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德瑞克與雪怪小姐姐
1
夕陽透過雲層落在房間裡，辦公室裡還有一個人沒走。
雪怪小姐姐坐在窗邊靠前的位子上，很認真地整理著玩家反饋的bug。
雪怪小姐姐是我們的運營，主要負責與玩家之間的溝通工作。我們常常調侃她是一隻勤勞的小蜜蜂，因為她不僅每天第一個來、最後一個走，還會幫大家把辦公室收拾得一塵不染。有時候我們覺得老闆把她招進來超值，因為只用發一個人的工資就可以做兩個人的活。
“也幫不了你們什麼，只能把這裡收拾得乾淨一點啦。”雪怪小姐姐總是這麼說。
雪怪小姐姐的學歷不高，只有高中的水平。
在我們團隊裡，負責美術的希雅畢業於中央美術學院、負責音樂的丘比特畢業於上海音樂學院，就連文化程度最低的3D建模馬卡龍，好歹也是正兒八經的本科出身。只有雪怪小姐姐，高中一畢業就出來闖蕩，好在做事認真又肯吃苦，這才留了下來。
每次希雅講她有什麼新的創意、馬卡龍炫耀他的建模材質，雪怪小姐姐都在一旁安靜地聽著，顯得有些拘謹。那時候流行一種創作模式，就是遊戲製作流程中的每一個成員都可以參與到遊戲設計中來，從策劃、到文案、到美術、到運營，都可以發表自己的看法。
輪到雪怪小姐姐發言的時候，她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大家的目光聚集在她的身上，她便紅了臉，最後低低地說了一句：“希望可以給玩家多發一些福利。”
那時的雪怪小姐姐留給大家的便是這樣的印象，存在感稀薄，內向又靦腆，如果不是刻意去關注的話，你甚至會忘掉有這麼一個人。
……
我看著夕陽下的雪怪小姐姐，她的目光安靜又認真，手指在鍵盤上敲打出有韻律的節奏。
“早點休息，別忙太晚了。”我如往常般說道。
“嗯。”雪怪小姐姐淺淺地應了一聲。
敲擊鍵盤的聲音忽然停頓了一下，雪怪小姐姐遲疑了一下，接著說道：“Sivi，可以稍微佔用一點你的時間嗎？”
“嗯？”
“是這樣的。”雪怪小姐姐抿了抿嘴唇，似乎在鼓起勇氣，“最近有個玩家在社區裡提了一些建議，我覺得他說得挺有道理的……”
“那就收集起來唄，反饋給策劃，這種事情沒必要跟我彙報。”我有些疑惑，這種小事為什麼還要專門跟我說。
“不是。”雪怪小姐姐趕忙擺了擺手，顯得有些侷促，“不是收集建議的事，是這個玩家說他……說他要來我們公司應聘策劃……”
似乎是意識到自己說的事情有點荒誕，越說到後邊，雪怪小姐姐的聲音越小，最後幾乎微若蚊蠅。
“哈？”我覺得有點搞笑。
有玩家要來公司應聘策劃？是傳說中的鍵盤俠嗎？
有些話我沒好意思說出口，你去任何一個遊戲策劃的微博底下翻一翻，總有一大堆教策劃做事的玩家，自以為自己懂得很多，列出了一二三四條建議，顯得非常專業。等真的有愣頭青策劃照他們說的做了，那遊戲也差不多涼了一半。
我們說是收集玩家建議，其實只是想了解玩家側的想法，然後站在策劃的角度給玩家更好的遊戲體驗。而不是說把玩家的建議直接拿來用，更遑論把玩家弄過來當策劃了。
我本來想批評一下雪怪小姐姐，這種事情為什麼還要跟我提。
可是望向她的時候，卻正好對上了她與以往有些不同的目光。
她輕輕地咬了咬嘴唇，沒有像以前一樣順從，而是非常認真地注視著我說：“可我覺得他真的很有想法，也許他能成為一個優秀的策劃。”
雪怪小姐姐的手攥著衣角，顯得緊張而不安，可她的目光卻如此堅定，以至於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麼。
“他都跟你說了些什麼？”我忍不住好奇問道。
“他說……他說我們遊戲的底層邏輯上，可能存在一點點可以優化的地方。”雪怪小姐姐似乎在組織語言。
“他叫什麼名字？”
“德瑞克。”
……
2
一週後，德瑞克成功入職，是大魔術師親自面試的。
我們都很好奇這位新策劃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很快我們就見識到了。
在這一期的策劃會議中，德瑞克連自我介紹都省了，直言在坐的各位策劃根本就不懂格鬥遊戲。他說格鬥遊戲的本質是什麼？是博弈。這款遊戲連底層機制都沒有形成閉環，連盾閃投都沒有，還談什麼格鬥？
當時底下的策劃臉色都青了，本來讓德瑞克上去只是走個形式，沒想到這傢伙把所有人都罵了。
那時候這款遊戲還沒有盾閃投，取而代之的是三段跳和高機動性，這也正是區別於《任天堂全明星大亂鬥》的地方，德瑞克一上來就把大家最大的創新給否定了，這也讓很多策劃心裡都不舒服。
“那我們一直以來也沒有盾閃投啊，遊戲不也做得好好的？”馬上有策劃反駁。
沒想到德瑞克直接不跟他廢話，隨手拿起一個筆帽就朝他砸去，嚇得他趕緊伸手擋住。
“你剛剛為什麼要拿手擋？”德瑞克問他。
“你砸我，我不擋？”那個策劃生氣。
德瑞克點頭說道：“我砸你，拿手擋是你的本能，這也是人的本能。那麼在遊戲裡，有不明飛行物朝你飛來，格擋鍵在哪裡呢？”
一時無聲。
德瑞克的這個說法，有的人贊同，也有的人不服，但總而言之，這一次的會議最後是不歡而散了。
……
大概也是在這一次會議後，德瑞克在辦公室裡顯得格格不入。
沒有人願意和他說話。
一個剛剛入職的新人，第一次參與討論就把大部分人得罪了，接下來還怎麼混？
原本大家還因為他玩家的身份而有些表面上的客套，現在連表面功夫都省了。
每個人都很忙，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德瑞克的座位被安排在靠窗的最後，這是一個最偏僻的角落，整個辦公室裡除了偶爾有工作人員的低聲交談，就只剩下電腦主機嗡嗡嗡的聲音。
德瑞克坐在這裡，彷彿被整個世界拋棄了。
他抿了抿嘴唇，並不覺得自己有錯。
……
3
日影西斜，夕陽漸漸染紅了整片天空。
德瑞克望著窗外的火燒雲，心裡嘆息著，或許不該來這裡。
做一個自由自在的玩家不好嗎？每天在家裡敲打著鍵盤就可以懟天懟地。現在搞成這樣，大家都不願意和自己說話，也許再過一週，等試用期結束了，自己就可以灰溜溜地離開了。
德瑞克有一搭沒一搭地胡思亂想著，這裡曾經是他夢想著來的地方，費勁了千辛萬苦才把簡歷直接投給了大魔術師，最後換來了什麼呢？
他有些難過，自己在會上陳述的是自己多年以來的遊戲理解，可策劃們為什麼那麼固執呢？
辦公室的人漸漸少了，大家都下班回家去了，德瑞克還在原地發呆。
夕陽的光影像是一層輕紗，為房間暈染上一層柔和的光。
辦公室裡還有兩個人。
德瑞克的手機忽然輕輕震了一下，tap的聊天界面裡彈出一個氣泡。
發送者的頭像是一個可愛的五角星。
德瑞克低下頭去看手機，上邊用很萌的字體寫著一句話：“其實大家都很好的。”
他知道這是誰。
他抬起頭，窗邊靠前的位子上，雪怪小姐姐回過頭，朝他淺淺地笑了一下。
德瑞克的嘴角微微揚起一抹弧度，他開始打字：“我可不這麼覺得。”
過了一會兒，手機又震了一下，上面傳來消息：“哎呀，今天懟你的沙袋仔是個老傲嬌了，他不一定是不認同你的想法。以前發生過一些事情，可能對他的影響比較大。”
“什麼事情？”德瑞克打字。
“百萬塞爾達玩家知道嗎？”
“知道啊，怎麼了？”
“沙袋仔以前懟過他們，被噴了幾萬條私信，後來他特別害怕自己的遊戲被人說是抄襲。”
……
兩個人在tap的聊天界面裡閒談著，明明彼此之間只隔著幾個座位的距離，卻又默契地用著這個並不怎麼好用的聊天軟件，一如以往。
大概是覺得德瑞克是自己拉進來的，雪怪小姐姐和他說了很多，想要改善他對大家的印象。
氣泡彈了出來：“大家都是很有意思的人，真的，你現在抬起頭，看看窗外的CBD。”
德瑞克聞言朝窗外望去。
繁華的CBD中人來人往，夕陽下的高樓鱗次櫛比，但看起來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
“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嗎？”德瑞克打字問。
氣泡彈了出來：“那就是‘大都會’！”
德瑞克微微怔了一下。
大都會？
而後氣泡又彈出一條消息：“看到旁邊的幼兒園沒有？”
德瑞克目光掃過，很快便找到了隱藏在綠蔭中的一個小小幼兒園，孩子們揹著書包歡快地從幼兒園裡出來，蹦蹦跳跳的。
“那就是‘星辰學院’！”
屏幕那邊的女孩似乎在驕傲地向他介紹著：“看到街邊那個烤羊肉串的店沒有？那個是沙袋仔的武道館，今天懟你的策劃最愛做的事情去那裡吃烤羊肉串，裡邊老闆跟他都是老熟人了，還給他打折呢！”
“還有Sivi和白雪，特別喜歡去樓下的7-11買咖啡喝；旁邊有一家好利來麵包店，那個就是蛋糕島的原型啦！”
德瑞克的嘴角微微露出了一絲笑意，他打字問道：“那神蹟是哪裡呢？這附近貌似沒有看到特別高的建築啊。”
雪怪小姐姐發來一個神秘的微笑，然後說道：“你猜？”
“不會是……”
德瑞克望向了門口，而這時氣泡也恰到好處地出現，雪怪小姐姐回過頭，俏皮地看著他。
“當然是A3118啦，我們辦公室的房間號。”
德瑞克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神創造了世界，所以神所在的地方，理所當然就是神蹟了。
而他們這些策劃、美術、建模、文案、音樂、程序、運營，這些創造了這個世界的人，自然就是這個世界的神。
德瑞克俯瞰著這片大地，忽然有一種油然而生的感動，一個小小的團隊，在沒有什麼成熟經驗的情況下，在這片大地上耕耘、一點一點試錯，而後高樓拔地而起，從此天空有了顏色，風兒有了聲音，遊客們在這裡高談闊論，藝術家們在這片土地上自由創作。
那一瞬間，德瑞克不想離開了。
……
4
2020年12月27日，雪怪小姐姐哭成了淚人。
因為運營上的一些失誤，導致公示給玩家的一些數據出現了錯誤，玩家們怨聲載道，雪怪小姐姐的帖子下邊被噴了一千多條。
大魔術師單獨把她叫去談話，出來的時候雪怪小姐姐的眼眶紅紅的，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
夜幕降臨的時候，雪怪小姐姐還在原地發呆。
德瑞克看著她沉默地處理著工作，沉默地打掃，沉默地坐在原地，有些心疼。
辦公室內安靜得能聽見水龍頭滴水的聲音。
“有時候真羨慕你們。”雪怪小姐姐突然開口了，聲音沙啞得嚇人。
德瑞克靜靜地坐到她旁邊，靜靜地聽著。
雪怪小姐姐自顧自地說道：“希雅姐人長得好看，總是有各種奇妙的點子；Sivi知道怎麼管理大家，能把項目管理得井井有條；馬卡龍會做蛋糕，他做的蛋糕和他做的模型一樣好看。”
她接著說：“每個人都有自己擅長的事情，你們都是無可取代的，只有我什麼都不懂，什麼都做不好。”
她低垂著眼簾：“我知道自己很笨，但我真的有很努力很努力地在工作，我想和希雅姐，和你們大家一起，認認真真地做好這個項目。”
她望向德瑞克：“有時候我真的很羨慕你們，開會的時候，你們說到什麼立回，說到什麼閉環，說到什麼rar，大家聊得興致勃勃的，只有我一個人什麼也不懂。我也很想參與討論，可我什麼也不會。”
月亮懸在天邊，雪怪小姐姐蜷縮在座位上，像是一隻受傷的小貓。
德瑞克輕輕地伸出了手，想去抱抱她，可手懸在半空，最終還是悄悄地縮了回來。
“你也是很棒的女孩子，你也會很多我們做不到的事情。”德瑞克輕聲安慰。
雪怪小姐姐抬起了頭，眼睛裡有亮晶晶的淚花。
德瑞克歪著腦袋，慢慢說道：“你會主動為我們打掃衛生、
你會幫路過的小朋友繫鞋帶、
你吃飯的時候不會有剩飯、
你打字很快、
你知道怎麼安撫玩家的情緒、
你能在大家吵架的時候勸架……”
……
雪怪小姐姐問道：“可這些都是很簡單的事情啊？”
德瑞克說道：“雖然簡單，但這些都是我做不到的事情呢，你能想象這個辦公室一天沒有人打掃衛生，會亂成什麼樣子嗎？”
雪怪小姐姐“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那可真是太糟了呢！”
德瑞克說道：“所以啊，所以你也是無可取代的，你看，就像窗外的星星。”
德瑞克指著窗外，雪怪小姐姐向外望去，只見窗外只有一片灰濛濛的霧霾，哪有什麼星星？
雪怪小姐姐捂著嘴偷笑，德瑞克則是有些尷尬地摸了摸後腦勺，說道：“emm……那就像五角星一樣，世界上有很多很多閃亮的五角星，可是四角的星星也可以非常耀眼。我們不必強求自己成為那顆最亮的五角星，做最好的四角星也非常棒啊。”
“做最好的四角星嗎？”雪怪小姐姐的眼中似乎有星星在閃爍。
……
5
2021年5月21日。
疫情和版號寒冬已經嚴重地影響到了公司的運作，但此時的德瑞克的臉上卻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因為他決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對雪怪小姐姐表白。
他為自己戴上了最新的口罩，買好了一支鮮豔的玫瑰花，嚼了四五片綠箭口香糖，決定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裡，對雪怪小姐姐說特殊的那三個字。
為了做好充足的準備，他甚至還提前請了半天假，去理髮店給自己做了一個酷酷的髮型。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夕陽鋪成金色的地毯，德瑞克單膝跪在地上，對雪怪小姐姐說：“做我女朋友吧！”
胭脂一般的晚霞下，雪怪小姐姐哭成了淚人。
……
她最終沒有接過那支玫瑰。
……
6
2021年5月26日，雪怪小姐姐從公司離職。
還是傍晚，還是夕陽，壯麗的紅色在雲海中翻騰，前排的座位空了。
在雪怪小姐姐的辦公桌上放著一封畢業信，信的內容如下：
親愛的雪怪：
畢業快樂！恭喜您從公司畢業！感謝您在無數個日夜裡陪我們一路風風雨雨共同成長，現在終於到了說再見的時候了，也祝您未來前途似錦，一番風順。
——2021年5月21日
……
德瑞克放下了信。
在巨大的財政赤字之下，大魔術師不得不做出了最壞的選擇。
互聯網公司就是這麼殘酷，它需要你時，可以給你加薪，可以挖你牆角，等它不需要你時，就會把你一腳踢開。
疫情的陰霾之下，大規模的互聯網公司開始裁員，他們把這樣的裁員稱為“畢業”。
一部分有能力的員工得以留在項目組，一部分員工被抽調去別的項目組，而大部分員工，都只能“被迫”離開，在這個核酸封城的日子裡，不知道未來在何方。
7
夕陽暈染了整片天空，美得像一幅畫。
德瑞克靠在窗邊，身旁是雪怪小姐姐往日裡用來打掃衛生的吸塵器。
他輕輕地撫摸著吸塵器，上面似乎還殘留著雪怪小姐姐的溫度。
垃圾桶裡，放著一朵已經枯萎的玫瑰花。
為離職員工舉辦的送行晚會上，德瑞克是唯一沒有到場的人。
雪怪小姐姐會去哪裡？沒有一技之長的她該如何生活？德瑞克並不知道。
他慢慢地走在辦公室的走廊上，隔間像是一座座牢籠，把大家切割在不同的區域上。
他來到了雪怪小姐姐的座位上。
屏幕的呼吸燈一閃一閃的，這臺電腦還沒有關機。
他打開了電腦的屏幕。
在乾乾淨淨如辦公室地面一般的電腦屏幕上，有著一個小小的記事本。
筆記本里記錄著一些簡簡單單的內容：“
立回，是指使自己進入有利的情況。
閉環，是指攻擊、盾、投。
rar，是指……”
大多數都是這樣格鬥術語的筆記，對格鬥玩家來說是很常識的東西，記筆記的人卻寫得異常認真。
不過在其中的某一頁上，德瑞克看到了用星星標註的一句話：
“做最好的四角星也非常棒！”
旁邊還畫了一個大大的愛心。
……
德瑞克有一瞬間的想哭。
有時候他會設想，那個夜晚，如果他鼓足勇氣，從背後抱住雪怪小姐姐……
……
8
德瑞克站起了身……
……
……
……
（全劇終）
bgm：一生所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