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之二 深山的遭遇
我一直都自認為是個不幸的人。
這種感覺，就像始終與掌管幸運的神靈保持著微妙的距離。
當然，比起那些被命運車輪反覆碾壓的可憐人，我這點遭遇充其量算是神明偶爾的惡作劇。
還是舉幾個例子吧？
說不幸其實也過頭了，只是便利店的優惠時段恰好與我無緣、花大價錢求來的護身符當晚摔了個粉碎、一時興起想喝咖啡卻發現已經過期、象棋比賽的時候因為小分差距痛失第一……這種程度而已。
與其說是黴運，倒不如說是遺憾，可我的生活就這樣一直被這種微妙的失衡感籠罩著。
不過，從幸運的程度上來看的話——
如果說活著來到幻想鄉是一種幸運，我想，這一下大概把我前半生積攢的氣運全部消耗殆盡了。
這就導致我之後的生活會一直與黴運相伴……
但偶爾幸運之神還是會眷顧我的。
不知在雪地裡躺了多久，直到積雪開始覆蓋身體，我才恢復了一絲清醒。
好冷！這是第一反應，四肢都凍僵了，指尖隱隱傳來刺痛。緊隨其後的才是失去意識前的破碎記憶——在河流中央旋轉的紅綠色少女。不，或許稱之為人偶更恰當些，那詭異的姿態絕非人類能夠呈現，更何況是在冰冷的河水中央……
我肯定是摔到腦袋了，這樣的經歷有些過於離奇了：目光聚焦在莫名出現於水中的少女身上導致一腳踩空摔下山崖什麼的，實在不像是現實中會發生的事。好消息便是厚實的外套與積雪緩解了落地的衝擊，哪怕每根骨頭都在發出哀鳴，但至少還能勉強起身。
果然我的運氣還是不錯的——雖然很想這麼說。可是此前在香霖堂採購的東西現在散得七零八落，似乎還有幾個嶄新的護身符在落地過程中徹底碎裂，無法使用了。
天空也逐漸黯淡下來。
若是沒出這場意外，現在我應該坐在火爐邊與羽良聊起剛才在香霖堂的經歷了……真希望那隻天狗能察覺到不對勁。身體連站都站不穩，不說妖怪，哪怕面前出現一頭野豬我都應付不了。
風和雪似乎還有變大的趨勢，真是絕望的局面。
到這種時候，森林卻一反常態地安靜下來，彷彿進入時間停滯的聖域。如此看來，每棵樹都是活著的，它們都是沉默的見證者……我拾起背囊，試圖向上遊走去，可鬆散的雪地和隱藏於積雪中的樹根不斷阻撓我前進的腳步。今晚是走不出去了……夜晚的樹海會變得更冷，如果找不到能阻擋風雪的地方，我肯定無法平穩度過這一晚的。
腦袋裡胡思亂想著，以至於完全沒發現身後緩緩靠近的腳步聲。
一步，又一步，沉重的腳步如同喪鐘一般。
當我察覺到積雪中傳來的異響，那隻裹挾著寒意的手掌已落在了肩頭。
這個時間點出現在森林裡的恐怕只有妖怪吧？被妖怪襲擊的話，逃跑也是毫無意義的。
“喂——你呀，不會就是最近跑到山上住下的？”
背後傳來清冽的嗓音。轉身望去，看到一白髮女子正倚著巨弓佇立，補丁累累的白衣與雪色渾然一體，唯有瞳孔泛著清冷的光。
奇怪的是，這身衣服給我一種既視感，似乎在哪裡見到過。
“我只是山上茶屋的主人。”我後退半步，靴底碾碎冰殼的脆響暴露了警惕，
“你又是誰？”
“咱叫弓子，是住在這裡的人！”
她自我介紹的同時還伸手指了指邊上幾乎與身等高的巨弓。
我只覺得奇怪。先不論這古怪的方言……她剛才自稱是住在山裡的人類？可依我從她那裡感受到的氣息來看，她絕非普通人類。我很確定這一點，畢竟這段時間裡我已接待了不少妖怪，弓子身上分明有著淡淡的妖怪味。
不過，這股氣息很是暖昧，既非純粹的人類，亦非暴戾的妖怪。
與其說是妖怪，不如說是更接近這片樹海本身的存在……
“天黑下來山裡會很冷哦，來咱家喝一杯茶唄？”弓子抬頭一笑，積雪從髮梢抖落，完全沒意識到自己說出的話有什麼不對勁。要知道……外界記載中的山姥，是會將深山中遇到的人類請到家裡，隨後用刀刃殺死吃肉的妖怪。
弓子的邀請與傳說中的山姥一模一樣。我承認在那時，隱約瞥見自己悲慘的結局。
“臉都凍透了吧，快跟上到咱家裡烤烤火唄！”
她沒在意我的恐慌，而是拽起我的手徑直向更深處走去……
然而在逐漸狂暴的風雪中，弓子的引路反倒讓我鬆了一口氣。
積雪下方傳來堅實的觸感，路上再無擋路的樹根，就連呼嘯的北風都斂了鋒芒。
……
幻想鄉的山姥跟我想象中不太一樣，不，也許唯獨弓子是這樣……說到底，她到底是不是妖怪？還是說，單純是她沒意識到這一點？
屋內浮著一股淡淡的松香，爐火將寒意撕成碎片。
從外面看上去分明只是用泥土堵上漏風處的簡陋木屋，內部的保暖性能竟比我那茶屋都好上許多。
她又往爐中扔了兩塊木頭，室內很快回升到適宜的溫度。
聽著壺中茶水沸騰的聲音，感覺室外的狂風暴雪都逐漸遠去了。
“咱這裡真是好久沒有來過人哩。”弓子卸下身後的巨弓，動作輕柔得像在安置熟睡的嬰孩。
隨後，安坐在爐火旁，喋喋不休地說了起來，
“最近還碰上幾個迷路的人，可他們一看到咱就跑掉了，明明咱只是想幫幫他們。”
我覺得迷途者見到她就倉皇逃竄也是情有可原，她雪瀑般的長髮和背在身後的巨弓，很難不讓人想到久居山中的妖怪。若非剛才沒反應過來，我肯定也會拔腿就跑……
“弓子小姐在山裡住了多久了？”既然她沒有惡意，隨意聊聊天倒也不錯。
“咱？有一段日子哩……”
她為我倒了杯茶，嘴上又絮叨起來：“那時候的山裡還有村落啊，後來他們都搬出去了，往平原去咯。”
平原的聚落，難道是指人裡嗎？我對人裡建立時的歷史並不瞭解，但只要看看如今人裡繁華的樣子，就能推斷出她在山中生活很長時間了。
或許，她身上這若有若無的氣息就是長期山居生活的外在體現。
一杯熱茶下肚，感覺身體由內到外都暖了起來。嗯……自從來到弓子家中做客後，我體會到的只有純粹的溫暖而已，很舒適。對我而言，這就像是一種久違的，“家”的溫暖。
“真好吶，又有人回到山上了。”她雙手捧起茶杯，滿臉幸福的樣子，彷彿在此處遇到人類是十分值得紀念的事。
既然如此——
“為什麼不去聚落裡面看看呢？說不定還能見到熟悉的人。”
她卻搖了搖頭。
“咱還要守著這片林子哩，不會走的。站在山上看一看，就足夠了。”
火光在她銀灰色的睫毛上跳躍著，眼中分明滿是孤寂，可臉上卻依舊是溫暖的微笑：“嗯，這樣就滿足了……對啦，跟咱講一講現在的村落唄？”
弓子誤把我當成了人裡的居民。我不知道她為了與路過的人們聊上幾句等待了多久……真的不願用外來人的身份打擊她，好在先前與香霖堂的店主談過村落近況。
於是——
“今天啊，村裡舉辦了祭典……”
謊言遲早有被戳穿的那天，但至少現在，讓這個神秘的少女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吧……
也不知是在何時，弓子趴在厚實的棉被上沉沉睡去了。這麼看來，我還挺有講睡前故事的天賦……實際上，講到一半時，我就沒什麼可說的了，不知不覺便開始講起自己來到山上開設茶屋的經歷。
夜深，風雪在講述中漸息。屋內只剩下爐內偶爾傳出的松脂炸裂聲和弓子均勻的呼吸聲。原先對她身份的種種猜疑，最後全都消融在了木屋內溫暖的空氣中。
方才談起祭典的盛況時，我看見了在她瞳孔深處綻放的煙火。她定是心存著什麼執念，才會選擇一直待在這裡……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與弓子是一類人。當然，我肯定比不上她，她是真正的山中居民，而我能完成的，僅僅是拙劣的模仿罷了。
她就如同古樹般紮根於此，最後成為山林的守望者。
我是試圖逃離聚落的流浪者，只是暫棲於這片秘境之中。
我肯定能從她身上學到很多東西。
或許在未來的某一天，我們都能尋獲各自追尋的，那個答案。
這般想來，我果然還是幸運的。
本文由小黑盒作者：Sl014 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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