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街头,一名身负木匣,头戴方巾的男子四处张望着,似是在躲着什么一样,弓着身子,鬼鬼祟祟的,显得极其可疑。
良和满穗结完账后离开茶楼,此时已到了正午时分,虽说暮春时节,但依旧能感到一些燥热。
由于俩人敞开心扉的缘故,顿时胃口大增,吃了好些东西。
良看满穗这走不动道的样子,实在是觉着好笑,便打趣说:“穗儿,再多吃些,就成大胖妞了!”
满穗斜瞥了他一眼,嘟着嘴,气呼呼的样子显得尤为可爱。
她举起右手,一脸幽怨地望着他,露出一副信不信我揍死你的表情。
良不为所动,心想有本事你就来揍我,我可不怕被揍。
自打他说出埋藏于心底的话之后,便再没了先前的顾虑,也终于露出了他的本性:捉弄她那不可有意思了。
附近的人见状纷纷围了上来,倒都是些看热闹的主,平日里累死累活,就喜欢看这些小情侣打情骂俏、吵吵闹闹,说不定待会儿吃饭就又有了新的谈资。
满穗见良这嬉皮笑脸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但看周边的人多了起来,她也不想丢这个人,便径直向前一把扯住他的衣襟,拉着他离开了。
众人见状一哄而散,顿时没了兴致,好不容易遇到些有意思的事儿,倒是什么也没瞧见就没了。
“良,你等着,我回去再收拾你!”
满穗心里窝火,那是气得不轻,心想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早上还说什么守护她一辈子什么的,转眼就是这死皮赖脸的样子,完全让人感受不到诚意。
良从她身上感到了冰冷的杀意,大感不妙,今儿怕是不死都得脱层皮了,果然人不能太得瑟。
俩人在一处巷子前停下,满穗朝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指了指巷子里面。
“嘘,那儿好像有什么人,鬼鬼祟祟的。”
良缓缓靠在石墙上,只探出头来,仔细观察着巷子里的情况。
他心里大概有个底,光天化日之下,东躲西藏的不是贼就是匪,不过想来扬州城的治安也不算太差,怎么这大正午的还能遇到这些家伙儿。
巷子深处,有一个瘦小的身影躲在一堆废弃的破箱子后面,只见他双手抱头,身子还在止不住地颤抖。
“良,那堆木箱子后面好像有人。”满穗贴在良身上,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由于没有带佩刀,若真要遇到那些不要命的歹徒,他心里多少还是会发怵,哪怕对方拿把菜刀,自己也很难讨到便宜。
他犹豫再三,最后在地上挑了一根较为粗壮的树棍,捡起一颗石子,朝里面走了进去。
他在靠近木箱的不远处停了下来,随后将石子朝木箱后面奋力一扔,从木箱后面瞬间传来一声惨叫。
“啊!”
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哆哆嗦嗦站起身来,良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此人背着个半人高的木匣,面黄肌瘦,头戴一顶方巾,看起来是个读书人。
书生看到眼前凶神恶煞的良,双腿顿时失了力气,开始止不住地发颤。原本肌黄的面容变得惨白,看样子是吓得不轻。
“大哥…大哥…放过我吧…我…我…再也不敢了!”
良一头雾水,对眼前之人莫名其妙的言语感到十分无语。
“光天化日的,鬼鬼祟祟躲在这种地方,想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良伸出树棍指着那书生,书生见状赶忙抱头蹲在地上,嘴里还念叨着:“哥哥哥,别打我。”
实在是被这人惹的烦了,又看他这怂样,良索性懒得管他,直接转身走了。
满穗走上前来,连忙询问他遇到什么人了,良只是摆了摆手,表示就一怂瓜蛋子。
原本蹲在地上的书生看见满穗,眼里瞬间冒出光来,一副贼兮兮的眯缝眼死死盯着她,时不时还在那对着空气念叨着什么。
最后,他鼓足了勇气,站起身来,酿酿跄跄走到二人身前。
“春儿,是你吗春儿?”
满脸疑惑的良转过头来瞪着他,一双如利剑般的眼眸,仿佛要将眼前之人洞穿。
“去去去,谁是你春儿!从一开始就在那儿胡言乱语,你这人怎这么奇怪!”
书生被良凶狠的样子吓得不轻,他原本胆子就小,如今又被这样一只恶狼死盯着,心里着实不太自在。
“爷爷爷…我真不是有意的。”
书生抱着头,似乎怕良一个没忍住就出手揍他,毕竟他浑身上下就一个脑子还算值钱,可别被这人一下子打傻了。
满穗看他这浑身哆嗦的样子,实在是于心不忍,于是轻手抓住良的胳膊,让他别吓着人家了。
她来到书生面前,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眼前之人虽然瘦骨嶙峋,模样也算不得好看,但隐约之间还是能从中看出一丝书生气来。
“想来你是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春儿。”
那书生无奈地叹了叹气,耷拉着脑袋,显得十分失落。
“唉,我本名黄汉生,是一书生,只可惜现如今这世道,书生又有什么活路呢?”
“我和春儿本是青梅竹马,住在城外附近的村子里,只恨那天杀的官兵,见我们交不起粮,就把她抓走卖去青楼了!”
名为黄汉生的书生越说越激动,他紧握住双拳,瞪大了眼睛,咬牙切齿,仿佛随时都要炸开一样。
良对他的话半信半疑,毕竟真有官兵上门抓人吗?何况就在扬州城附近。这人打从一开始就鬼鬼祟祟的,看起来十分可疑,这些话说不定也只是编造的罢了。
“那你方才为何要躲躲藏藏的?!”良瞥了他一眼,接着问道。
“我…我去青楼找她,可那姓李的纨绔,差人打我,我只得跑了出来。”
满穗有些同情这位书生,毕竟和自己心爱的人分开,又无能为力,心里确实不是滋味。
就在她想安慰些什么的时候,迎面走来一群官兵,为首的那人身披甲胄,腰间悬佩一把墨色长刀,神色犀利,模样十分凶悍。
那几个官兵略过良穗二人,将那黄汉生绑了起来。
“小子,你挺能跑啊!”
满穗忍不住上前问道:“大人,那人可是犯什么事儿了吗?”
为首的官兵本不想理会,但看满穗这清秀俊俏的模样,还是忍不住道了出来。
“这人胆大包天,出手打了我们家大人,可不得被抓么!”
书生不断挣扎着,怒目圆睁,再也没了先前胆怯的模样。
“你放屁!要不是你们把春儿抓去青楼,我会出手伤人吗!”
为首的那人一脚踹在书生腹部,书生顿时扑倒在地,咳出血来。
“小子,我劝你老实一点儿,省的遭罪受!我们大人向来清正廉洁,怎会去那风月的地方?”
“再说了,那青楼根本就没有叫春儿的姑娘,你别在这里胡说八道了!”
良穗二人四目相望,说不出话来。事情变得愈发扑朔迷离,他们不知该信谁的,但也没闲心思去管这些了,毕竟总不能和人家官府的作对吧。
官兵们将书生架起来,随后离开巷子,消失在了二人的视线中。
那姓黄的书生被架走后,满穗拉了拉良的衣襟,娇声道:“良,你说那书生的话可信吗?”
良摇了摇头。
“若要弄清楚,想必只能去青楼问问了。”
满穗狠狠瞪了他一眼,似乎在说你要敢去你今天就完了。
察觉到她冰冷的杀意,他连忙摆手,解释道:“想来也与我们没关系,还是别管这些事儿了。”
满穗迟疑了一会儿,最后也只好无奈地摊开手,应了一声:“也是。”
如今二人刚入扬州城不久,人生地不熟的,又何必为了一个行为可疑的陌生人鸣不平呢?何况对面还是官兵,是扬州城的大老爷。
俩人一同离开巷子,街上已经熙熙攘攘围满了人,似乎是来看热闹的。
角落边有一个卖菜的老翁,戴着一顶破烂斗笠,衣着简陋,就这样呆坐在那儿,默默看着围观的人群唏嘘叹息。
“造孽啊,造孽啊!”
满穗听到老翁的叹息,走上前去,问道:“老人家,您可是认识那人吗?”
老翁取下头上的斗笠,对着自己扇起一阵风来,长叹一口气后,颤巍巍道:“这人同老朽是一个村儿的,姓黄,早些年科考中举,却被城里的老爷抢了去,之后整个人就变得疯疯癫癫的。”
“那他说的春儿,是何人?”
“其实啊,那春儿早就死了!”
接着他用手遮掩着嘴,小心翼翼地说道:“被他亲手打死的。”
“他自从那件事儿之后,整个人就跟着了魔一样。反正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那天晚上村里只听得一阵惨叫,等村里人赶过去的时候那春儿就已经活生生被他打死了!”
“村里人见他这疯癫的样子,也就没有报官。说起来真要报官了,指不定人家还要顺带收点粮食呢!”
老翁从一旁拿出一只小巧的酒壶,自顾自喝了起来。
“之后他就跑到城里来了,据其他村里人说,他只要遇到漂亮的姑娘就忍不住喊人家春儿,倒也真是奇怪。”
听完老翁的话,俩人顿时呆愣在原地,脸色泛白,似是被这骇人的消息感到震惊。
良长舒一口气,抬起头默默望向空中,这吃人的乱世真不知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害得多少良人眷侣反目成仇……
良紧攥住满穗纤细的玉手,含情脉脉地望着她。
“穗儿,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在你身边。”
满穗轻哼一声。
“不信,除非你和我拉勾。”
“好。”
良拉起她的手来。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那,我们回去吧?”
“吃太多了,走不动道了!”满穗脸颊微微泛红,嘟着嘴向他撒娇。
无奈他只好蹲下身来,回头示意满穗。
“上来吧,我背你。”
满穗“不情不愿”地贴在他厚实的背上,锤了锤他的肩膀。
“走吧。”
老翁满面笑意地看着眼前卿卿我我的俩人,感慨年轻就是好啊!想当年自己和老伴儿也是这般恩爱,想到这儿,老翁神色有些落寞,便只得又拿起酒壶喝了几口。
恩爱的情侣总能让人感受到这世间的美好,哪怕这个世界早已千疮百孔、残破不全。
“良,你说那书生会死吗?”
“不知道,不过他活在这世上本就是一种煎熬吧。”
“也是。”
心爱之人被自己亲手杀死,留下自己在人世间苟延残喘,何尝不是一种痛苦呢。
“良爷这下不嫌我胖了?”
良感到脊背发凉,心想她怎么这么记仇啊,方才不过是些玩笑话啊。
“穗儿,还是多吃一些好啊,你还是太瘦了。”
他背着她就像背着一只小猫一样,完全感受不到重量,甚至就只比他从军时穿的甲胄要重上一些。
硬要说的话,也就那细嫩柔软的腿上有一些肉。
春风拂过她柔顺的发丝,裹挟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刺挠在良的面颊。
“穗儿,你好香。”
“……”
“啊!”
满穗对着他的脖颈处狠狠咬了一口,留下一个沾有胭脂的牙印。
良心里感到十分无奈,心想自己又没说错什么,怎么又跟那镇上的顽童一样,直接就上嘴了。
“说了等下回去就好好收拾你,让你得瑟。”
良默默叹了口气,似乎对自己接下来的命运感到悲哀。不过那又如何呢,即便被她狠狠教训一顿,他们依旧和往常一样。一想到这,他又放下心来,顿时感觉心情大好。
街道上的人们纷纷驻足围观着这对恩爱的眷侣,朝他们投去了羡慕的目光。此时此刻,他们就宛如盛开在尸山血海中艳丽的徘徊花,为这荒谬的世道添上了一抹靓丽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