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劇透的故事與讀者


3樓貓 發佈時間:2024-05-27 16:32:25 作者:李思明 Language

不怕劇透的故事


去年五月,我屏蔽了一些人的朋友圈,因為他們在朋友圈裡劇透了復聯3的劇情。還好我早早看了,為了不影響明年看復聯4,還是屏蔽了他們吧。——某年的我寫道。
人們為什麼害怕劇透呢?
因為在這些作品中,觀眾希望跟隨劇情發展看到一個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結局。如果跳過過程、直接給出結局,會完全破壞欣賞體驗。如果被劇透者的智識正常,那麼這種破壞將是永久性的。
但有的作品的劇透是讓人防不勝防的,比如荷馬史詩。
特洛伊人和阿開亞人在伊利昂城下相殺不止,特洛伊的頭號勇士赫克託耳吼嘯戰場,阿開亞的頭號勇士阿基里斯深居不出,雙方各有勝敗。當時的觀眾(現在的讀者,分別見前文)正在期待、猜測接下來的故事發展時,眾神之王宙斯卻說:
“讓赫克託耳打擊阿開亞人……
阿基里斯就會派好友帕特洛克羅斯出戰。
帕特羅克勒斯將殺死很多敵人,包括我的兒子,神樣的薩爾佩冬。
榮尊的赫克託耳就會出手,在伊利昂城前將帕特洛克羅斯殺死……
阿基里斯定會替好友報仇,殺死赫克託耳……
攻下伊利昂。”
不等旁人劇透,作者自己就把接下來的劇情通過宙斯之口全部簡述給了觀眾。那接下來還有什麼看頭呢?難道這些戰士們會挑戰命運、最終開始新的人生嗎?
不,劇情的發展與宙斯所言的分毫不差。
既然如此,這個故事讀下去還有什麼意思呢?
在衝鋒陷陣時,帕特洛克羅斯被支持特洛伊一方的神阿波羅打掉了頭盔和盾牌、擊碎了長矛,赤身裸體,接著特洛伊人歐福爾波斯的投槍刺中了他,赫克託耳又給了他最後一擊。死前,帕特洛克羅斯對赫克託耳說:“是他們(指神)輕而易舉地擊倒了我……否則,就是有二十個赫克託耳跑來和我交手,也會倒在我的槍下……是強大的命運和勒託(阿波羅之母)之子殺死了我。”
在古希臘的史詩、悲劇中,命運在很多時候是絕對無法更改的,就算是宙斯也考慮過將自己的兒子薩爾佩冬帶離戰場,但最後還是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他被帕特洛克羅斯殺死,自己能提供的只有一場厚葬。
而擊殺薩爾佩冬,正是帕特洛克羅斯生前實現的戰功之一。他勇猛頑強,在戰友阿基里斯不願出戰的時候挺身而出,率領處於劣勢的阿開亞人奮勇拼殺,雖然最終還是落入命運之手、將青春與剛勇拋棄,但他和古希臘故事中眾多悲劇角色一樣,明知結果而還要抗爭,生命力在抗爭中得以體現。
 “過程比結果重要”並不僅僅是一句心靈雞湯,而是古希臘人在面對強大的命運時所發出的、體現著人之所以為人的吶喊。在毀滅中體現存在,在死亡中展現活躍的生命力,可以說是古希臘悲劇的一大精神。
古希臘悲劇的重點並不是在曲折離奇的劇情之後給出一個令人出乎意料的結局,而是在劇情中描繪出一個個鮮活而具有拼搏精神的生命。這種故事的意義不在於結局的神秘感,而在於角色悲劇性的生命活動中。
它不怕劇透,劇透只能讓它的故事更有生命力。

不怕劇透的讀者(一)


上一篇我們從故事本身的角度討論了為什麼有的故事不怕劇透,今天我們來討論一下觀眾(讀者)為什麼在被劇透的前提下還願意看下去。
神說:“A在創造一些功業之後會死去,這是他不可違抗的命運。”
首先,我們假定這位讀者是第一次看這種故事,那麼他在英雄奮勇拼殺時看到這句話,顯然會一驚,接著心裡就會生出一種“英雄一定會衝破命運束縛”的積極心理預期。帶著這種預期看下去,他發現命運的腳步分毫不差,便會心生悲涼,感慨命運殘酷。
這是好奇心的驅使與願景的破滅
我們再假定這位讀者是“身經百戰”的:他已經知道在這種故事中命運的說一不二。所以看到劇透的部分,他不會驚訝,但也許會好奇:人物是如何一步步走向自己命運終結的?
俄狄浦斯怎樣發現自己的身世?安提戈涅會做出怎樣的選擇?眾多戰友勸說阿基里斯出戰他都沒有同意,最後他為什麼又重回戰場?他殺死了特洛伊第一勇士赫克託耳之後,又是誰奪去了他的生命?
帶著這些問題,讀者繼續看下去,看到人物或不懈求索,或奮力搏殺,一路上做著正確的事情,最終迎來意料之中的毀滅。
不同角色通向毀滅的道路是不一樣的,讀者首先會心生憐憫之情, 而這種憐憫之情又是超越功利關係的,審美上的憐憫會變換為審美體驗;另外,角色們明知自己的命運還要認真地完成自己的使命,悲劇本身或許是令人低沉沮喪的,但角色通往悲劇結果的過程卻充滿生命力,使人振奮鼓舞
在古希臘神話中,主宰萬物的不是萬能的諸神,而是命運。神與人一樣有喜怒哀樂,還能和人進行交流(甚至是更深入的交流),他們與人相比只是能力與地位上的不同。相比於凡人,神更能看得到凡人與自己的命運。神不過是人格化的超人力量,而他們雖然能看到自己的命運,卻無法改變,這也是一件很可悲的事。
但命運就不同了:它沒有形態,沒有人格,沒有言語,卻攫住了每一個人、每一尊神。它是一種神秘的力量,或可知曉,卻無從反抗。
古希臘人深信這一點,所以觀看(閱讀)命運一步步實現的過程不僅是對敘事的欣賞,也是對世界觀的印證。換句話說,人們可以從“認定的觀念得到證明”中得到心理滿足。
古希臘精神可貴的地方就在於:明知如此,仍要挑戰。阿基里斯可以選擇不參戰,最終長命百歲,但他還是穿上了鎧甲,拿起了武器,登上了戰船(雖然在第九年時被阿伽門農氣到不想出戰),使自己的生命早早結束。
而放到現在來看,伴隨著科學技術的長足進步,這個世界變得越來越可知,宙斯的拋擲物我們早已經能夠解釋,大多數人已經失去了對未知命運的敬畏(至於種種世界觀的討論,就是另一個話題了);另外,古希臘故事中描寫的社會樣態也已消失,我們讀古希臘故事的時候會有一種陌生感,那為什麼現代人為什麼也喜歡這種故事呢?我們下次再來討論。

不怕劇透的讀者(二)

上一回我們講到,沒有了世界觀對心靈的控制和社會環境的影響,現代人能夠以一種純然看故事的心態來看故事。那麼,為什麼現代的人也不怕某些故事的劇透呢?或者說,現代的讀者能從劇透中獲得怎樣的審美體驗?
敘事有兩條邏輯,一條是線性時間的邏輯,一條是欣賞者看到的邏輯。第一條邏輯看重的是在時間順序上故事的因果,2在1後,5在6前;第二條邏輯看重的是人眼中的故事前後是否自洽,此因此果,有呼有應。
在一般線性敘事的作品中,兩條邏輯是同步的,一件件事接續發生,欣賞者也一件件事看下去,但在有的作品中卻不是這樣,《伊利亞特》講述了特洛伊戰爭的前因後果,一開始講的卻不是三位女神爭奪金蘋果,而是阿基里斯之怒。
更典型的例子是偵探小說,大多數偵探小說都不是按照“人物登場——作案——發現案情——調查研究——破案”的順序來講的,讀者一般看到的順序中,“作案”的部分會被安排在最後。這樣的安排自然是合理的——如果讀者已經看到作案過程,那麼調查、破案就會索然無味。
這樣安排的順序打破了時間的先後邏輯,卻沒有降低讀者的閱讀體驗。或許我們可以提出這樣一個假設:在欣賞敘事作品時,與其說欣賞者是在追求故事最終的完整性,倒不如說是在追求故事的合理性。而完全按照時間順序的敘述,不過是填補故事合理性的一種特殊形式。
看到詭譎的案情,讀者會思考兇手的動機與手法,接著跟隨敘事一步步看下去,看到破案後,一邊驚歎兇手與偵探的博弈,一邊也會思考整個案件的合理性。如果合理,讀者會讚歎;如果不合理,讀者會質疑,會覺得這不是一個好故事。
《伊利亞特》亦是如此,阿基里斯為什麼生氣?是因為阿伽門農搶走了他的女俘;阿伽門農率領的阿開亞人為什麼要進攻特洛伊?是因為特洛伊王子帶走了海倫;三個女神為什麼要爭奪金蘋果?是因為有的神沒有被邀請到而產生了小情緒。同樣,針對神對人的預言,我們也可以這樣看:我們看到了英雄的勇武,也預知了他的結局,但勇武的他如何走向結局,還是未知數。身負必死命運的帕特洛克羅斯披上阿基里斯的戰甲、上陣殺敵時,讀者也會為之振奮,他在阿波羅與特洛伊人的圍攻下被殺死時,讀者也會為之傷心。
有的故事的(讀者)順序是:“看英雄登場——看英雄拼搏——看英雄被殺”,讀者在這種故事的時間末尾提升審美體驗,這種體驗往往伴有驚奇與錯愕;
《伊利亞特》的(讀者)順序是:“看英雄登場——得知英雄終將被殺——看英雄拼搏——看英雄被殺”,在心中有預判與準備的基礎上,讀者在這種故事的時間過程中提升審美體驗,這種體驗伴隨著邏輯的滿足——無論結局好壞,心裡的石頭總算是落下來了。
也就是說,我們害怕的劇透不是對故事結局、而是對最能填補故事合理性的那一部分的提前揭露。
諾蘭的《記憶碎片》是時間性極弱、合理性邏輯極強的一部敘事作品。在該作品中,第一個鏡頭就講出了時間線上的結尾,整部電影最後卻在時間線的中部結束。整部電影遵循著“1-10-2-9-3-7-4-6-5”的“首尾兩開花”式敘事順序,觀眾的問題從“這人會不會死”變成了“這人為什麼會死”,更進一步,觀眾會想“這個故事是怎麼回事”、“導演和剪輯到底在幹什麼”。觀影過程中,觀眾一邊在劇情層面上得到了合理解釋的滿足,同時也對劇情產生了新的問題;另一方面,觀眾也有可能將目光投射於劇情安排本身,明白創作者如此安排的“良苦用心”,獲得另一個層面上的理性滿足。
《荷馬史詩》終究是在講一個大體通順的故事,而諾蘭已跳脫講故事的目的,將講故事作為一種手段,達到了填補邏輯合理性的目的。現代人的創作新奇迭出,甚至創作出了《永生之酒》這種完全亂序的作品。至於能從中“拼”出什麼合理性,便是讀者的事了。
至此,關於劇透的討論暫時畫上了句號。最後,再次對不經他人同意便劇透的行為致以譴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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