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固的时间与空间开始消融,露出吴夕意识的一角。他将视线从这冰川的一角投出,目之所及,只看到一片无尽的白茫茫的空间,整个世界空无一物,连目光都无处安放。于是他努力挪动视线,想要从这白色的世界中寻找一个焦点。
随着时间与空间的溶解不断加快,意识也在逐渐变得清晰,他终于有了身体存在的感觉。将脑袋缓慢转动起来后,视线的搜索范围也变大不少。但仍不知过了多久,吴夕终于在这世界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块黑色圆盘状物体。
那种诡异的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再次出现了,吴夕对此几乎已经麻木。他很确定自己脑海里没有与之相关的任何记忆。正当他尝试着控制身体向圆盘靠近时,一阵开门声突然闯进了他的意识空间。
时间与空间凝结而成的冰川轰然开裂、倒塌,吴夕随之开始跌落。在他的正下方,世界被刚才的声音撕出了一道巨大的口子。裂口之外,是一片刺眼的白色光亮。就在他跌入裂口的瞬间,坠落感消失了。
黑暗再次笼罩世界,这种黑暗吴夕很熟悉,那是每个人闭上眼睛就能看见的东西,只需睁开眼便可令其消失不见。然而就是这么简单的动作,此刻却成了一道难题,横在了吴夕面前:他的左眼眼皮已完全没了知觉,右眼要稍好一点,能勉强睁开一条缝,但有什么东西正紧紧缠在他的脑门上,将双眼蒙了起来。由于离鼻子很近,吴夕能很清楚地闻到上面的草本药香。
吴夕还在思考把他弄成这样的用意,一连串轻盈的脚步声便传入耳中,有什么人从门口跑到了他身边,同时带来了一阵淡淡的……胡萝卜的清香?若不是嗅觉灵敏,加上对这味道十分熟悉,他也不可能将其从药香中分辩出来。
“呀!你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说话的人是一个女孩,声音听上去还很稚嫩。吴夕能感觉到她将手指轻轻按在了自己右眼上,然后啃了一口什么东西。咀嚼的声音很清脆,味道也很明显,现在吴夕知道,刚才闻到的胡萝卜味是哪儿来的了。
“先别动啊!”吴夕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被女孩认真无比的声音喝住了,之后,女孩一边在吴夕双眼周围一圈一圈摸索着什么,一边用困惑的语气不断嘀咕道:“奇怪,奇怪,奇怪……”
“哪儿奇怪了……”
吴夕轻声问道,他的脸被女孩挠得有些痒,于是想岔开话题让女孩动作“温柔”一些,但收效甚微。女孩确实耐心地给他解释了起来,手里的动作却一刻也没停。
“我给你眼睛上的是师父的特效药,按理来说你现在应该完全恢复了才对,但你的左眼还是完全废掉的状态,右眼却恢复了不少,奇怪。灵力还原封不动地留在眼睛周围,你的身体居然一点儿都不吸收。那你又是怎么化形成功的呢?有意思……这样!我待会儿去问问洛绍尔先生。看能不能让你留下来,跟我回去,师父肯定也对你很感兴趣。本来我们都逮到一个……”
女孩本来想夸耀些什么的,但却突然停了下来,像是差点就把什么重要的东西给说漏嘴了。但其实她说来也无妨,因为吴夕压根就没在听她讲话。
在开口说出那句“哪儿奇怪了”之后,吴夕便一直沉浸在震惊之中。在女孩滔滔不绝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仔细感受自己的身体。手掌那种属于狗狗的粘滞感消失了,手指和脚趾都重新变得灵活起来。皮肤上的绒毛也已不见,肌肤变得十分光滑,抚摸起来有一股玉石般的轻微冰凉感。还有更多不用眼睛就能感受到特征,都指向一件事——似乎是通过化形之类的手段,他又从狗变回了人,只不过没有完全恢复原状。
他现在的身体,是一副女性的躯体,根据皮肤的质感和先前发出的声音来看,这副躯体应该还处于幼年。
“算了,现在跟你说这些,你多半也听不进去。眼睛应该不痛了吧?荔枝。”
“不痛,冰冰的。”吴夕如实答道。他决定先放空大脑,什么都不想。自己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的问题,说不定能从身旁这个女孩身上轻松找到答案。他现在有些后悔自己刚才一直发呆,没认真听女孩的解释了。
这一决定的收效很快,也很明显。吴夕注意到了女孩对自己的称呼——荔枝。她居然叫自己荔枝?如果自己现在还是“荔枝”的话,桂圆她肯定也在这里了。而且多半和从自己昏迷在狗肉作坊里,到躺在这张暖和的大床上中间,一定发生过很多事。
“不疼就好。那你先坐起来,我要把你头上的绷带给拆掉。你的情况有点特殊,灵修者的药对你不起作用,只能试试常规一点的药了。”
在吴夕的配合下,女孩麻利地拆下了缠在他脑袋上的绷带,然后用一块纱布将双眼周边残余的药物清理干净。整个过程只用了两分钟不到。征询了女孩的专业意见后,吴夕终于得以睁开右眼,用这只对他而言全新的眼睛,看了世界第一眼。
当吴夕的目光首先落在女孩身上时,她正背对着吴夕,收拾刚拆下来的涂有药膏的纱布。个头跟吴夕听到声音时猜的一样,看上去也就十来岁的样子。这让吴夕想起了自己的师妹,楚遥。她和这位女孩有很多相似之处:体型、年龄、在医学方面的精通、一有机会就讲个不停的习惯等等,只不过换成楚遥来拆这个绷带的话,两分钟肯定是解决不了的。
那孩子在学习古代中药时的干劲,若是能拿出十分之一分给现代医学护理的话,她说不定已经成为一名全能的小医生了。不止一个人向她提过类似的意见,但都不影响她将全部身心投入到古籍和草药中。一些不熟悉她的人对此颇有微词,而陪伴她长大的吴夕则很清楚,楚遥在她喜欢的领域里有多用功和努力,这就足够了。
不知不觉中,吴夕的思绪又飘回了梓阳郊区的那栋小屋。如今他已恢复人形,回梓阳的方法有很多。可要想回到从前那种平静的生活里,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他跟着师父这么多年,当然知道他老人家身上有不少秘密。只不过自己向来对这些不感兴趣,所以几乎从不过问。但现在,他想不过问也不行了。他不清楚师父得罪过多少人,这次来梓阳的是胡璃他们,其实运气还算好的,至少还能沟通。可运气不会一直这么好下去,指不定哪天就来个狠角色登门拜访呢?他可不想在往后余生里,每天都得提防这些。
“对了,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呢,我叫可萝特。原型是兔子哟。”
女孩的声音将吴夕重新拉回了现实。她已经把拆下来的绷带挨着理顺,装进了一个小铁盘里。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后,没等吴夕回应,便再次将身子凑近。两人同时仔细打量起了对方。可萝特说要再检查一下吴夕的眼睛,而吴夕也借此机会看清了她的样貌。
可萝特有着一张稚嫩的娃娃脸,还挂着些许婴儿肥。要说她身上最引人注目的地方,绝对是那副边框和镜片都十分厚实的黑色圆框眼镜,由女孩那略显高大的鼻梁支撑着,几乎占据了脸庞的三分之一。巨大的圆形镜片下,两颗宝石般暗绿色的眸子正闪烁着好奇的光芒。一头齐肩的短发同样是暗绿色,脸颊上找不出化妆的痕迹,长有些许淡淡的雀斑,肤色偏白,但脸型更接近东方人。至于其他的地方,包括穿着打扮在内,则与同龄的普通女孩没有太多差别。
往后几分钟里,两人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注视”着对方。吴夕其实早就有点不好意思了,但没办法,可萝特一直没出结论,他也只能一直睁大右眼接受检查。直到他发现了可萝特的不对劲,这女孩的动作似乎凝固住了,就算自己把头歪到一边,她也没有任何反应。
这让吴夕有些紧张,医生只是看了看他的眼睛就这样了,说明事态并不寻常。见可萝特迟迟没有要说话的样子,于是他率先开口道:“那个……我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吗?”
“啊!?没有没有没有没有……”回过神来的可萝特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边后退,一边连连挥手道。说完后还捂着胸口,粗气连连,脸上像是被开水烫过一样,比吴夕还红。“我回去拿点东西,你就呆在这个房间里不要乱跑,也不要用手揉眼睛!我马上回来——”
没给吴夕开口说话的机会,女孩直接端起铁盘,匆忙离开了房间。留下他一人在原地懵圈:难不成自己眼睛里真有什么东西?
吴夕现在真的很需要一面镜子,除了弄清楚眼睛里到底有什么东西,他还想看看自己变成了什么样。除了先前确认的女孩的身体,和能握手里仔细察看的银白色长发,他身上还多出了两样新东西——尾椎骨位置的一截短短的尾巴,以及头顶上两只毛绒绒、软趴趴的耳朵。
算上原本太阳穴附近的两只,他现在有四只耳朵了,能听见声音只有其中两只人类耳朵。他曾在桃源看过相关的纪录片,妖兽在化形时,是可以选择要不要保留某些原本的外貌特征的。大部分只是作为区分人与妖兽,或者单纯为了美观的装饰。当然也有能起到特殊作用的,只是吴夕头顶那两只应该不在此列,至少目前是这样。
房间里并没有吴夕想要的镜子,唯一能装东西的床头柜和衣柜也都空无一物。他只能暂时把这个问题抛在一边,开始仔细观察起自己正身处的这个房间,希望能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这里是一个四面无窗的卧室,提供照明的是一盏现代简约风格的吊灯,方形灯罩中渗出的白光明亮而柔和,已经没有了刚睁眼时那种刺眼感,想来是眼睛太久没见过光所致。与吊灯相应的,房间中的装饰和家具都走的简约的偏欧式风格。但装修风格的简约并不意味着一切从简。至少他正盖着的这床灰白色被子就一点都不简单。被子的表面附着一层细密的绒毛,绒毛柔软顺滑至极。若仅止于此倒也没什么,神奇之处在于,无论将被子捂得多紧,无论人在里面睡多久,被子下面空间的温度都是几乎恒定的,如同泡在一池永远不会加热或变凉的温泉里,且泉水的温度和人体体温无比接近。一旦被这种被子裹住,体验过其舒适感后,就很难再从被子里脱身了。吴夕当然也不例外。
没猜错的话,这床被子用的面料,应该是一种名为“火鼠毫”的妖兽产物,曾盛产于华夏南部地区。夏可吸热,冬可御寒,且质地极其坚固,刀枪难损,火烧不坏,乃是织造衣物或是盔甲内衬的极品材料。然而当地的火鼠族群也因此几近灭绝,若不是官方及时下令禁猎,这一曾在华夏以南繁盛无比的妖兽族群,恐怕也要淹没在历史长河中了。
吴夕得知此物是在桃源博物馆的定期举行的会展上,其中一期便有几匹封装在玻璃展柜中的火鼠皮毛,据说是从盗猎者手里收缴来的。解说员对此物的属性和用途有详细的描述,要将皮毛加工成能用于织物的火鼠毫,还需要数道极其复杂的工序,吴夕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他记得当时的自己还想给楚遥弄一匹做件衣服,那孩子对温度挺敏感的,一到换季就各种犯病。但得知价格后,他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仅仅一匹篮球大小的未加工的火鼠皮毛,已足够他在梓阳最繁华的街道买一整套房子。就算有那么多闲钱,如今买卖妖兽皮毛也已是明确的违法行为,且此类案件一律由天玑组的灵修者操办,没人会蠢到为了一件皮毛去触这种眉头。
在博物馆的火鼠皮毛展区旁边,还有专门供观众体验和购入的仿制火鼠皮料。据解说员称,赝品的质地和实物比较接近,但恒温能力远不及后者,且需要一直用灵力维护。若果真如此,无论吴夕身上这床被子是真货还是假货,都足以说明一点:
这个房间的主人,绝对不简单。
舒适感会让人麻痹,吴夕也一时沉浸其中无法自拔。这几天的经历早已让他身心俱疲,他真的很需要完全放空大脑,好好睡上一觉。如同壳中正在孵化的小鸡一般,他不觉得如此舒适的被窝里会有什么危险,就算有,他也不愿起来。
迷迷糊糊中,敲门声再次响起了。吴夕不想理会,反倒有一种把头埋进被子里的冲动。但随之而来的门把手转动声让吴夕不得不打消了这一念头。
在从被窝里钻出来的过程中,吴夕听到了第二个女孩的声音,那人正在和可萝特谈笑,笑声如银铃般清脆悦耳,却让原本昏昏欲睡的吴夕瞬间清醒,全身上下的寒毛都立了起来。
那声音吴夕不可能记错的。好在他瞬间意识到了自己现在是“荔枝”,于是他强装镇定,抬头看向正朝自己走来的两人。
可萝特仍端着一个铁盘,只不过里面的绷带换成了一副眼镜。而那声音的主人则站在了床的另一边,似乎是察觉到吴夕有些害怕,于是笑吟吟地摸了摸他的头。
“不要害怕嘛小家伙,姐姐叫胡璃,是好人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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