着冰冷的审判注视着下方的街道,没有人可以逃过这无情的凝视。它的主塔和带着尖刺的屋顶高高地刺进天空,吸血蝙蝠和食腐乌鸦栖息在其中。
在马车开上通往城堡的蜿蜒山路时,一股恐惧的寒意攫取住了玛格达的心。她从来没有离莫苟斯城堡这么近过,而现在她童年里的那些所有问题都回到了她的脑海中。瑞文巴赫的孩童们经常互相挑战对方爬上山崖去触摸城堡的墙壁。很多人都声称这么做过,但他们都只敢走到他们朋友的视线外,矮身躲到那些路上崎岖的山石后,等到时间差不多后,再回去声称自己完成了任务。这当然是年轻的玛格达曾经做过的事情。
但现在她真的要走进她童年的恐惧之源。奇怪的是玛格达直到他们快要到达的时候才开始了这些胡思乱想。她看向马车对面坐着的父母。二人都没有显露出丝毫的不适。她的母亲看起来很激动,迫不及待地想要成为沃夫席格伯爵这般富有的人的客人。她的父亲也没有焦虑。他斜靠在门上,面色潮红,双眼紧闭。玛格达在他呼出的每一口气里还能闻到浓重的酒气。
莺格望向玛格达,翻起眼睛。“我知道,”她说。“你的父亲甚至不能坚持一晚上不喝酒。”她看向奥脱卡,把手伸过他的身体,把他的袖子向下拉了拉。它已经皱起了一些,露出了银色义肢的上面几寸。在她这么做的时候,她的手指碰到了那空心的金属,发出一股尖利的声音回荡在马车里。噪音惊醒了奥脱卡,他昏花的双眼环视着马车。
“哈?我们已经到了吗?”
“我们正在上山,”玛格达说。奥脱卡把挂在窗户上的帘子拉的更开。玛格达可以看见陡峭山路边的悬崖。只要马车再往外靠出一尺,他们就会滑下山崖,在下面的石块上砸成碎片。一股寒意涌上她的身体,她也感觉到自己脸上没有了血色。奥脱卡还没有醉到注意不到女儿的焦虑。他快速地把窗帘拉上了。
“不会太久了,”莺格说,坐回她的座位上。“我很少要求你什么,奥脱卡,但就这一次我请你不要让我难堪。就这一晚,努力做个男人而不是孬种。”
奥脱卡没有回答。他只是转身盯着合上的窗帘。玛格达尝试为他辩护。“母亲,是你要我们来的。父亲已经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莺格深深地长叹了口气。“不,他已经几年没有处于自己的最佳状态了。”她向她的丈夫投去一个同时夹杂着可怜和厌恶的眼神。她转回玛格达。“沃夫席格伯爵邀请了我们所有人。整个家庭。这种召唤可不能忽略。”
“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邀请我们。”
“听,”莺格说,举起她戴着手套的手。她举起了一根被蕾丝覆盖的手指。“你听见了吗?”
玛格达竖起耳朵。她能听见他们的马车爬山山路时的咯嗒声,但那声音还带着古怪的回声。她觉得可能是那些岩石造成的把戏,直到她听见身后的什么地方遥远地传来一声马的嘶鸣。“还有其他马车。”
“还有其他马车,”莺格说,表情流露出欣喜。“晚餐不止是为我们准备的。沃夫席格伯爵要举办宴会。”她像个小女孩般拍着手。“哦,伯爵以前会举行最盛大的派对。所有重要的人都会到场!在那时豪瑟家还有些势力。你的祖父曾为君王铸剑。而我的家庭经营着城里最富有的金店。哦,想想当时的盛宴!音乐和舞蹈会持续到深夜。有时第二天初升的阳光才能让一切圆满结束。”
“沃夫席格伯爵已经几十年没有离开过城堡了,”玛格达提醒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决定举办宴会?”
“他很老了,”莺格说。“他没有孩子,没有让他期待明天的动力。他所拥有的只有过去的回忆。也许他想起了以前那些奢华的派对。或许他想要重现那些时间。”
“所有重要的人都会在那里,”她告诉玛格达。“最棒的家庭和他们的儿子。你必须好好表现。给他们个好印象。”莺格皱着眉观察着玛格达穿着的简单的蓝色裙子。“我真的希望你能穿我以前的那些礼服。花朵要足够艳丽才能引到蜜蜂,知道吗。”
“我没兴趣吸引任何人,”玛格达提醒她的母亲,希望她们不要再次对这件事爆发争吵。她回敬了莺格的视线,打量着她母亲的低胸礼服。肩膀和脖子都露出着。腰身紧紧地裹在她的肚子上,让玛格达怀疑她的母亲穿着这身连走路都很困难,别提跳舞了。“看起来你自己身上的诱饵比我多多了。”
莺格忽略了她的挖苦继续说着。“你可以找到比克鲁格更好的。你应该找到比他更好的。这不止是为了你自己,想想你的孩子。他的那种职业能给你什么——”
不管莺格还想要说什么她都没有说出来。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它在马车夫跳下座位走向门口时抖动着。在他把门打开时,玛格达的全身颤抖起来。
他们已经到达了莫苟斯城堡的院子里。
铁墙完全围绕着他们,从石地面上往上足有四十尺高。玛格达回头看向那道巨大的大门和上面的钢制闸门。它的尖头像悬在大门这张血盆大口中的长牙,好像随时都会咬下,吞噬院子里的人。
玛格达走下马车,把眼睛转向堡垒。这座建筑和外墙一样阴森,是用黑铁铸成的要塞。滴水兽从屋檐上探出身子,嘴部被流水腐蚀。分布在那令人生畏中间的窗户非常狭窄,缩在箭孔里。中间的塔楼高高耸立在所有其他建筑之上,在靠近顶部的地方围绕着一圈残忍的金属尖刺。在那最高的塔顶上,一面旗帜在风中抽动着,红色的背景上是一座黑色的城堡,两旁环绕着一对金色的闪电。
“莫苟斯曾经更加欢乐,”莺格也从马车里爬了出来。她指向那些从墙壁内侧向外突出的众多金属老鹰。“但这些还没有变。我一直感觉它们在看着我。”
顺着母亲的指引,玛格达更仔细地观察着这些雕像。她惊讶地发现每一只鹰都些许不同。可能这就是让它们看起来诡异的栩栩如生的原因。它们确实像是在看着她。比看着她还要渗人——它们在审视她。
“它们看起来确实不安分,是吧?”
玛格达跳了起来。她转过身,手快速地放到了腰上她的剑应该在的地方。当然,它不在那里。莺格或许没能成功地把她的女儿塞进自己的老礼服里,但她还是确保了自己的女儿不会带着一把剑参加正式的晚宴。
和她搭话的那个年轻人向后退开一步,眼中闪出惊讶。“你一定很快,”他说。
“看你怎么想了,”玛格达冷淡地说。
那男人脱下头上的皮毛帽低下了头。“抱歉,我不是有意想吓你。”他微笑着向那些铁鹰点点头。“说实话,我很高兴自己不是唯一一个觉得它们可怕的。”
玛格达打量了一下他。他和她差不多大,有着一种俏皮的英俊。他的衣服令人尊敬,或者可以说是过分富裕。外套上有着金纽扣,靴子上钉着银鞋帮。他的一根手指上戴着一枚乌木戒指,然后……然后她发觉自己正在做她母亲会做的事情,用其他人的外貌和他们展示出的财富来评价他们。她再次环顾院子。附近还有几个人,很明显是在豪瑟家之前就已经到了。她看见自己的母亲正在和一个穿着自由民兵军官外套和帽子的男人说话。他和刚才那个吓到她的年轻人有些许相像。玛格达恼怒地发现那个军官把自己的配剑带进了城堡。
“谁说我觉得它们可怕了?”她糟心地问。
“我觉得你得是一个西格玛神选的战士才不会在那些东西看着你时感到毛骨悚然,”那人回答道。他在表达里加上了一阵夸张的颤抖。这过分的滑稽让玛格达忍不住笑了出来。
“抱歉,”她说,伸出一只手。“我是玛格达·豪瑟。”
那人握住了她的手鞠了一躬。“博格纳·沃肯赫斯特。”他的表情突然若有所思,然后看向他握着的那只戴着手套的手。“你……恕我冒昧,但你的手用错了。”
玛格达的脸变得潮红,把左手抽了回来。“我觉得这并不是……我是说,这不是因为……”
“没关系,”博格纳说。他的表情依然有着一股好奇。“我也不喜欢这些事情。我也不太习惯这个社会的很多礼节。”
“这次发现自己不是孤身一人的是我了,”玛格达说。她指向那个正在和她母亲说话的男人。“那是你父亲?他看起来是个军官。”
博格纳点点头。“他曾是,”他回答。“那是很久以前了,”他急切地说。他的眼中依然有着好奇。“请原谅我的鲁莽,但是你伸手的方式——那是决斗家问候他人的收发。而且,在我吓到你的时候,你尝试伸手拿剑。”
玛格达可以看见她的母亲向他们张望。她的表情里有着一种带着恳求的禁止。“是我的一个坏习惯,”她说。“我知道这看起来并不淑女。”
“对了,”博格纳说,打了个响指。“豪瑟。你一定是奥脱卡·豪瑟的女儿,那个铸剑师。哦,我听说他不止能制作最精良的兵器,还能运用它们。”年轻人环顾着院子,找寻着她的父亲。
玛格达拉住博格纳的手臂指向了他正在寻找的男人。她可以真切地感觉到失望流过他的身体,就像水从一个罐子里漏出来那样。奥脱卡正背靠在一堵矮墙上。尽管莺格的注意,他的衣服还是皱了起来,袖子的一部分被向上拉,露出了他的假肢。好像是在刻意显露他的残疾,奥脱卡还系着一根左手剑的腰带。
“他们还在传说他被卡瓦兄弟伏击的故事,”博格纳说,“只身一人和一柄剑,对抗五个想要取他性命的凶手,但最后是你的父亲活了下来。”他转过头向玛格达微笑。“能和这种人共进晚餐会是我的荣幸。”
“感谢你这么说。”玛格达知道这些话是伪装,是为了限制她自己的失望的礼节。但即使这样,她还是很感激博格纳的同情心。
又有一辆马车到达了院子里。玛格达等待着马车夫把车门打开。一个年轻人走了出来,身上的外套和袜子比豪瑟家和沃肯赫斯特家所能承担的都要精美许多。在他身后出现了一个较为年长的女人,苍白的脸上有着一双深沉憔悴的眼睛。在她身后的是一个穿着华丽长袍的人。那暗蓝色的礼服用金丝包裹,装点着各式符号和图案。那男人的脸有着一种黑暗神秘的感觉,眼神凶猛,咄咄逼人。他的黑发全被梳到脑后,而在他对马车夫做手势的时候,玛格达注意到他的手指修长纤细,灵活到好像其中没有骨架。
“洛瑟尔·克里,”博格纳嘟囔道,语气里带着不适。他察觉到了玛格达眼中的困惑。“他是一个炼金术师,”他补充到。“我曾经…见过他,偶尔。”
“我的母亲可能是对的。可能所有重要的人都被邀请到了城堡。”
博格纳在洛瑟尔看向他的方向时迅速转开了身。“我们进去吧?我相信城堡内部一定比外面舒服多了。”
玛格达对这句话感到怀疑。当她的眼睛转向要塞的入口时,她被一种禁忌的感觉所击中了。大门敞开着,巨大的橡木门用钢条覆盖着,冯·寇特博格家族的徽记刻在上面。众多的铁链从那钢铁后隐藏的机械结构中伸出。门廊的铁板也巨大无比,有十尺宽,高度则有五尺。玛格达想它们内部也是一样的雄伟。她完全无法想象这些沉重巨大的金属是如何被运送到山顶的。传说莫苟斯城堡落成的时代远远早于城市,是在凡人早已忘记的远古时代用上古巫术建成的。现在站在它的门口看着它,她完全可以相信这种故事。
一个穿着绣着沃夫席格伯爵徽记的长袍和皮草的苍老仆人正站在入口处。这位管家的脸用一种古老的习惯扑着粉,身形看起来像是一个稻草人。他在鞠躬迎接客人时的微笑有种圆滑的感觉,让玛格达想到骗子和手艺纯熟的魔术师。
“欢迎,尊贵的客人们,”管家说,油腻的声音因高龄颤抖着。“欢迎来到莫苟斯城堡。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只要跟着蜡烛,它们就会引导你们去到宴会厅。尊贵的大人,沃夫席格伯爵,会在最后一位客人到场后加入你们。”
博格纳奇怪地看了仆人一眼。“你没有问我们的名字。你怎么能知道所有人都到了呢?”
管家微笑了。“我收到了最为清晰的指令,博格纳·沃肯赫斯特先生。我知道应该期待谁会到来,应该迎接谁。还请您和玛格达·豪瑟小姐到宴会厅再续。只要跟着蜡烛就行了。如果你们迷失方向,其他的仆人会把你们领会正路。”
玛格达不安地看着这个管家。博格纳的话已经错了。城堡内部一定比院子里还要让人心神不宁。在他们走进入口厅时,以往的冯·寇特博格家族成员向下看着他们。墙上的黄金烛台支撑着蜡烛,但它们闪动的烛光却让画像上的脸更显动感。她在听见另一个走廊里传来愤怒的声音时甚至松了口气。
“…这么确定,这么自信。”这是一个女性的声音,语气像黄蜂一样尖利。
“我告诉你,我就是最合适的传人。”现在的是男人的声音,语句短小精炼。
“所以伯爵还邀请了这一群身份各异的群众来观看是吧,”那女人说,讽刺从话语中喷涌而出。
“如果他不把属于我的东西给我,我就从他手里夺过来,”男人宣布道。“那老傻子不能把它们带到地里去。”
玛格达和博格纳并肩走过走廊。他们透过昏暗的走廊看向那对争吵的男女。那女人穿着一件高雅的礼服,一条用黑曜石和乌木制成的项链挂在脖子上,额头上还戴着一顶钻石头冠。男人的衣服也同样尊贵,高高的靴子上镶着貂毛,象牙的扣子钉在两旁。他的丝绸外套上的扣子是用精雕细琢的蓝宝石制成,与他衣服的红色形成照应。他的几根手指上戴着珠宝,镶嵌进木头和骨头的指环上。最大的那个戒指上没有任何宝石。相反它上面刻着一个吼叫的狼头,上方有着一颗星,旁边则是一把剑。
博格纳在那对男女停止争吵看向他们时催促着玛格达走开了。“那是冯·沃伦赫尔男爵和男爵夫人,”他说。“除了沃夫席格伯爵,他们可能就是瑞文巴赫最富有的人。”
“那他们在这里做什么?”玛格达问。
“这不明显吗?”博格纳说,声音里带着苦涩。“男爵不满足做那个第二富有的人。他期待沃夫席格伯爵给他留下一些遗产。他们那种人从不对自己已经拥有的感到满意。他们总是想要得到更多,不管那会伤害到什么人。”
玛格达试图消除她在博格纳声音中听见的愤怒。“可能男爵夫人是对的,他什么也拿不到。这种事发生在他这种人身上可真是个好玩笑。”
博格纳笑了。“确实。”在他们转过一个弯,跟着蜡烛走进又一个走廊时,他的笑消失了。城堡的黑暗再次环绕在他们周围。他忧虑地看了玛格达一眼。
“我希望这玩笑不是对我们所有人,”博格纳说。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幽默,而是有着一种让玛格达脊背发凉的严肃。
象牙拐杖敲击着橡木地板,在走廊里敲出奇怪的回音。老人沉重地依靠着它,每一步都好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量。他停下脚步,试图把空气吸进他衰弱的身体。他好像从来都不能吸进足够多的空气。不管什么祈祷或者药剂用在他的身上,他都不能让自己的肺满足自己。这感觉就像是自己的左半边身体一直都是空的,右半边还稍微好些。他的生命在逐渐消逝,已经持续几年了。只有他的目标依然支撑着他。
现在这目标就快要达成了。
一个仆人在他靠在拐杖上挣扎吸气时上来帮助他。老人把管家赶开,在沉重的眉毛下瞪着他。
“我要自己走,格斯温,”他说。“我在梦中已经走过这里几千次。现在我要真的走过这里。”
格斯温鞠着躬从老人身旁退开。“遵命,尊贵的大人。”
沃夫席格伯爵又挣扎着吸了一口气。他没有等待的必要了。他的力量不会回归。他所有的拖延都是在为他的敌人争取多几分钟的时间。一阵丑陋的笑声从他残破的身体里传出。“我想他们会不会珍惜这宝贵的瞬间,格斯温。如果他们知道的话。”伯爵重新向前走时的笑容就和他的笑声一样恐怖,就像是一个谋杀犯在扭动他临死的受害者身体里的刀。
“一切都准备好了吗?他们都到了吗?”沃夫席格伯爵问向他的管家。
“有一个人没有到场。”
“谁?谁没有来?”沃夫席格伯爵用出乎意料的速度转过身。他的手握住格斯温的喉咙,带着杀意开始捏紧。
“诺克托·沃克恩的妻子,”格斯温挣扎道,试图从自己主人的遏制中挣脱出来。“他道歉了,但表示她的病太严重了,不能参加。”
沃夫席格伯爵松开他转回身。“那个女人不重要——我想要的是她的丈夫。诺克托·沃克恩…和他的孩子。”他蹒跚着走下走廊,象牙的拐杖像是击打敌人一样砸在地板上。
“他们都在宴会厅里,尊贵的大人,”格斯温说,跟在自己的主人身后。“他们的菜肴已经奉上。”
“而且正确的菜肴被上给了那些应该得到他们的人吗?”沃夫席格伯爵问。
格斯温点点头。“所有事情都天衣无缝。与您要求的一模一样。”
沃夫席格又笑了。“很好,很好。”他指向格斯温。“在我坐下之后,你就离开。院子里会有一辆马车等着你。把其他人也赶走。我给你的那封信会让你见到大宣讲者。”他又笑了,那声音甚至让他的管家也变得煞白。“在那之后,你就什么都不需要做了。西格玛教牧师会摆平所有事情的。”
主人和仆人继续安静地走着。沃夫席格伯爵看着这些他自孩提时代就熟悉的古老走廊,他成长和居住了这么多年的地方。它们现在让他感到憎恶,全都如一座坟墓一样冰冷死寂。是的,他住在这座城堡里。他也在这些墙壁后衰老着,从内而外地腐败着。他回忆不起幸福。他能想起的只有悲伤。那空虚。那对复仇的渴望。
穿着冯·寇特博格家族服装的仆人打开了宴会厅的大门。沃夫席格伯爵走过他们。他听见格斯温在他身后命令他们把门开着,随后跟着他走进房间。
“尊贵的大人,沃夫席格·冯·寇特博格伯爵驾到,”格斯温在他的主人走向长桌尽头的座位时宣布道。
宴会厅里灯火通明,被巨大的水晶吊灯照亮着。墙上的烛台全部点亮着,光芒反射在抛光的橡木地板上。餐桌本身也巨大无比,几乎和房间本身一样长。在以前这里可以坐下一百位客人,但现在到场的人比那要少得多。
客人们都汇集在靠近沃夫席格伯爵在桌子尽头的位置两旁。用盘龙木雕成的餐盘放在每一个客人的面前,雪松的碗里盛着精致的鹿肉汤。陈年佳酿被倒在用黑曜石制成的酒杯里,盘子两旁的餐具是用最精致的孔雀石建成。在桌子的中心摆放着的丰盛的蔬菜和甜肉可以满足最挑剔的饕客。在这些中间的是一只被烹饪了的长尾鸡,是那令人恐惧的怪兽蛇鸡的远亲。这只巨大的禽类是由一个顶级大厨准备,让它成为了一道如艺术品般精致的菜肴。
沃夫席格看向他客人的眼神非常冰冷。他们其中的一些人犹豫着放下刀叉勺子,想着他们是否应该等到东道主到场之后再开动,即使仆人一直建议他们在他到场前就开始享用。
“吃吧。吃吧,”沃夫席格伯爵鼓励着他们。“如果你们等着我这把老骨头走下来,菜都凉了。”他蹒跚着走向桌子尽头那把雕花的椅子。一个仆从在他坐下时把椅子拉了出来。他在听见门关上时没有转头,但脸上出现了一个爬虫似的微笑。格斯温已经带着他的小任务离开了。
其中一个客人在沃夫席格伯爵加入他们时站了起来。他举起酒杯转向桌子的尽头。“您为我们准备了一场奢华的晚宴,瑞文巴赫的任何地方都无法与之媲美。”他转身示意其他客人也站起来。“请加入我,为尊贵的大人的健康干杯。”
沃夫席格伯爵挥手让所有人重新坐下了。“你让我感到荣幸,冯·荣迪安男爵。但恐怕为我的健康干杯只是在浪费好酒。我老了,我的朋友罗拉得,快要死了。你应该为自己的健康干杯。”
罗拉得慢慢坐回自己的座位。“您太客气了,尊贵的大人。”他扭头看了一下自己的妻子,然后重新看向伯爵。“容我向您表达我和冯·沃伦赫尔男爵夫人最高的敬意。我不觉得还会有比您更加高贵和——”
沃夫席格伯爵挥手打断了他的演讲。“冯·寇特博格是一个古老的家族,”他说,眼睛扫过桌子。“在黑暗诸神统治这片土地的残酷岁月时我们就在这里。在强大的雷铸神兵解放这片区域时,是我的一位祖先给他们指出了进入这座城堡的秘道,让他们击败了盘踞在其中的野蛮人。从那时开始,冯·寇特博格家就一直居住在莫苟斯城堡。”
老人把背靠在椅背上。他的眼睛扫过桌子,观察着每一张脸,扫视着他们面前的盘子。“在我死后,莫苟斯就不会再有冯·寇特博格家的人了。”
莺格·豪瑟开口了,她的脸就和伯爵记忆中的一样美丽。“我无比同情,尊贵的大人。”
沃夫席格伯爵回敬莺格的笑容里毫无友善的意思。“你可以收起你的同情,”他说,“如果不是你,我的儿子哈根本应继承我的位置。”他享受着占据她面孔的惊讶和恐惧。然后他指向所有其他客人。“你们每个人都有份。那些对我儿子撒谎的假意朋友。那些想要把他榨干的财狼们。你们都有罪。”
伯爵把手指刺向坐在客人尽头的一个年长学者,他的儿子坐在他身旁。“牧师诺克托·沃克恩,这虔诚的人本应该教导我的儿子正直的道理,让他的灵魂免于偏离善良公正的道路。”在伯爵说话时,诺克托羞愧地低下头,把手紧握在他脖子上的那个小小的金色锤子吊坠上。
“纳尔希沙·伊利瑞亚,”伯爵吼道,把注意转向坐在诺克托对面的那个人。她又高又瘦,皮肤苍白光滑。她的外貌有着一种俊俏的非人美感,头发则像流金一样闪亮。金子同样也出现在了她苗条的礼服上,这件衣服本身就带着栩栩如生的美感。精灵的视线在她倾听沃夫席格伯爵的话时保持着冷漠。“你曾是他的导师,我的财富能请到的最为昂贵的一个。你懂得十几种语言,通晓美丽天堂界的艺术和科学。但你又教给了我儿子什么知识?你在他的脑子里灌输了什么智慧?你的儿子正坐在你身边,纳尔希沙。我的呢!”
沃夫席格伯爵又伸出手指,这次指向了一个身材矮小,服装精致,留着长胡子的男人,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坐在他的身边。“哈特曼·斯钠夫,他的朋友和战友。你的友谊和战友情谊在我儿子最需要的时候起到了什么用?是你让他留在一条黑暗的道路上,还是鼓励了他的愚蠢行径?”
“我不允许这些诽谤,”罗拉得吼道,拉下餐巾站了起来。
“你给我听着,”伯爵嘶吼到。“罗拉得·冯·荣迪安男爵。你这个放高利贷的人。乐意地借给哈根他需要的所有东西。从来不关心他为什么会需要这些。从没有想过为什么他不直接找自己的父亲要钱。”一股苦涩的微笑在老人看见罗拉得瘫坐回自己的椅子上时出现了。“啊,看来你确实记得。”
伯爵猛地转身指向洛瑟尔·克里。“你这个炼金术师,试图用组成诸域的成分来理解他们的秘密。但获得这些成分需要很多钱,对吧,我的朋友洛瑟尔?所以当你调配出一些可以卖钱的东西时,你没有管它们都被卖给了谁。哈根在你让他喝下那些麻药时只有十八岁。他想要的越多,他付的钱就越多。你难道没有停下一瞬间想想那对他造成的伤害吗?”
“布鲁诺·沃肯赫斯特队长,”伯爵吼叫着转向前任的军官。“你在战斗中指挥哈根,他也对能在自由民兵队里受你的指挥感到荣幸。他敬重你,甚至是崇拜你。但你又做了什么呢?你是如何回报他的忠诚和友谊的呢?你抢走了他的女人。”
布鲁诺怒目看向伯爵。“我没有。人不能夺走一个本来就不属于其他人的东西。”
“你在决斗中羞辱了他,让他像一只被鞭打了的野狗一样爬回莫苟斯。”沃夫席格伯爵喊着。他又转身指向莺格。“全是因为这个放荡的淫妇!哈根爱你超过他爱自己。哦,你的地位和他相差了太多,但哈根不在乎。我和他唯一一次争吵就是因为我反对你。为了你他愿意违逆自己的父亲!这就是他爱的深度!他可以为了你放弃自己的身份。”伯爵的手握成一个拳头,朝着震惊的莺格挥舞着。“你又是怎么回应这份爱的?你玩弄了他,然后抛弃了他。和他最好的朋友一起背叛了他!”
“你好像忘记了什么人,”一个粗野的声音从桌子中间传来。两个长胡子矮人坐在克里家和沃克恩家中间。那二人中年长的那个的胡子几乎已经纯白,他正向伯爵吼着。“告诉我你的想象中我是怎样祸害了你。我和你的儿子又有什么联系?”
作为回答,沃夫席格伯爵挥手叫来了一个仆人。他把自己的象牙拐杖递给那个奴仆,让他把它带给矮人。矮人的表情在接过这个东西时有了明显的扰动。在他用手把拐杖转过来的时候,他的表情变成了惊恐。
“这上面有我的符文,”他嘟囔道。“这根拐杖怎么会有我的标记?”
“它在你手上之后变了很多,工程师阿尔力克,”伯爵解释道。“当它离开你的工房时,它是一件非常精美强大的武器上的框架。”
伯爵向前俯下身,眼睛残忍地看着每一个客人。“你们相信哈根是在一场漫长的疾病后死去的。是的,他生了病。是的,那病确实杀死了他。他的精神被洛瑟尔的药剂麻痹,因背叛的痛苦和被抗拒的爱情而毁灭。所以他拿起那个东西”——他指向那根象牙棍子——“然后他把枪口放进自己的嘴里。他必须用自己的脚趾扣动扳机,然后在一切结束后,子弹射中了目标。他的脸只剩下了很少的一部分…非常的少。”老人颤抖着,他的恶毒在一个悲伤的表情充满眼睛时消失而去。
“这已经是二十年以前了,”罗拉得辩解道。“你不能还…”
男爵的话打断了老人的悲伤。他怒视罗拉得。沃夫席格伯爵脸上的笑充满了恶毒。“你从没有失去过孩子,对吧,罗拉得?你从没有感受过那种痛苦。那种吞噬你的空虚感,让每一下心跳都让你憎恨自己。让你渴望死亡,但另一件事让你更加渴望。”
“复仇。”
警惕在桌子上传递开来。“他给我们下了毒!”有人喊道。有些客人翻倒他们的盘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其他人开始冲向伯爵,但他的仆人已经靠近。四个穿着冯·寇特博格服装的人举剑围在了他们的主人身边。
“坐下,”伯爵命令道。“没有人中毒。你觉得我会等二十年就为了这么简单的报复吗?”他对客人们哼了一声。“不,毒药太便宜你们了。”他把手握成拳头砸在桌子上。“我要用你们毁掉我的方法毁掉你们。我要通过你们的孩子毁灭你们。你们会在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去时感受到那股逐渐靠近的恐惧。但他们不止会死,他们还会回来,寻求你们的死。”
“这个人明显是疯了,”洛瑟尔断言道。
沃夫席格伯爵在听见这句话时跳了起来。“疯了?我是疯了吗?那是因为这二十年的仇恨!因为等待,一直期待着今晚。为了今晚我的复仇。”
老人重新坐回他的椅子里,眼中闪着残忍。“你们有没有听说过马达戈(Mardagg)的传说?夺颅者部落知道它,并且充满恐惧地崇拜着它。它是恐虐的处刑人,被诅咒者的挑选者。野蛮人出于恐惧崇拜它,向它献上祭品,让它可以饶过部落的其他成员。他们从没有告诉过部落外的人要如何召唤马达戈,他们从没有信任过其他人可以保守这个秘密。”一阵颤抖撼动了伯爵的身体。“直到现在。”
“恶魔将会降临。马达戈会附身在一个凡人的躯体上。”沃夫席格伯爵指向客人们。“你们中一人的孩子将会成为它的容器。拥有了那个身体的恶魔就会毁灭那人的父母。血肉不会长时间支撑这种造物,所以它会在用完第一个宿主之后继续附身到下一个人身上。”老人的脸上蒙上了一层纯粹的恨意。“这样的事情会一次次重复。鲜血会为了鲜血咆哮,这座城堡的大厅中将回荡着谋杀。在这之后我的复仇才算完成!”
“真是一个腐朽心灵中生出的病态想象,”纳尔希沙讽刺道。“我也听说过这个恶魔,但我不相信仅仅一个人类可以掌握如此可怕的力量。”
“不,我不用掌控它,”沃夫席格伯爵说。“只需要给予它要做的事情的方向。恐虐不关心血液从谁身上流出,但我在意。”他愤怒地看向桌子上的每一位客人。“当然,为了让这个连锁开始,我们需要血祭。”
伯爵把手伸进他的外套里,拔出了一把修长的黄铜匕首。他可以感觉到从剑刃中辐射而出的邪恶。他可以从客人的脸上看出他们也一样。在任何人可以做出反应以前,他用仪式匕首划开了自己的喉咙。
沃夫席格伯爵倒在桌子上,鲜血从割开的喉咙里涌出,在桌布上蔓延时冒着烟。这摊血肉沸腾着。很快这些血变成了一股黑色刺鼻的烟雾,向着吊灯升腾起来,但在碰到它以前就蒸发消失。
武装的仆人放下自己的剑,从他们临死的主人身边退开。沃夫席格伯爵再一次抬起头看向他的敌人们。在他的头重新掉在桌子上以前,那上面冻结住了一副恶毒的狞笑。
在远处,在瑞文巴赫城中的神庙里,钟声响起。它们是为了报告太阳的落下和夜晚的开始。但对这些在莫苟斯城堡里的人来说,那就像是为沃夫席格伯爵和冯 寇特博格家敲响的丧钟。
为了这个在他的最后一口气时诅咒了所有人而敲响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