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Death blow is A Life blow to Some
Who till they died, did
not alive become ——
Who had they lived, had died but when
They died, Vitality begun.
—— Emily Dickinson
前言
If On A Winter's Night, Four Travelers。
在我看来,这种neta式的标题往往暗示着游戏创作者想要筛选自己作品受众的强烈意图。而在无论是游戏平台还是作者的个人主页,作者都将这款游戏免费开放下载,则更是表明了作者的企图心:没错,我就是想看看到底有多少人和我兴趣相投。
然而,从打开游戏到游戏结束出现credit人员名单的整整四个小时,再加上之后的两周,我依旧没有想清楚,《IOAWN4T》与它所致敬的卡尔维诺的小说《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游戏过程中确实出现了卡尔维诺的名字,与之并列的还有莎士比亚,司汤达和大仲马。而在游戏的某个角落,也暗藏了对于《不怕寒风,不怕眩晕》中片段移花接木式的拼凑和致敬。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联系。
游戏neta了《不怕寒风,不怕眩晕》标题,但使用的是游戏neta了《不怕寒风,不怕眩晕》标题,但使用的是
很奇怪,被欺骗了,不是吗?但当我真正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也就是我结束游戏的那一刻,我突然发现作者处心积虑将那些毫不知情的玩家们拉入这趟冬夜列车待上三四个小时,为的却是向他们讲述几个扣人心弦而又充满细节的奇妙故事。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也在作者用意的考虑之中,但是整个流程像极了《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中那位“男读者”的遭遇:
当你在阅读伊卡洛·卡尔维诺的小说《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的时候,开头还算正常,可是后面似乎突然接上了一个毫不相关的故事,当你去找书店老板询问的时候,却无意间发现你似乎被卷入了一场严重的装订事故中,你不断地试图寻找原本小说的后续部分,得到的却是一个又一个毫不相干且没有下文的故事的开头,到最后你惊讶地发现,这几本小说的标题连在一起,居然又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小说开头。
卡尔维诺用这样一场巨大的文字骗局,将读者牵连进了他所精心策划的叙事实验中。但在其中,读者确实也收获了由metafiction带来的别样叙事体验。或许,《IOAWN4T》的作者,也希望用这样一次类似的欺骗,向卡尔维诺奉上一场怪诞的致敬。
如果在冬夜,四个旅人
1929年2月,中亚,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一条穿过草原的轨道,一趟行驶的蒸汽列车。
在一节豪华车厢中似乎正在举办着一场化装舞会。你坐在车厢座位上,戴着骷髅面具,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周围的人群。从你的自我介绍中你得知了,你是一位名叫莱拉的年长女性。而在这场舞会中,你遇见了三位客人,他们似乎都记不起自己是如何来到这趟列车的了。在交谈中,你开始聆听他们各自的故事。
—— The Slient Room。酒店中,卡洛正倚着窗户,等待着自己的情人帕特里克。卡洛是从都灵连夜赶到这里的,但对方却迟迟没有露面。当他准备去洗把脸,在经过房间的柜子时,他看到了那块帕特里克初遇卡洛时送给他的劳力士。洗完脸后,门铃声响起,一位西装革履的金发男士走了进来。两人激情相拥,在鸡尾酒和音乐的作用下,卡洛忐忑地提出了分手的要求。帕特里克似乎并不惊讶,但当两人谈到分手的原因时,分歧出现了。在两人的争执中火药味不断升级,帕特里克在离开前还不忘对卡洛报以嘲讽。卡洛怒不可遏,冲向了帕特里克。只用力一推,帕特里克整个人都向后倾倒过去,头重重地撞在吧台上,鲜血溅了满墙,再也没能动弹。卡洛大脑一片空白,慌张地走进卫生间,试图用冷水使自己镇静下来。当他回到卧室时,发现床上多出了一封信,信中提到一场化装舞会正在等待着自己。在信的旁边,还摆放着一个狗脸面具。不久后,卡洛在客厅中上吊自杀了。
The Slient Room 沉寂的房间
—— The Slow Vanishing of Lady Winterborne。长时间的辗转反侧后,瓦莱莉还是决定起床。卧室里格外阴暗,看着窗外瓢泼大雨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这一整天对瓦莱莉来说似乎都显得莫名其妙——当她吞下药片的那一刻,房间里瞬间变得阳光明朗,但过不了多久,伴随着剧烈的的头疼,房间又会恢复到之前的灰暗。更离谱的是,不断有吊唁信从门缝中塞进来。大厅走廊里,时钟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张报纸,那是来自巴黎的瓦莱莉和她的伦敦丈夫亨利·温特伯恩结婚的报道。但是,当瓦莱莉顺着记忆从温室的池塘水底打捞上自己的宠物猫后,她发现飘落在地上的报纸变成了关于亨利车祸的报道。瓦莱莉只想急切地找到丈夫,但当她打开书房的门后,只发现亨利的遗像就摆在书房的正中央。瓦莱莉抱着遗像大声哭诉,承认是自己淹死了小猫。在大厅的正中央,一封化装舞会的邀请函和一个猫脸面具在桌上陈列着。不久后,瓦莱莉倒在了大厅放药的柜子旁,再也没有醒来。
The Slow Vanishing of Lady Winterborne 温特伯恩夫人的消失
—— The Nameless Ritual。多年之前的那场手术依旧在塞缪尔医生的梦中闪回。塞缪尔还记得那场手术中,围绕着自己肤色的指责和咒骂不绝于耳。近些天,塞缪尔一直在策划一场仪式,他寄希望于通过禁术寻找一名冥界的守护者,并从他那获取无尽的知识。遵循书中的步骤,仪式成功了,镜子变成了黑色,塞缪尔走了进去,来到一片粘腻的沼泽,遍布着各种书架。塞缪尔仿佛听见了什么声音,他顺着声音找去,居然是书架上自己一家的相册。除此之外,塞缪尔还找到了许多其他自己曾经的书信或笔记。在塞缪尔把它们交给沼泽深处一只身形巨大的怪物后,一股力量居然把塞缪尔拉回了自己曾经服役的战场上。塞缪尔意识到这片战场是为了重现自己当年的过失——他抛弃了受伤的士兵,任由他们在痛苦中苟延残喘。而这次,塞缪尔没有再一走了之。吗啡、枕头和一发子弹,塞缪尔用各种方法将自己曾经的战友送往了死亡。但杀人后,塞缪尔却没有感到任何痛苦和羞愧,反而是无尽的空虚。突然间,塞缪尔回到了曾经那场手术中,只是这次躺在手术台上的,是他自己。而旁观的人群都变成了狰狞的骷髅,唱着咒语般的歌声。一阵痛苦过后,血肉模糊的塞缪尔挣扎着起身离开手术室,居然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之中,仿佛陷入了某种循环。另一个戴着金色面具的自己已经等候多时,手起刀落,将这位他口中的“空虚者”杀死后,带着收到的邀请函,走入了镜子中。
The Nameless Ritual 无名的仪式
—— If On A Winter's Night, Four Travelers。告别三人后,你来到车厢前方,你的上司满怀怒火地询问你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收集这些人的生前故事。你解释道,自己只是好奇那些痛苦、无尽的挣扎、孤独终老和被人遗忘,甚至有一些是由他们自己亲手带来的。按理说,那些自寻死亡的人是不应该出现在这节豪华车厢中的,而向他们发出邀请函的行为是不可饶恕的。上司先是暴怒,随后表示下不为例,毕竟这些自杀者似乎都有着别样的故事。而死亡列车,仍向着寒冷的冬夜驶去。对《IOAWN4T》而言,精致而深刻的故事仅仅是展现游戏魅力的其中一环。极具表现力的像素风格美术在神奇的动画演出效果加持之下让游戏拥有了更加能够撼动心灵的能力。而在其中,“温特伯恩夫人的消失”是最令我印象深刻的篇章。在令人惊艳的转场之间,整个房间的氛围在阴暗诡谲和舒畅明亮间自如地切换,让瓦莱莉夫人的精神世界具象地展示在了玩家眼前。在文本和视觉的双重维度之下,这款免费发售的游戏不遗余力地为它的受众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基里洛夫与西西弗
“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判断生命是否值得继续,这就是在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在《IOAWN4T》中,三位主角,无论经历或现实或魔幻,最终都走向了自杀的结局,这也导致了莱拉和他的上司对三人的去向产生了分歧。我们能从游戏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在冬夜列车的规则中,自杀者只配留在“最底层”。从基督教的视角来看,自杀者与谋杀者一样,都是身负罪愆之人,因为他们剥夺了人的生命尊严,以及上帝对于人生长短的决定权。但如果抛开宗教的因素,从理性主义出发探讨对于自杀行为的价值判断,则会导向一个更加严肃的哲学问题。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群魔》中,基里洛夫被称为“逻辑自杀者”。他把自杀的原因分为两种,一种是情绪性的,人由于愤恨、失望、疯狂、看破红尘而自杀。再有一种就是理性的自杀,就是从理性上认识到世界的无意义。因此,基里洛夫所思考的,是一种“观念性的自杀”,也即他自己所称的“逻辑自杀”。基里洛夫宣称:“谁要是敢于自杀,他就能识破骗局的奥秘,除此以外,别无自由。谁敢自杀,谁就是上帝。”这是一种关于存在主义的启迪性的思考。
群魔从人体内飞出冲入猪群,然后这些脱离了群魔的人就能痊愈
加缪曾将《群魔》改编成剧本。而在《西西弗神话》中,加缪则更是将基里洛夫的思考用于鼓舞一切在荒谬世界中存在的人的自由本性。加缪把人面对荒谬的态度分为三种,其一,以自杀逃避。这并不可取,因为自杀不是战胜而是失败。所以加缪完全反对这种逃避式的自杀。其二,寻求宗教性的庇护,以放纵自己的软弱,把自己无保留地交代给外部的力量。这仍是逃避,它不是自由人的态度。其三,认识到自杀是可能的,也就是认识到连生死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所以就没有理由不挺身反抗黑暗、邪恶、荒谬的行为。因为认识到自杀的意义的人,他一定也能认识到现实世界确实是充满荒谬和邪恶的。
可悲的是,《IOAWN4T》的三位旅人最终都选择了逃避式的自杀。无论是卡洛的悔恨,温特伯恩夫人的疯狂,还是塞缪尔医生向禁术寻求庇护的行为,不过都是屈服于世界荒诞和邪恶的自我放纵。而莱拉向三位发送请柬,召集他们来到化装舞会仅仅是为了听故事,可能也只是关于世界荒诞的又一次玩味罢了。
星辰也有忧郁的影子
在《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中,卡尔维诺借一位路人读者之口,表达了这样一个观点:“古时候小说结尾只有两种:男女主人公经受磨难,要么结为夫妻,要么双双死去。一切小说最终的含义都包括这两个方面:生命在继续,死亡不可避。”而在《IOAWN4T》中,作者似乎从未将第一种结局看作是一个可行的选择。在三个故事中,主角都在尽力挣扎之后,走向了死亡的终局。很有趣,《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似乎与《IOAWN4T》在叙事上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对峙:一个只描述故事的开头,而另一个则只讲述故事的结尾。
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
但是作者似乎仍有意将社会性内化于游戏叙事主题中。在游戏的官方主页中,在游戏介绍的最后,作者留下了这样一段话:“This game contains references to the thematic elements such as racism, homophobia, mental illness, ****** and suicide.”在游戏中,一切故事都围绕着“死亡”展开,但“死亡”本身并不是游戏表意的终点,反而成为了叙事的背景。在死亡列车的摇晃中,游戏通过关于同性爱情、精神疾病和肤色歧视的讲述,建构出三个截然不同的、失败的自我救赎的故事。而当我们将视角向更上空推移,则更能发现作者在历史维度上的严谨推敲——1929年,距离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已经十年之久,而下一次世界大战则会在两年之后不可预测地爆发。讽刺的是,那一年的诺贝尔和平奖,颁给了发起《巴黎非战公约》的美国国务卿凯洛格。在历史的十字路口,当时的人类已经见识过现代性是如何将社会向两极拉伸的:以功利主义为形式的理性主义为世界经济和科技的齿轮添加上了难以估量的角动量;但内禀于价值理性和工具理性的天然矛盾也为战争和种族灭绝行为埋下了种子,而社会议题将LGBT人群、罪犯和精神病患的排除,也在一些学者口中化身为了社会理性思考的象征。在不可逆的祛魅进程之下,如何为自身寻找足以委身的人道主义成为了社会少数派需要毕生思考的问题,而如游戏中破败的幻想和癫狂的死亡,不过是为这个问题撰写注解所需要付出的渺小代价而已。
生活在21世纪的我们,有幸得以用上帝视角回顾曾经的历史,并对当时人们挣扎的生活用充满诗意的文字评头论足。在梁文道《我执》的前言中,有这样一段话:
为什么爱情、死亡和战争是人类文学史上三个最重要的主题?我想是因为这三件事物都会将一个无法内化的绝对他者、一种无法掌控的陌生状态强行置入个体的生命。而如鲍德里亚所说,战争现在已变成不可见的按钮游戏,杀人不见血;而日常的死亡已经被干净文明卫生的医疗系统隔离,爱情就一枝独秀地成为今日最普遍的经验及主题,经得起无穷诠释。正如那个耳熟能详的神话:人在被创造时本是完整的同体生物,后被分成两半,孤独的一半流落世上,永远追寻那与自己完美相合的另一半。爱情是对完满的追求,而其基础是核心性的匮乏。
而在《IOAWN4T》中,三位旅人正恰好就是被爱情、死亡和战争强行置入命运的个体。游戏的介绍将自己定位为“带有恐怖元素的叙事冒险游戏”。所谓的“恐怖”,除了是对游戏氛围的描述之外,或许也是对于这种个体命运被抛性的完美注解。由邓小桦写下的这篇题为“星辰也有忧郁的影子”的前言,与远在柏林的游戏作者产生了穿越时空的呼应。
更为巧合的是,后现代主义哲学家,法国人让·鲍德里亚,正出生于1929年。
鲍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
结语
《IOAWN4T》的游玩经历,对我来说是一场美妙的骗局。这场骗局始于对卡尔维诺式元叙事游戏的好奇心,沉寂于对游戏叙事形式的误解,兴盛于剧情文本和华丽演出的经验,收尾于对严肃主题的讨论和社会性的思考。
或许,游戏为玩家带来的影响也不过如此。当柳德米拉催促你赶快入睡时,你也能说:“再等一会,我这就玩完游戏《如果在冬夜,四个旅人》了。”
If On A Winter's Night, Four Travel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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