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和義軍在白幕前圍坐成一個個半圓圈,前排的人脖子前傾,樂呵呵地欣賞這新奇事物。稍微靠後的人由於前排人的遮擋,看得並不盡興。
滿穗唱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賣力,我理解她的小心思,她想在儘可能多的人面前賣弄自己的本事。瓊華的鑼鼓敲得也比前兩晚要穩重不少,畢竟要給別人留下一個好印象,儘管這多半是我們今生唯一一次在這裡過夜。
第一場戲結束,觀眾爆發了雷鳴般的掌聲,嘴上不停誇讚,紛紛對著二人豎起了大拇指。兩人相視一笑,看來對自己剛剛的表演很是滿意。
頭領招呼著前後排的人換個位置,好讓每個人都能看個盡興。
觀眾們的讚賞給了二人很大的鼓勵,二人不嫌辛苦,當即開始重演一遍《三英戰呂布》。即便是重複過的曲目,觀眾們也不嫌膩,眼神如同初見。
我和那位頭領不在這一圈圈人群之中。我們各自站在人群兩旁,靠著樹。我對這次影子戲不是很感興趣,倒不是說我不喜歡滿穗唱的戲,而是我覺得反正滿穗一直都在我身邊,今後我還有許多機會請她親自唱給我聽。
我比較好奇那位頭領的反應。他雙臂交叉在胸前,臉上掛著平靜的笑容,嘴裡叼根草,默默地盯著白幕,不時轉頭看看他那些歡呼叫好的弟兄。
時間流逝飛快,不一會兒,第二場戲也演完了。瓊華在讚揚聲中開心地退出白幕後,紅兒接替了她的位置,但戲始終要由滿穗來唱,因為這裡除了她暫時還沒人會唱。
我有點擔心她會不會太勉強自己了,距離上次她被劫持才過了不多日子,那晚她還常常咳嗽來著。不過我相信她應該是能把握好分寸的。
這次演的曲目是《武松打虎》。比起身披鎧甲的武將兵器對打,身穿紅綢襖的草莽好漢赤手空拳對付吊睛白額大蟲的戲顯然更調動人的興趣。
觀眾們傾耳注目,耳朵立得豎愣愣,眼睛瞪得亮晶晶,簡直像是打虎的場面就在眼前。
這場戲引發了我的追憶。想當年,它還是滿穗的爹爹唱給我聽的。當時滿穗還小,在一旁為她爹爹敲鑼打鼓,眼中尚且充盈著天真。只可惜世事難料,好人總不長命,滿穗的爹爹被人殺害,滿穗一家也家破人亡。滿穗獨自一人堅強地活了下來,此刻她的眼中大概只剩下復仇的怒火。
幸運的是,數月之後,機緣巧合之下,她遇到了我,我也遇到了她。是我救了她,更是她救了我。
只是滿穗如今都不知道她爹爹被殺害時的真實狀況,她並不知道我曾在一旁冷眼相看,如同看影子戲一般。
有時,我相當後悔那時的行為;有時,我又會覺得那一切都不可避免,好似命中註定。
我一直在瞞著她,可又毫無愧疚之意,這是虛偽的表現嗎?我並不這樣覺得,我看待這件事的態度居然相當理所當然,莫非是那句話的功勞……
至今我都無法確定滿穗有沒有知道真相的必要。
……
觀眾們對這場戲抱有相當大的熱情,曲終之後,一位兵士迫不及待地同周圍人講起了他早些年于山澗之中採藥偶遇大蟲的故事。
他本想通過跪地求饒來保全性命,但老虎可不吃這一套,只想撲上去咬死他。他被逼得退無可退,索性抄起木棍對著老虎便掄,神似武松。
不一樣的是,武松的棍子還沒碰到老虎一根毛便撞到了枯樹上,折作兩節,而這位義軍士兵的棍子實實地打在了老虎的頭上。想來故事也該如此,如若不然,這位兵士哪裡還有命在這裡誇誇其談呢。
他的同僚可不相信他的這套故事,都以為他在吹牛,稍帶陰陽怪氣地冷嘲熱諷,氣得那兵士站起身來直跺腳,兩隻手在空中揮來揮去,同口舌一起為自己做著辯解。
他們的大哥仍舊靠在那棵樹旁,笑著看待一切,過了一會兒,他招呼眾人安靜,前後換好位置,等著看最後一場戲。
這次該輪到翠兒敲鑼鼓了,小傢伙喜歡調皮搗蛋,誰知道她會不會搞出什麼意外,惹得眾人哈哈大笑呢。
方才這一段時間裡,我心頭湧動著許多有感而發的言語,想找那位頭領傾訴一番。起初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畢竟突然找人搭話會顯得有些莫名其妙。但轉念一想,如果今日不傾訴,以後恐怕就再也沒機會了。
明日上路之後,我與這位頭領今生大概就不會再相見了,想得更糟糕一些,也許他不久就會在官軍的圍剿中身死。正如倘若當時我的意志再積極一些,滿穗爹爹的慘劇也許就不會發生……人生在世,少給自己留些遺憾吧。
最後一場影子戲開演了,接連三場影子戲過後,觀眾們已顯出疲態,一兩個人正打著哈欠。滿穗的聲音也不如開始時洪亮了。
趁著這個空當,我從後面繞過人群,走到那位頭領身旁:“大哥。”我也學著他手下的方式,叫他大哥。
“嗯,咋了夥計,有話說?”
“大哥,借一步說話。”
他稍作遲疑,接著與我一同走到村口。我們在那裡尋了兩個緊挨著的石墩子並排坐下,剛好能夠看見影子戲的篝火。
四周寂靜無聲,滿穗的唱腔傳到這邊已十分微弱,夜空之上是一彎殘月與隱約幾顆星點,吝嗇地散發出只將將夠人看清道路的微弱光芒。
我們二人胳膊杵在腿上,上身前傾,不約而同地望向村中央的篝火。他沒有著急問我有何事,我們保持著沉默。
沉默的氛圍沒有持續太長時間,他率先開口:“誒,說起來,餓還不知道夥計你叫啥名字呢。”
“我叫良,大哥你呢?”
“良,哈哈,好名字啊!餓姓李,跟別人報名號都說叫李闖將!餓在高闖王手下舉事,他叫闖王,那餓就叫闖將。”他渾厚的聲音在無邊黑夜中迴響。
“良兄弟,你聽過那句話沒有?叫:‘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餓正好反了,是那米脂的漢。”
我笑了笑,繼續聽他講。
接著,他便把早些年的經歷一股腦地盡數吐露給我,從驛站被裁丟了工作到得罪地方豪強,從甘州衛投軍到兵變起事,繼而又講到投闖王高迎祥。
“良兄弟,你知道不,餓可喜歡‘闖’這個名號了!餓們能有今天,全是讓那幫狗孃養的逼出來的!
“在驛站當差,平白無故丟了吃飯的本事,餓忍了。姓艾的同那狗官勾結,偏要置餓一死,餓還是忍了。皇帝叫餓們去北京打北邊那幫韃子,結果倒好,死活都沒人給餓們發餉。
“打那起,餓就明白了,上面壓根就不把餓們這些人當人,根本就沒想給餓們活路!”李闖將的情緒愈發激動。
“既如此,一不做二不休,反了他孃的!餓明白,走上這條道,就再沒回頭路了。要麼叫朝廷拿去千刀萬剮,要麼就闖,闖出一片天!闖得那皇帝龍椅坐不安穩,闖得那貪官汙吏夜不能寐,闖得那天下百姓都能過上好日子!”
臨了,李闖將站起身,振臂直呼,氣概非凡。
宣洩完情緒之後,他恢復了平時的神情,重新坐下,和氣地對我說:“良兄弟,餓能看出來,你也是個有故事的人。”
我苦笑一聲,說道:“大哥不妨聽一聽?”
“那好啊,求之不得!”
我盯著昏暗的地面,皺著眉頭嘆出一口氣,將我曾經的經歷與他簡單地一一傾訴,特別是關於豚妖的故事,我講得語重心長。
他聽過之後,出神片刻,像是在沉思,回過神後,說:“老朱家這些個皇親國戚哪個不是對百姓敲骨吸髓,餓們若是能成事,早晚要叫他們不得好死!誒,良兄弟,聽你這口氣,你這是想同餓們一起舉事?”
我搖搖頭:“不瞞大哥說,我確有此心,可還有那些女娃子的事要辦,無法奉陪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良兄弟,你知道餓白天為啥篤定你不是人牙子不?”
“為何?”
他哈哈笑了兩聲,指著我的腰間說:“餓都看見了,你和離你最近的那個女娃娃身上都繫著個小紅布袋,這誰都能看出來你倆關係不一般啊!那你咋可能是人牙子嘛!”
我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怪不得那時他總朝我和滿穗身上看呢。
他又說道:“良兄弟,你也是個苦命人啊,自己活得夠不容易,卻還發善心救那些女娃娃們,真是好樣的!你的本事餓都見識了,不能和餓們一起舉事,倒確實可惜了。
“不過這打仗嘛畢竟不是一人兩人的事,都是拿命堆出來的,良兄弟也就甭用跟餓們去送命了,好好安頓那些個女娃娃們吧。若不是她們,就是你贏了,餓也不會放你走的,肯定要留你在軍中打仗。”
我露出一個舒心的笑,起身抱拳朝他行了一禮:“多謝大哥指點了。”
他站起身,也還了一個禮:“哈哈,良兄弟客氣。以後啊,若是又想和餓們一起共事了,儘管來,隨時歡迎,一路上報餓的名號尋餓們,保準能尋到,要是餓們沒被官軍全滅的話……”
我們扭頭看了一眼村中央的篝火,火光黯淡了不少,眼看快要熄滅了,稍微上了年紀的村民已經坐得東倒西歪,影子戲就要結束了。
“行啦,良兄弟,時候不早了,早些睡,明一早就和那些女娃娃們上路了。”說罷,我們並肩向村中走去。
將心裡的言語同他人訴說出來之後,我的內心暢快了不少。這段時間不算長的交流,令我的所思所想有了新的景緻。
一眾義軍士兵有說有笑,情緒激動,對今晚這場影子戲很是滿意。
我打了一碗水遞給滿穗,叫她潤潤嗓子。四人古靈精怪的,圍在我身邊向我誇耀著她們的好戲。
我們將影子戲物件重新放回箱子裡,搬回了屋中。
村中房屋不富裕,我們被安排了兩間小屋,滿穗說可以讓瓊華、紅兒和翠兒一間,我和她一間,這樣就不會顯得擁擠。
我堅決反對,並堅持她們四人一間,我自己單獨一間,如若不然我就睡在屋外,小崽子這才作罷。
第二天一早,清新的氣息伴著朝陽而來,我們五人在這新生伊始的一天再次踏上行程。
李闖將和義軍士兵以及一些聽戲的村民揮手同我們告別,併為我們指了一條前往解州城的路。我們牽著馬,在眾人依依不捨的目送之下向遠方走去,不時回頭看兩眼,直到後方的人影徹底消失不見。
我忽然想起了馱馬背上揹著的許多銀子,急忙去檢查了一回,發現分文未少,包袱也沒有被動過的痕跡。
我不禁感慨。
過了兩三個時辰,解州城高聳的城牆赫然出現在我們眼前,每個人的精神都被振奮,腳步不由自主地加快。
隨著距離愈來愈短,不好的跡象也映入眼簾……今日,解州城門是關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