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已经决定必须离职后,在公司等待这几个月工作的结束的时候,抽空读完了刚确认获得今年诺奖的韩国作家韩江的《素食者》。我有读完电子书后再买纸质书收藏的习惯——我甚至有我这个异名的印章——但我这本即使是预购的《素食者》,封面也还没有更新到诺贝尔文学奖的新闻。这样,我后来也不必记得自己跟风读书的劣迹吧。
我这个版本的《素食者》的译者有一个很可爱的名字:胡椒筒,“带着‘为什么韩剧这么红,韩国小说却没人看’的好奇心,闯进翻译的世界。”。我想这大概是一位女性,她另外还翻译了韩江的其他作品。
所以要如何回答胡椒筒的这个疑问呢?
我还记得十几年前韩流时,韩国明星和韩剧真是火的一塌糊涂,我六年级时,男生们在“好痛”,女生们会喜欢一个三十多人的韩团。现在,互联网上最有名的韩国作品应该是:“卡卡,和这样的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治理好国家呢!”
原谅我孤陋寡闻,在韩江之前,还不曾接触过什么有名的韩国作家。大概是中国人对韩国的感情,在潜意识里还是番邦的地位。在半岛政治和财阀以外,就很难有什么精力留给狭小的韩国的文学了。
可是韩国的几千万人终究还是会有自己的精神象征的,过去我想是军政府时代的青年们,今天韩国这所谓三星时代,大概就是韩江这样的人。
另外,现代韩语简直和现代日语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对汉字扭扭捏捏的拼音语言,到处都是舶来的发音,全靠舌头和大脑完成交流。这当然易于学习,可是作家要考虑的就要多了。有一种说法是,由于缺乏语言的复杂构造,韩语写作者能够玩弄的文字艺术实在少的可怜,对翻译者也是折磨,如果不想翻译成大白话就要自己也创作一番。所以韩国作家们更能深入的运用语言本身,借用简单的描述完成文学艺术的深入。我猜就像中国人对韩国人的印象一般,“阴暗潮湿”。这在韩江的《素食者》里,可以很明显地觉察。
在做了一个人吃人的恐怖的梦之后,金英惠决定做一个素食者,她扔掉家中所有的动物食品,拒绝为丈夫做肉食,甚至牛奶都无法接受。她只进食蔬菜,让自己越来越虚弱。在面对所有人对其吃肉的劝说中,她都表现得尤为激烈和绝对。在面对强势的父亲的逼迫时,不惜举刀割腕。在医院醒来后,她光着上身坐在阳光下,默默用拳头攥死了一只鸟。
在小说的第一章中,韩江描述了英惠的初步的转变过程,如果只从英惠本身来看,这仅仅是一个被梦境困扰到疯魔的家庭主妇,吃素和梦境并没有什么正当的联系。但是在英惠逐渐显露不正常的同时,用英惠丈夫的感受,让氛围开始变得窒息起来。这是小说的第一个男性视角。丈夫对英惠的感受,是“世界上最平凡的女子”,对其充满了刻板的女性印象。这段婚姻从没有被感情问题折磨,所以一切就变得理所应当。在生活中,丈夫承担工作,妻子承担家务,这是传统保守,看似恩爱的家庭模式。“男主外,女主内”的架构,实际上消弭了妻子这一身份的社会属性,当面对妻子的骤然转变,丈夫对其表示不愿理解并仍然要求其履行默认的家庭义务,而并不在乎妻子在家庭的独立权力。当我们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时,一定默认有一方或双方会单方面付出以消解爱情滤镜,更何况这一对夫妻并没有什么爱情的过程可言。
对于丈夫来说,妻子的存在并不与冰箱与空调有本质区别,只是她的功能更全面。这种父权社会中对女性人格的物化是长久存在且被默认的,父亲对女儿的管教和家暴同样如此。韩江刻意描绘了粗暴冷漠的父权或者男性的概念,这其实降低了读者的理解成本。英惠的素食生活是决然不健康以及不正常的,但丈夫与父亲的冷酷表现却压倒了读者对英惠病态素食的不良观感。所有对英惠的冷嘲热讽,苦口婆心,都和最后被强塞一口肉一样,本质上是保守父权对女性人格的“纠正”和规训,是强者对弱者身体与意志的压迫。
实际上《素食者》的部分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之后的部分“素食”就不再是重点。如果在这里结束,只可以算作一篇女性主义的讽刺文学,但韩江的优秀之处就在于她绝不满足于此。所以在小说的第二章《胎记》中,她让英惠这个存在的破坏性更加抽象和可怖。
在割腕事件的两年后,并没有什么建树的艺术家姐夫在面对自己的中年危机时,不可抑制地重复想起小姨子英惠割腕时的情景。在得知英惠的臀部也有像儿子一样的胎记时,他对小姨子的欲望便如潮水一般。在被英惠的裸体彩绘深深吸引后,他最终不惜在自己身上绘画以与小姨子发生关系。但是这罪恶的场景被他贤惠的妻子发现。
还记得我之前的观点吗:韩语作家缺乏操弄语言的技巧,反而更注重文字本身的含义。在第二章里,韩江的对比可以说是过于明显了。英惠的丈夫和姐夫,在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转变时选择了截然不同的应对方式。一个是兢兢业业的公司职员社畜,一个是啃妻的中年前卫艺术家。在组建家庭时,他们都根据自己生活与事业的需求,选择了性格不同甚至相反的女人,但相同的是,这两位女人,这两位妻子,都是“用着及其方便的”。英惠是最平凡沉默的女人,所以丈夫可以把一切放在工作上,安心享受妻子的服务;仁惠既能干又能顾家,让没有什么事业可言的姐夫可以安心搞他那些不值钱的“神父”艺术,话说所谓艺术家,最好还是有软饭可吃,那样艺术才叫艺术。
与现实市侩的公司职员不同,生活富足但精神空虚的中年艺术家,对小姨子的异常有不同的感受。他看到这个向来逆来顺受的女人,在仅仅只是为了不吃一口肉时的剧烈反抗,不惜用鲜血与生命表现。这大概震撼了这个自封的艺术家,让他开始自我厌恶,从而产生了精神危机。实际上,这个中年男人的塑造依然是按照刻板印象来的,所谓的精神危机,实际上是其本身的精神空虚的结果。他对小姨子的感情,当然可以用艺术家的思路来解释,但韩江设置这个身份标签的意义就在于:艺术本身的逻辑就导向了韩江的写作意图。
事业失败的中年男人最后得出的也是最原始的冲动依旧是性爱,他渴望通过肉体关系来解决精神危机,这本质上还是一种征服欲。男性的妥协也不过是在身体上彩绘植物,而这更有艺术性这个崇高概念的加持。但不能改变这关系的本质依旧是男性主导的,而英惠则表现得更无伦理的所谓,更何况姐夫本人也不是对婚姻多么忠诚。
《胎记》作为承上启下的部分,姐夫的个人问题其实更在其次,可以理解但确实不值得同情。关键在于,将植物与花朵绘画在肉体上的方法终于可以使英惠的噩梦不再打扰。这种救赎和安全感,让她选定了生命的方向。
第三章名为《树火》,是几乎用仁惠的视角记述的,这也是英惠最后的亲人。仁惠实在是坚强的女人,在经历妹妹发疯,丈夫不伦等一系列事件后,依然坚定的工作,照顾孩子。但就像丈夫与姐夫的对比,现在轮到姐姐来面对最后形态的妹妹了。
英惠最后还是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所有人都把她当作疯癫的妄想症患者,在彩绘事件之后,她逐渐想象自己成为植物的过程,拒绝摄入食物,拒绝穿衣,只接收光照与水,甚至连水果都不接受。在亲眼看着妹妹实际上走向死亡的过程中,仁惠似乎开始反省与觉醒了...
《树火》是在前文两年后续写的,叙事方法和前文相似,但风格却变得更爆裂与成熟,这代表了作者经过时间的成长。如果说《素食者》与《胎记》还只是在男性的角度上进行讽刺与批判,本质上都是从刻板印象出发,《树火》则是从女性自身对刻板印象的来源进一步深入。换句话说,丈夫与姐夫还可以说是另一个群体,而从小一起生活的姐姐与妹妹之间的对比,则更有现实意义。
姐姐对妹妹疯狂的行为,一开始和其他家庭成员相同,都表现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劝诫的姿态。英惠的反抗行为对他们来说是不可理解,不可接受的。但随着英惠的每一次的“进步”,家人们选择了不同的处理方式,丈夫选择了离婚,逃离这个女人;姐夫尝试接近她,但仍然是不高明、不纯粹的违禁行为;姐姐出于最后的无可奈何的责任感,选择将妹妹送进精神病院。不仅是不能忍受与其一起生活,还抱有可以让妹妹恢复正常的希望。但在逐渐认识到妹妹不会回来后,她逐渐开始接受并思考这个结果。这意味着不仅将反抗者拉回旧世界的努力失败了,同时也引起了他人的觉悟。
仁惠所代表的,正是现实存在的,按照被规划好的人生生活的女性们。在故事的最后,仁惠将孩子托付给别人,陪英惠走向终局。“有一天,我们会醒来,发现梦里不是全部”,韩江最后对女性的未来抱有期待。
从写作的手法来讲,英惠选择吃肉还是吃素并不重要,她选择成为植物还是动物也并不重要,但这是她第一次独立决定生命与生活的存在方式,在这个决定中所经受的他人的压力和规训,不得不使人有“叛逆”的形容。英惠人生的最后一句话;我为什么不能死呢?所反映的,正是对自身命运,独立人格的认定。比起可以做什么,可以不做什么,才是真正值得争取的自由。
《素食者》的整个故事并不复杂,人物也基本只限定在一个家庭之中——一个有父母有兄弟姐妹的典型的传统家庭。这样的家庭在韩国大概有几百万个,他们本该在家长里短中持续生长与繁衍下去,但一个”真正的素食者“的出现,却可以让这个看似幸福完满的小家族从内到外几近彻底崩塌。尽管有先射箭后画靶的嫌疑,但在这个过程中,韩江选定了这样大的代价来定义“反抗”如何重构现代社会,这未必是不会发生的预兆。
最后,我最近在读《凯列班与女巫》,同样是女权主义作品,这本实际上是马克思学术论作。我推荐诸位可以稍微读一读。在导论里有这样一句老生常谈:如果说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性别身份确实承载了特定的劳动功能,那么性别就不应该被视为一种纯粹的文化现实,而应该被视为阶级关系的一种具体化。
用来应对那些乱象是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