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模糊的记忆里,我在幼年时被人下了蛊虫,体质极弱,每年冬天都是我最难熬的时候。而那年的肃冬又像是在刻意与我作对,来得毫不留情,大雪连下三月,整个三清山都披上了一层素衣,活似一位无情剑客,天寒地坼,滴水成冰。我也因此害了一场大病,与孟婆仅差一桥之隔。
在我卧病在榻的记忆里,整天都是彻骨的寒冷与苦涩的汤药,唯一能令我心暖的,便只有师姐叶雪青,和她的似水双眸。
我不便活动,师姐每天都会按时给我端来热粥与汤药,一勺勺喂进我的嘴里。那时我只知药苦,撇头皱眉,就是不愿进肚。一开始师姐还能说两个故事,或者喂我吃我最爱的山楂糕,骗我把药喝下去。后来我不再上当,死活也不肯喝,看着油盐不进的我,师姐气鼓鼓地嘟了嘟嘴,片刻莞尔一笑,指着窗外依稀可见的山顶,告诉我说:“只要你乖乖吃药,等病好了,师姐就带你去那里,看最美的日出,不告诉师傅。”听完这话,我暗淡的双眸刹那便亮了起来。山顶是同门练武的地方,也是我最向往憧憬的地方。因为我自幼体弱多病,师傅一直不允许我上山习武,哪怕旁观都不行。每当我扯着师傅的褂角泪眼婆娑地苦苦哀求,师傅都会无奈地告诉我:“唉,徒儿啊,不是为师阻你习武,你自幼心脉受损,哪怕只是旁观,也会被招式的气势所波及,伤及性命。只有等你成年,心脉稳定之后,才敢让你上山。”
于是我便这样忍着苦,将一碗碗药汤拼命咽了下去,身体也一点点好了起来。
冬去春至,乍暖还寒。
那天清晨,天还未亮,师姐悄悄溜进我的房里把我叫醒:“师弟师弟,快起床,今天师傅要带师兄们下山购置粮食,师姐带你去山顶看日出!”听见师姐的声音,我扑腾一下就爬了起来,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引入眼帘的是师姐两个浅浅的梨涡,我从小便最喜爱师姐的梨涡,没事总爱伸手在她脸上摸一摸,戳一戳,师姐便会嗔笑着恐吓我说:“喂,谁准你摸我脸了,再摸,不给你做山楂糕了!”每当师姐翩翩起舞,两个梨涡,加上两轮弯弯的月牙儿,连鸟儿都会飞来为师姐伴奏,好似三清山的仙女,令人百看不厌。
梨园梨月梨花笑,谁翩谁醉谁知少?
春天带走了连绵不绝的落雪,却带不走繁厚深重的积雪。师姐拉着我的手,一步步穿过被大雪掩盖的黑压压山麓,带我来到了山顶。
我们坐在一块巨岩之上,天依旧没亮,我冷不防打了个喷嚏,师姐将她的轻衫脱了下来,带着一股木犀的幽香,披在我的身上。我不肯,师姐说:“你大病初愈,就别硬撑了,师姐我可是练过的,身子要比你硬朗得多呢!”说完还不忘朝我得意地撅了撅嘴,我看着师姐冻得红红的耳朵与鼻尖,没有再说什么。
少顷,第一丝晨光打破黑暗的桎梏,突破到三清山巅。倏尔,千丝万缕紧随其后,撕裂了这份死寂,将天边染成了鱼肚白,也照亮了银装素裹的三清山。“师姐,原来这就是山顶,你没骗我,日出真的很美!”我生平第一次来到山顶,更是第一次见得此景,已是目不转睛,只觉惊艳。“那你说,是日出更好看,还是你师姐更好看?”师姐没有转头,似戏谑般轻笑着问我。我微微偏头,糅碎的晨光停留在师姐的侧脸,为她挺直的鼻梁镀上了一层金边。万叶复青,花朵在春风的轻抚下抖落雪衫,映似师姐微红的面庞。叶雪青,或许师姐就是这景致最美的写照吧。不知为何,兴许是师姐心情不错,她今天好像打扮得比往常要更漂亮一些。我没来头脸颊烫得如同发烧一般,慌慌张张憋出一句:“都挺好看的啊。”说罢,师姐撇过头来,恶狠狠剐了我一眼:“哼!”之后转过身去,不再理会了。我知道师姐生了气,支支吾吾想要解释,却始终没有再说出口。
青空不知意,朝云叆叇时。错落一场雪,蓦怀万里魂。
及冠之年,师父终于同意让我习武,我的武功突飞猛进,天赋秉异令诸多同门自叹弗如。在见过日出之后,我便一直心向山河,定要下山游历一番。师父没有劝阻,只是在临行前告诉我,诸事万般小心,莫要意气用事,有空记得回三清山看看。下山那天,师姐为我送行,路上我们走得很慢,却一路无言。快到山门,师姐给了我一个她亲自绣的包裹,说是给我做的衣物。可下山这一路风尘仆仆,我可舍不得穿,想让她先帮我存着。师姐不肯,我便笑着收下了。师姐开口道:“你一人在外,师姐无法再护你周全,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听见没?”我逗笑道:“师姐啊,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需要你照顾的小孩子了,我现在可厉害了,连师父都夸我是练武奇才呢,师姐就放心好了,等我下次回三清山,肯定就是风靡天下的大豪侠了,到时候给你们带好吃的。”师姐急道:“我才不需要你给我带好吃的,我只要……”话说一半,师姐低下了头,不再继续。我亦无言。
寒酥化柔,才凝过往。欲言又止,才算知道。
下山之后,我游历过天下大江南北,见过沧州的风、磁州的花、杭州的雪、汴京的月,却都不及当初那座小小的三清山;我结识了无数江湖奇人,见过四大名捕、头牌花魁、落魄书生、江湖豪侠,却依旧觉得身边缺少了谁。
那年下雨,我在连云寨帮戚少商打架被人追杀,衣服被划开了一道大口子,眼看是没法再穿了,附近兵荒马乱,想找一位裁缝难比登天。此时我想起了师姐送我的包裹,小心翼翼地将包裹打开,却惊愕地发现里面虽然是布,却并不是什么衣物,而是一幅刺绣:一块巨石,上面坐着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贴靠在一起看日出。
画面的旁边绣着几句话:“春上枝头,秋下枝头。今下枝头,又上心头。”今下枝头,又上心头,不就是“念”字吗。我突然明白,师姐当初为何没有把剩余的话说完。若无眷“念”,道别其实也不过如此,自是我春来不觉去偏知罢了。
我的心似乎也被狠狠划开一道口子,儿时的回忆翻涌而出:十三岁时的木鸢,十四岁时的机关小人,十五岁时的薄身剑,十六岁时的……三清山云淡风轻江湖远,而我身处风雨欲摧的浪潮之巅,一经离散,我们早已不在同一个江湖。
阅尽好花千万树,自始不忘此一枝。原来我一路上所追寻的良辰美景,都抵不过你的一双秋水长眸。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我不过是在风景中寻找着你的点滴蛛丝马迹。更可笑的是,我走过了万水千山,到头来却发现,你才是我的万水千山。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起来,味凉声靡,我冲出房间,手里捏着师姐送我的刺绣,泪水朦胧了我的双眼。
我看不清四周,仰天长啸:“我超,把内测资格给我留一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