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點》官方小說翻譯:看哪這人


3樓貓 發佈時間:2023-09-08 19:32:24 作者:CelestialHusky Language

總有一天,我的名字要同那些對可怖事物的回憶聯繫在一起——對那史無前例的危機的回憶,對那最深刻的良知衝突的回憶,對那挑起與迄今為止一切被信仰的,被要求的,被披上神聖外衣的東西對抗、決斷的回憶。
——弗雷德里希·尼采
我們的主最喜歡在歷史中加入的諷刺元素中,至少有一種是像我這樣花了這麼多年研究彼得尊者的著作的傢伙,本來應該找個修道院一樣的地方終老一生,寫一本關於那些逝去的時光的書。但我碰巧認識一位為即將呱呱墜地的新世界奠定了重要基礎的人,甚至可能比任何人都更瞭解他;所以當其他人——我確信會有這樣的人——會就將我們帶到如今這步田地的經濟和政治問題寫下更完備的歷史時,我將成為少數能聊聊靈魂領域的作者中的一員。
托比亞斯·韋斯特和我都是在1990年生於塔斯克基的,此地位於阿拉巴馬州東部地區,而阿拉巴馬州又是一個曾被稱為美利堅合眾國的偉大帝國的一部分。我們兩家都不寬裕,但在那個時代,我們心裡都湧動著對未來的希望。我們的祖國最大的敵人已經倒下,一副世界將在自由與繁榮之中迸發勃勃生機的景象。
但我們還是孩子的時候,這種確定感就已經煙消雲散了。世界陷入了經濟危機和漫長戰爭的泥沼。能找到的工作要不很快就會要了你的命,要麼就會慢慢把你活埋。政府不再顧及我們的權利,公司企業接管了生活中的諸多方面,別說繁榮了,連自由都漸漸變得遙不可及了。對於我們這種出生在一個大部分人不屑一顧的地方的人來說,未來看上去是字面意思的一無所有。
托比亞斯和我在一點上驚人的一致:我們都不受歡迎。我這邊的問題是我很小的時候就瞭解到了有關耶穌的事情,更不幸的錯誤則是我還跑去讀了主的話語,和其他許多自稱為基督徒的人不同,我更看重的是打不還手還轉過另一邊臉頰的部分,是關於愛你的敵人那部分。我很快發現,成為主眼中謙恭的人可能是好事,但是在高中這樣就跟往背上畫了個靶子沒什麼兩樣。
那托比亞斯又是怎麼在自己身上畫上靶子的?誠然那個時候他還比較瘦小,也不怎麼精壯。但他並沒有對身體層面的問題感到自卑。托比亞斯身上帶有一種嚴肅緊張的氣場,男孩子們尤其討厭這一點。他們的生活都圍繞著眼前這一畝三分地裡,人們日常生活中的這點雞毛蒜皮進行。而托比亞斯和我一樣,將目光投向了更遠的地方,這點就足夠讓這些孩子們感到不安了。但我們之間的區別在於當我把視線轉向上帝的時候,托比亞斯望向了未來。
他有個記事本,上面用整齊的小字速記寫下了一頁又一頁的想法、靈感和點子(多年之後,這東西被智能手機取代了)。這種遠離人群寫寫記記的做派惹來了好事者尋釁生事的衝動。我有時會想,當然是現在想的——要是我們當時至少嘗試融入一下群體會怎麼樣?年輕人身上總是帶著一種很可悲的,不會被其聰明才智所制衡削減的傲慢。如果我們至少做出一點點融入周圍的嘗試,如果我們不那麼動輒評頭論足——顯然,雖然我們倆方向不一樣,但這個毛病都很嚴重——也許事情不會鬧到那個地步。
但我們畢竟還是孩子,總不能指望孩子世事練達。而惡作劇愈演愈烈,直到有一天一夥男生搶走了那個小記事本。儘管那個時候我們其實還不怎麼認識彼此,但我想要幫他把那本子奪回來。但我摻和進去的結果就是捱了幾拳,被推倒在地。這些霸凌者們把記事本浸上了汽油,一把火燒了。看著他珍貴的筆記在眼前化作飛灰之後,托比亞斯把我拉了起來,面無表情,眼神冰冷。
稍後在我的房間裡,我勸他要寬恕那些惹事的小子,儘管他們傷害了我們,但暴力只會玷汙我們的靈魂。托比亞斯點了點頭,看上去是在內心中仔細咀嚼我的話。
“但他們還會繼續做這種事情的。”他說道。“我們沒辦法按我們想要的方式生活,要離開學校,擺脫這幫傢伙沒完沒了的騷擾之前還要好幾年。就因為他們不肯放我們一馬,為什麼我們就要浪費人生中的好幾年?”
“因為這就是正道。”我回答,底氣有點不足。我對基督教義的理解比我自己意識到的還要空虛。我知道那些教條,但我沒有從骨子裡理解這些東西何以為之。
“為什麼這才是正道?”托比亞斯激烈地反問。“難道採取行動保衛我們的自由不應該是更好的方針嗎?”
在這一刻,我們不是兩個孩子,更像是兩個年輕的,尚且淺陋的求道者。不過也就一刻罷了,就算是托比亞斯這時候也年紀尚淺。那一天剩下的時間我們花在了玩主機遊戲上,那年頭這東西還挺普遍的。
兩天後,那夥校霸裡的頭子,一個叫比利的小子,放學回家的路上被人拿一根鋼管痛打了一頓。兩邊膝蓋統統骨折,順帶被打的粉碎的還有手腕和幾根手指。他被送往醫院急救後當警察問到是誰攻擊了他的時候,他回答自己不記得了。而在那之後,那些混蛋們再也沒有碰過我們一根汗毛。
我清晰地記得自己當時的反應,因為多年之後,類似的情形在托比亞斯·韋斯特面對整個世界的時候都如同在鏡子中一樣一遍一遍重現。我有些後怕,怒氣也在上湧,同時又有些興奮。我心中一部分知道這樣也是不對的,但是剩下那部分也為再也不用操心這些霸凌的事情而歡欣。
托比亞斯從沒跟我聊起過這件事,但是從那之後我們之間就建立起了某種羈絆,歷經數十年光陰也未曾磨滅。儘管我們之間的觀念差異之大堪稱背道而馳,但我們那種身在局外冷眼旁觀的態度讓我們建立起了共同點,最終成為了朋友。即使在高中畢業之後,我們的興趣帶我們踏上了不同的道路,我去埋首於歷史和神學,沉迷於書本之間,而托比亞斯渴望在商業和技術之間建立他自己的功業,但我們始終保持著聯絡。我們有時可能會幾個月不做交流,但是總有一方會因為什麼事先挑起話茬,而之後就會像舊日時光從未遠去一樣。
我想,我們之間的另一部分共同點在於我們相信人性,相信人類。我知道講完了我們小時候的故事之後說這個聽起來有點怪,但這還真確有其事。我起初便堅信的觀點至今也未有改變,那就是上帝和基督的故事真正的要義不像很多人想的那樣在於原罪或是天譴,而是在於希望。上帝之子如同凡人一樣死在十字架上,那他這麼做當然是有他的原因的。他相信我們,相信我們值得拯救。而反過來說,要是他都相信人類與人性如此美好絢爛,我又拿什麼去反駁呢?
至於托比亞斯的話,他的信念則深深植根於個人主義之上。他真正相信的是每個人都獨一無二,每個人類個體都有自己無限的潛力。有些神學家可能會認為這種想法屬於自戀入腦,或者乾脆認為這種觀點本身就是原罪的一部分,而且他們可能也沒說錯。但當托比亞斯談論起人類可能達到的成就和高度的時候,那種發自內心的真誠和熱忱幾乎無從挑剔。我始終認為,他的心中一直抱持著旁人難以比擬的善良和美好。
不過從另一面來說,那裡面也始終有著一份讓人難望項背的怒火。他終有一天發現他所身處的這個世界並沒有給他提供一塊公平的,供他施展拳腳的競爭環境。銀行倒閉的話甚至可以得到政府資助,但作為一個普通公民,如果沒有啟動資本的話,連成功的概率本身都小得可悲——更別提對那些本來可能會資助他的理念的人來說,托比亞斯·韋斯特只是個鄉下來的傻紅脖子。我相信這就是他最開始捲進那些不怎麼見得光得生意中的原因。我們沒談過他具體都做了什麼,但我記得很清楚,我們沒少談論過這其中的處世哲學。如果沒有任何人受到傷害,那違反法律是否還有悖道德呢?當有人出於其個人自由意志尋求某種產品時,銷售給他的行為本身是否道德呢?在不存在任何形式的脅迫和強迫的前提下,國家又有什麼權力去幹涉普通公民的商業行為呢?
慢慢地,他開始積累起了財富和權力,儘管這些東西對他而言其實是第二位的,對他而言真正重要的始終都是一個實現自身潛能的機會。他的下屬們狂熱地忠誠於他,其中相當大的一部分原因是他毫不在意一個人的出身如何。一個人僅僅因為其種族、民族、性別或是性取向而被阻擋於追求個人幸福的道路之外,光是想象這種概念都能讓他無名火起三千丈,和因為類似的基因上的巧合而對某些人予以優待的想法本身並列最能惹毛他的兩種想法。他狂熱地,同時也是單純地致力於發掘人類中的最優秀的一面,而且不以每個人的所作所為之外的任何因素而對任何人加以評判。
我當然能看到這種策略中光彩亮麗的一面,看到其中洋溢著的美德。但同時,我也注意到了其中恐怖乃至非人的一面,這種想法其實和我奉行至今的理念恰恰相反。人類靈魂的價值不應該由其能力決定,我嘗試過說服他,這種價值本身應該是與生俱來的。對此我引用了馬太福音中的句子。“虛心的人有福了,因為天國是他們的。”
他認真考慮了一番,畢竟他也從來不是會輕易反駁一個新觀點的那種人。
“但是你說的那個美好的天國。”他思考之後如此問道。“它要怎麼變成現實呢?我知道你會說你期待著世界之外的偉力,期待著上帝降下的賜福。但是我看到的世界上只有我們人類,除此無他。如果上帝真的存在,而我們正是踐行祂意志的工具,祂無窮偉力的外在顯現,那不正應該由我們這個族群中最優秀的人扛起建設這天國的重擔嗎?要是上帝不存在的話——那我們還要在這傻等多久?”
說是這麼說,但隨著他所取得的成就越來越高,他心中的怒火也燒得越來越旺。他發現這個社會體系比他所設想的還要畸形得多。他可能算是白手起家功成名就的代表,但是當他躋身上流社會之後,卻發現所謂的成功人士圈子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大家心目中才華橫溢的年輕新秀,他發現實際上是個從程序員那裡剽竊點子的富二代,神通廣大的企業家實際上是貴族末裔,鉅額財富大部分都是繼承祖產得來的。他支持的政客們為了減少國家對私人事務的干涉,減少浪費和終結不義之戰奔走呼籲。可等到他們上臺之後卻是讓之前的問題變本加厲:弱化隱私,削減自由,掀起戰爭,為企業壟斷大開綠燈。
有一天深夜他突然給我打了個電話。當時他寄予厚望的一個政客在瘋狂抨擊了前任四年之後得以掌權,上臺之後就轉而決定要沿襲前任的策略了。
“他們還管這叫實用主義,說白了就是腐敗。”他的聲音中有種讓人毛骨悚然的東西,某種虛無主義的腔調。“全都爛了,全都是。全都爛到根子裡了。而且我們跟著他們的規則玩下去,連我們也得爛。因為只要我們選擇順從於這個病態的現實,選擇在這個慢慢死去的世界裡當著奴隸還要假裝自己仍然自由,那就好不了。我們得站起來反抗,不是去治療,這爛攤子沒救了,老朋友,真沒救了。這東西就像癌症,早晚有一天會從裡往外把我們啃噬一空。我們需要點更新的東西,我想,我非得去建起這麼一套新的體系來不可。”
等我終於又一次得以和他交談的時候,他對作為他購買他武器的客戶雙方的輕蔑都堪稱昭然若揭。這些傢伙本質上沒什麼區別,至少就他看來是這樣的——都不過是一個破碎的系統的一部分,整個體系都遲早要失血衰弱而亡,無論有沒有他,他做不做什麼,這個結果都不會有什麼改變。他關心的唯一一點就是確保人類本身不要被這個體系滅亡引發的災害一起幹掉。
那次我氣瘋了,對他發火的時候毫無保留,這種情況很少出現,那次算是其中之一。我給他發了一段視頻,是某個吹哨人洩露出來的,曝光了他手下的武裝人員在中東殘害平民的罪證。
“他們也都是人類!”我朝他咆哮。“你看的跟命根子一樣的那些人類潛力他們身上一點不落!那他們又幹什麼了?!他們又沒有傷害任何人!裡面一半還只是孩子!那他們追求快樂幸福的權力又怎麼說?!就算你是想把腐敗的現實切掉,那你是想連著倫理道德良知都一起切了扔了是吧!那個有原則有信條的托比亞斯·韋斯特死了是吧!”
然後我直接切斷了通訊。
我們從沒再談起過這次爆發。但是我的話他應該還是聽進去了一部分。就我從其他人那裡聽到的消息來看,他好像花了幾周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裡,仔仔細細地看完了每一條洩露出來的視頻,別的什麼都沒幹。他認認真真地看完了他手下那些傢伙是怎麼一邊嚷嚷著汙言穢語,一邊酷刑折磨乃至殘忍殺害那些不幸的無辜平民,這些可憐的傢伙除了碰巧生活在這個倒黴的國家之外什麼都沒做。他從沒見過這些視頻材料,不如說壓根就沒在意過。他,這麼一個曾經執迷於只僱傭那些最優秀的人才的人,放任自己的標準滑落到了一個低得令人髮指的地步,放任自己失去了對自己的公司的掌控和管束。
局內人以大清洗,乃至於長刀之夜來類比之後發生的事情。這也成了釩盾公司的一個轉折點。為托比亞斯·韋斯特贏得了更多懷恨在心的敵人,當然還有更多忠心耿耿的朋友。
他看完了每一條視頻,必要時暫停畫面仔細端詳,辨認裡面出現的人物。他認認真真地開出了長長的名單,列出了每一位拿著他的錢又涉入了這些暴行的僱員。然後,他保證這些人再也別想找到工作。有時只需要把這些傢伙開掉,然後放出話去說這些人不值得信任。但剩下的一些——尤其是對付那種對無理由的殺戮樂在其中的傢伙——就需要一發穿顱貫腦的子彈。要是換個節骨眼,這種做派大概也會惹出大問題來。但是在這個離全球大戰只差千鈞一髮的時候,幾個揹著戰爭罪行的黑手死因可疑就算不得什麼事情了。
我的言辭無疑是導致這些死亡的原因之一,當然更加毫無疑問的是它們也避免了更多未來會發生的死亡。這樣的矛盾讓我頗感困惑。實際上,這場大清洗引起了諸多變化,但是完全沒有改變釩盾公司的宗旨和目標。難道說我最後達到的唯一成果就是讓一臺殺戮機器變得更銳利更有效了嗎?
等到世界終於徹底陷入瘋狂的螺旋,致命的迷霧從海洋中湧起,地球上的國家彼此刀鋒相向,互相抵住咽喉命脈的時候,他邀請了我加入新傑里科,那時我才開始明白那次深夜通話中他到底是什麼意思。他把他的精力全都花在了建起一套體系上,為塑造一個全新的世界做好了準備。一個全新的社會,遠離腐敗汙染,只有那些能真正發揚自己才能潛力的人才會得到擢升。一個建立在優秀者和精英統治原則基礎上的社會,政策也不由群眾或是官僚制定,而由那些掙得了這權力的人決定。
他向我描述他所建立的一切的時候,我又看到了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就看到過的那種真誠與強硬;而在新傑里科之中,我看到了托比亞斯·韋斯特本人身上每一處優缺點之間衝突的外在顯現。他的願景頗具吸引力,而他的信條之清晰明瞭令人興奮著迷。他就如一位哲人王般矗立於此,準備好了要建立他自己的王國。那一刻我意識到,哪怕告訴我他就是獲選之人,應為主的先知,我也不會驚訝,而反過來就算跟我說他就是敵基督本身,我也不怎麼意外。
如果不是我已經決意要終身侍奉於主,那天我大概真的會選擇加入新傑里科。就這樣,我最後來到了這裡,群山之間,遠離新傑里科,寫下了這些平凡的文字,記下這些故事。而托比亞斯·韋斯特仍在繼續他自己的戰爭,從舊世界的灰燼之中建設一個新的出來。我經常想起他,感情一如既往深沉真摯。我也會每天為他祈禱。但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希不希望他大功告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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