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爺,如果說,我心中仇恨的堅冰在你拔刀救下紅兒的那一刻開始有所融化的話,閿鄉客棧中的那一夜則是真正在堅冰上打開了一道裂縫。
裂縫不大,但正好能讓陽光照進幽深的水底,照在了滿穗凍僵的靈魂之上。
……
看著你給我們端水拿瓢忙碌的樣子,我有些晃神。
我突然想起了爹爹。
記憶裡,在家裡還沒有遭災的那幾年,我洗澡之時,爹爹便忙裡忙外。一會兒端水,一會兒燒柴。忙完所有,他又站立在屋門口,背手看著屋外,一動不動,像城裡達官顯貴府邸門口的石獅子。
每每此時,屋中的娘一邊給我搓澡,一邊總不忘調笑兩句,大抵是一些“好像怕得別人趁機把穗穗偷走一樣”之類的話。
父親的回答也沒怎麼改變過,依稀都是“我家滿穗小小年紀便亭亭玉立,早早就該防著。省得哪一日好好的大白菜被登徒子抱走了”云云。
……
爹爹……
眼前蒸汽升騰,霧光靉靆,沒有人注意到我顫動的嘴唇和溼潤的眼角。
只有在沒有人看我的時候,我才敢摘掉我的面具。
……
聽聞良爺要我留下共浴,我心頭一跳。隨後便釋然了。
我現在是羊。
羊是無法拒絕狼……的吧?
你還是狼嗎?
我心裡亂麻一般,胸口好像堵了什麼,堵的我難受。
緩緩地,我褪下褲裙,又解開袍衫。很快,我就光溜溜的了。
我的臉頰有些發燒。
……
良爺,那可是我平生第一次在爹爹以外的男子面前一絲不掛。
真是便宜良爺了。
……
不過很快良爺也光溜溜的了。
那也是我平生第一次見到爹爹以外的男子在我面前一絲不掛。
小時候聽爹爹說,一個人最放鬆的時候就是泡澡的時候。
我看見你身上緊繃的肌肉緩緩放鬆,平日裡凶神惡煞的神情也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愜意下的溫良……
這不該是一隻狼的表情。
狼哪怕在歇息時,身上的殺伐氣也絕不會散去。
狼是警惕的,多疑的,不會給予任何人信任。
就像舌頭一樣。
你也帶著面具嗎?
你面具下的真容到底是什麼樣的?
愣住了神,煙斜霧橫裡,我彷彿看見了爹爹。
……
整理好情緒,我試探性地詢問起了皮影戲。
也許是久違的放鬆讓你放下了防備,也許是我積極的表現打動了你,總之,天啟大爆炸的故事從你口中傳來。
那時我才知道,原來你也沒有家了。
心口突然揪了起來。
神使鬼差地,我問出了那句話:
“假如我不復仇了,不去洛陽了,良爺能放我走嗎?”
你沉默了。
呵,我就說嘛,狼還是狼。
“這樣也好,我也能下定決心了。”
……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
夢裡爹爹帶我走街串巷,表演皮影戲。
觀眾一片叫好,很快身前的皮箱裡就被熱情的觀眾用銅錢填滿了。銅錢很快溢了出來,在我和父親腳邊堆成了小山。
夕陽下,我和爹爹開心地笑著,數著……
卻不知過了多久,夕陽西下,夜幕逐漸籠罩了大地。
我聽見了爹爹的輕嘆。
他突然站起身,一言不發,向遠處走去。
“爹爹你要去哪兒?”
我突然慌了神。
爹爹什麼都沒說,只是回頭看了我一眼,輕輕搖了搖頭。
眼眸中飽含著歉意、悲傷和不捨……
還有著溫柔。
“爹爹不要丟下我…不要丟下我……不要丟下我………”
長久以來的堅強再也難以掩蓋心頭的恐懼。我哭著,跑著,追著……
但爹爹腳步越來越快。
不久,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我跌倒在地上,無盡的黑暗像洪水般將我吞沒。
孤獨,迷惘,恐懼……
我抱著雙腿,渾身緊縮成一團。
……
夢醒了。
我摸了摸臉頰,有些溼溼的。
是淚。
我又變成了那個無家可依的人。
我攥緊了腰間的荷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