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舉起手中的相機。喀噠。
原本只是蹲在那裡的女孩抬起了頭。她的臉上處處髒汙,穿著一身黑白圖案的女僕裝。“你為什麼要做那種事?”她用磕磕絆絆的英語問道。
我放低相機,直接對上她的眼睛。她此時正蹲踞在一片廢墟中間,直直地盯著我。“因為你很漂亮。”我說道。“很美,而且還身處人類所創造出的美好造物的殘骸圍繞之間。”
“你是個賊。”她斷定。“你把我的靈魂偷走了一片關在你的魔法盒子裡了。”
“只不過是張照片。”
她眉心擰起了疙瘩。“要是你真像說的那樣覺得我很美,那就沒這麼簡單。”
我臉上有點發熱,只好換個話題。“我不是這附近的人,話說是誰修建的這些東西?”
“大師們的先祖,他們稱她為女族長,她來自大海。”
“來自另一個國家?像我一樣?”
“不是。”女孩指了指呈環狀圍繞著她的諸多石料。“從水下,深淵之底。”
我的眉毛也蹙了起來,向她邁了一步。她霍然起身。“這不是遊客該來的地方。”她說道。“你不該在這。”
我臉上露出些許微笑,繼而笑出了聲。“我又沒打算搞什麼破壞,只不過是想下去看一眼罷了。”
“下哪去?”
“沿著隧道過去,下井看看。”
女孩嘆了口氣,肩膀也垮了下來。“大師們會很生氣的。”
“為什麼?”
“因為你可能會看見什麼東西,而女族長不想被任何人看見。”
我又踏前一步。“但肯定不會有什麼實質上的傷害嘛,這樣的話他們又怎麼會知道呢?”
“他們當然會知道的。”女孩說道。“他們永遠知曉。”
我們互相瞪視了片刻。之後是女孩首先轉過了頭,慢慢消失在了臺階上面。“你已經聽到警告了,竊魂者。”
現在我又是孤身一人了,但我並不覺得孤單。光線正在逐漸黯淡,我邁步向那些石塊走去,目光不住掃視著石料邊緣。這地方以前可能是口井?或者是別的什麼樣式的通路?陰影攀附在石塊上,在深深的虛無中投出一道無休止的漆黑漩渦。我又一次舉起相機,順著取景器向外望去。
黑暗蠕動了一下,有什麼東西從深淵中回望了我一眼。
喀噠。
我死死地盯著黑暗深處。與伏行在黑暗中的未知存在緊緊對視。我看不出這是什麼東西,只知道它肯定意識到了我的存在。好奇於我的好奇心,對視的時間逐漸拖長,越來越久,最後已經到了讓人渾身不適的程度。
我渾身一陣戰慄,不由得眨了下眼。但就這麼一點功夫,那東西就不知所之了。
我把相機放到一邊,扒著邊緣趴下眺望。這地方確實沒法一眼看到底,但是可以確定之前和我對視的東西已經不在這了。興許我能在照片裡看到什麼東西?
我退後幾步,遠離廢墟,回到了向上的道路上,也就是之前女孩離開的方向上。我是來巴爾奇克海邊度假的,這裡的廢墟是一座十二世紀宮殿遺址的一部分,因其中的花園而名揚四海。按那個我開始獨自遊蕩之前聽講解時左耳聽右耳冒的導遊的說法,這地方原本是羅馬尼亞瑪麗王后的居所,那時此地還有個名號叫做“寂靜之巢”。
現在這名字倒是挺配她的。
我穿過一道拱門,又來到了一段卵石路上。午後的陽光終於刺破重雲,整個世界都明亮了起來。融融暖意總算洗掉了我渾身難以擺脫的戰慄。我敢打賭我當時看到了什麼東西——可能是什麼燃燒著的臉之類的,就是那種我們總覺得會在本來完全無害的東西上找出什麼的感覺。
我望向頭頂崖邊的建築。巴爾奇克宮殿是由一組別墅和一些其他奇特的住宅組成的建築群。倫敦的皇室居所要大得多,也讓人印象深刻的多,但是這裡的宮殿仍有值得一看的地方。在靠近岸邊的海景房中鶴立雞群的尖塔就尤其具有吸引力。
我考慮了一下要不要再稍微遊蕩一下,然後去追上旅行團。但這個計劃越想越覺得沒意思。所以我選擇徑直返回旅店裡我的房間。
我已經在巴爾奇克停留四天了。我的經紀人托馬斯向我推薦了這個地方,說是非常適合作家來此度假休養。截至目前為止這地方確實令人滿意。我的新小說已經寫好了大約三萬五千字,而且我現在還可以坐在露臺上,喝點小酒欣賞美景,好放鬆下來,進一步構思我的故事。
我已經搶出了進度,所以我今天打算出去做一點小小的探險,好好品味一下這裡的文化。
我也不好說找到的是不是我想要的。
筆記本電腦就放在桌子上。所以我想都沒想就做了件這年頭每個人都會做的事情——上網搜索了一下巴爾奇克宮殿花園的歷史。網上有一大堆貼著漂亮的照片或是關於旅遊信息的頁面,其中有一部分我來這裡之前還看過。不過今天我想找的是更特別的東西,與那個女孩所說的內容有關的東西。
她來自海淵之下……
在網上能查到這些宮殿大概建於1926到1937年之間。但是我沒找到任何和那些傾頹的石牆還有破敗的井道有關的信息。導遊也沒提到過這些東西,直接帶著旅行團走了另一個方向,但在他們都走了左邊的那個路口,我走了右邊。
很奇怪。
我拿出相機,連上電腦,屏幕上顯示出了存放照片的文件夾。我把文件複製到電腦裡。今天拍的不算太多,只有十四張照片。每一張的細節都通過數字技術完美地保存了下來。如果有需要的話,還可以進一步放大和增強圖像。
我找到了我在廢墟中間拍的照片。那女孩怒氣衝衝地盯著我,眼神似乎能自圖像中刺出。我當時在她身上看到的美也保存在了這照片裡,連帶著那一刻她的驚訝和未作遮掩的情緒。她不是什麼有意識地在鏡頭前搔首弄姿的模特,只是一個在某一刻突然意外地被相機拍到的人。
她的眼睛裡好像有什麼……
她在那地方做什麼?
我放大照片,重點觀察她的手。她的手裡攥著什麼東西,某種我當時沒注意到的東西。她當時徹底唬住了我,因為在照片上可以看到她的手已經被染成了紅色,而當時我連這點都沒注意到。
她當時抓著一顆人的心臟。
三年前,為了給新書做些調研準備,我設法拿到許可進入了手術室,旁觀三位醫生做的一場心臟移植手術。他們面對這樣一項困難任務所展現出的專業精神和技巧確實讓我重新思考了很多有關人性的看法和態度。
我至今還記得那天我看到的景象。活生生的器官在肋骨和血肉之間搏動不休。肋骨撐開器的金屬框架染上血汙。紅豔的鮮血自胸腔中流出。那時我為無法移開視線的自己感到羞愧,只能以寫作任務需要我在那裡見證來為自己的駐留辯護,我需要在那裡,我需要看清,這樣才能以見證者的視角寫作。
而現在,又一次,我渾身動彈不得。只能盯著屏幕,緊緊盯著那雙手中握著的血腥收穫。我不知道有什麼……
手機響了起來。我眨了眨眼,猛地站了起來,在口袋裡一陣摸索。是我姐姐打來的。“嗨,娜塔莉。”我接起電話說道。
“你好,吉姆。在那邊還順利嗎?”
“啊,挺好的,萬事大吉。”
“哦,但你的聲音聽起來有點亂。”
“沒有的事,我這邊都挺好的。你那邊出什麼事了嗎?”
娜塔莉笑了兩聲,我能聽到她那邊背景裡傳來的辦公室繁忙的聲音。我這位姐姐是個老師,同時也是地方自衛隊(譯者注:相當於預備役部隊)中尉。“我又被徵召了。”她說道。“又一次爆發,這次是在利物浦和切斯特。”
“上帝啊,這月已經是第三次了吧。他們給你加班費了嗎?”
“沒,還是平時那些錢。”
“你也太好了,這樣的員工他們上哪找去?”
“是啊,我知道。”
對話沉寂了下來。媽媽去年過世了。生前的她是我們幾個孩子之間的橋樑。娜到現在還會感到心痛,我能看得出來。她選擇把自己埋在工作裡,這樣就沒心思多想了。只有主知道她怎麼會突然想起來給我打電話,我猜是因為爸爸不接她電話吧。
“能聽到你的聲音真好。”我說道,發自真心的。“在這地方多少是感覺有點孤獨。”
“要的不就是這個效果嗎?”她說著又笑了起來。“不然你又要錯過截稿日了。”
我也笑了起來。“他們還是會等的。”我說道。
“那你還是別讓他們糾結等不等,按時交稿的好。”娜塔莉嗔道。
我們又停了下來。我知道她還想要說些什麼。果然她壓低了聲音又開口了。“這裡的人們都很擔心,吉姆,他們說這病可能無藥可救。”
“疫苗沒起作用嗎?”
“不,這東西……但是……唉,我們接收到了接種疫苗之後感染的病例,確實少見,但……”
“上帝啊,娜,你千萬注意要照顧好自己保護好自己,聽到了嗎?”
“聽到了……遵命。”娜塔莉嘆了口氣。“能提個建議嗎?”
“什麼?”
“你也許可以再在你那邊多呆一陣子?酒店多訂幾周,或者乾脆多訂一個月?你應該沒什麼必須要回來才能處理的東西吧?”
“真有那麼糟?”
“很可能會有。”
我用手捋了捋頭髮。娜塔莉不是那種會小題大做的人。要是什麼事讓她都很擔心,這件事一定是非常值得操心掛念的。我的視線又停在了電腦屏幕上。我眨了眨眼睛,移開了目光。
“我會認真考慮的。”我說道。“多謝提醒。”
“我也只能做這麼多了。能轉告爸爸一聲嗎?”
“沒問題,我會給他發個消息的。”
“那就再好不過了。”
我又聽到了背景中一陣噪音,然後電話就掛斷了。娜塔莉打電話的時候一般不這麼做,看來是真的發生了什麼很需要她注意的事情。
我又看向筆記本的屏幕,顯示屏上顯示的還是那女孩沾滿鮮血的雙手。不過,這次我總算能伸出手去按了按鍵,把顯示的圖片切換到了下一張。
是拍井裡的那張。
照片上其實什麼都沒有,不管當時我親眼看到的東西是什麼,那東西在鏡頭裡都沒留下一點影子。照片上只有一片漆黑,和井裡最深處一點陰影。這畫面讓我多少放鬆下來一些,又能輕鬆自如地呼吸了,就像是卸下了某種不可見的重擔一樣。
我關上了筆記本電腦。
*
當地時間凌晨一點半,我洗了個淋浴準備睡覺。
這裡的酒店的床都相當大,房間裡沒有棉被,相應的準備了薄被和毛毯。燈光還是老式的白熾燈泡,沒裝LED或是節能燈管。我鑽進了被窩,厚重的窗簾已經拉上,我最後關掉了電燈。
這邊要比英國時間早兩個小時,我還在掙扎著適應這一點。話又說回來,我刻意沒有給自己安排任何社交日程,而且我在疲勞的時候也能寫的更好。某種程度上講,我的想法會自己排列成圖像和場景,這種時候在我一口氣打完要寫的東西之前都不會停下來作什麼修改,而是選擇放任自己腦中的詞句噴薄而出。
我留著陽臺窗戶沒關,以保持室內的空氣流通。也讓我能聽到外面的陣陣濤聲。這聲音確實讓人感覺很棒。陌生,但是讓人感到輕鬆舒適,如同得到治癒一般。波浪日復一日地拍打沙灘,未來每一年,十年,每個世紀,日日皆然。
我有點好奇瑪麗王后都曾在這裡看到過些什麼?她會是那女孩說的女族長嗎?名號看起來不太對的上,而且那些遺蹟看起來相當古老,遠比宮殿要古老得多。那裡的石料只是堆砌在一起,沒有像後世的石工作業一樣加以打磨和修飾。不管這地方以前生活的是什麼人,他們生活的年代都非常非常古老。
我又想到了自己正在寫的東西。這是本犯罪小說。內容包括幾宗多重謀殺案和一位嗜酒如命的警探。也許我能在裡面加入點關於一趟東歐之行和一口古怪的井之類的橋段進去,寫點……
地板吱嘎響了一聲,而我騰的一下在床上坐得筆直。呼吸粗重,心跳劇烈。“誰在那?”我大聲問道。
無人應聲。
“有人嗎?”我又出聲問道。
一陣輕風捲動了窗簾。讓我能略微窺見屋外的景象。海風輕撫著我手臂上的毛髮。我的目光又移向陽臺,在那裡,如同刀刃般劃破黑暗的銀白月光就像是被什麼東西吸收了一樣,突然消失的無影無蹤。窗簾發出些許摩擦聲,被拉回了原處,但轉眼我就看到一個影影綽綽的非人之物站在了窗前。我意識到我知道來者是誰了。
“你就是那女族長。”我壓低了聲音說。“在下面和我對視的就是你。”
那東西沒說話,只是又往屋子裡邁了一步。就著投進來的月光,我能看到一雙眼睛和一張看起來確實像人的臉,甚至能看出肯定是女性。但是那身體結構高的離譜,充滿著按道理不可能存在的力量感,行進間身體也沒有一絲上下起伏。她就這樣滑到了我面前,略微張開的嘴裡獠牙密佈。“你從我這偷了東西。”她用一種緩慢的,嘶嘶作響的聲音低聲咆哮。
我本能地畏縮起來。在毯子裡縮的更深了些,就好像這能有什麼保護作用一樣。“我不是……我不是有意去……”
“無所謂了。”女族長現在已經離得很近了,她俯下身體,把縮在床上的我籠罩在陰影中。她伸出一隻手,利爪抵住了我的胸膛。我感覺到了她的力量,我想要掙扎抵抗但是遠無法匹敵的力量。“躺下吧,閉上眼睛,在夢裡想著你那些愚蠢的小故事吧。這副血肉不該由你使用,應該為了更有價值的目標重塑。”
“我不理解,我……”
“你的身體已經理解了,但是你的意志還不清醒。你們的種族在誕生之初就應受誡命,你甚至可能還記得那些話,但是你的先祖們汙染了你們的傳承,現在,你甚至還想反叛。”
我被摁在了床墊上。爪尖微微刺破了皮膚,留下淺淺的傷口,隨後搭在了我的肋骨上。心臟砰砰直跳,驅動著我的身體想要逃跑。但我渾身上下動彈不得,只能感覺到女族長的手中似乎有什麼蟲子似的東西在我身上蠕動。那東西身上沾了我的血,在我的身體和她的手之間扭動不休。
“你會煥然一新的。”女族長說道。“但是首先,我們會飽餐一頓。”
那蟲子鑽進了我的身體,撕咬著我的血肉。這鬼東西一路啃噬鑽進我的胸腔的時候我開始大聲尖叫。隨著它在我身體裡不斷切割撕咬,狼吞虎嚥吃下一切能發現的我的零件,我開始咳嗽,呼吸困難。漸漸地,我嚐到了自己的血和膽汁的味道。
但我還沒死,相反的是,我得到了鏈接和重塑。通過血脈的連結,我成為了女族長的一部分,我開始理解這一切了。
你曾經擁有自由意志,但你浪費了這份禮贈,現在,它要被收回了。
我聽到了這些話,但它們並不是用聲音說出來的。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心智邊還有其他的意志存在,悠久歲月以來積累下來的面孔和名字,全都堆疊在一起,在女族長體內盤旋,蠕動。他們的記憶和聲音現在都是她的一部分在他們被吞噬的時候就和女族長連結在了一起,之後又被女族長所鎮壓征服。
我身上也會發生這種事嗎?
之後會的。但是首先,你會成為我們新的血肉寄主。你的記憶將會被添加到我們對你的族群的瞭解和學識之中。
在這一瞬間我才意識到自己犯了個大錯誤。女族長真正吞吃的不是心臟,而是生命,是我們人性的本質和精華所在,是我們的存在本身!
我欣然接受了這份絕望。一位真正的作家絕不會想要遺忘什麼,也不會想要被遺忘。你可以說這是我們的自戀情結,是我們的傲慢乃至缺陷。但我們寫下作品就是為了銘記什麼,也是為了青史留名,被人銘記。
我能感覺到我的記憶和想法正在被篩選核驗。如同血液一般汩汩流入這位為我們的歷史和宗教所遺忘的,但卻是活生生的太古者之中,成為她存在的一部分。如此一來,我也將會迷失分解在一片由她攝取的微不足道的養分所匯成的海洋中。
你那些想法純屬妄自尊大,是種需要被淨化的汙穢,而你對於自身獨立性和個性的執迷堪稱先天缺陷。
在我的過去逐漸被拆解吞噬的時候,我看到了記憶中的些許浮光掠影。我看到自己追著父母從山坡上跑下來,那時候的我人矮腿短,跑著跑著摔了一跤傷了膝蓋。我看到當年的自己嚎啕大哭,抽泣到渾身顫抖。
現在的我淚流滿面,直勾勾地盯著女族長,看著她將我拆解,重鑄,最終將我徹底轉變成她的馬前卒,生命意義唯有貫徹她的意志。我現在徹底理解了她的目的——我的目的。我將會成為信使,將會成為恐怖與悲哀的先鋒。那些接受我們的人將得以倖存,而那些抱著他們百無一是,自私自利的社會觀點不肯放手的人將難逃一死。
我感覺自己好像在下墜,在加速衝向我命定的——
突然響起的刺耳尖叫彷彿劃破了一切。猛然間,我就好像……
驚醒過來了?
我眨了眨眼睛。黑暗包圍著我。我的胸口上沒有感覺到重量,我的房間裡也沒感覺到他人存在。剛才的是夢嗎?是從我的靈魂深處哪個角落裡翻湧出來的詭異的噩夢?
這地方是哪?
我的名字是什麼來著?
床頭櫃上,一隻鬧鐘突然衝我吵鬧起來,我打開燈想要坐起身。毯子和薄被已經被擰成了亂七八糟的一堆亂麻,看著跟我在裡面打過一仗似的。我走進洗手間,站在了鏡子前面。
我打開了洗手間的燈。
我的臉上和胸前到處都是傷口,弄得一團糟。本來該是我心臟跳動的地方現在留下了一個血淋淋的洞,我甚至能看到白色的肋骨和撕開的血肉。
按說我早該死透了,但我還活著。
有什麼東西在那個空洞裡跳動著,在我所剩不多的人性中搏動著。我們現在被綁在一起,生死同命,直到時機到來我們該去——
不!我現在不想想這個!
浴室裡面的導軌上掛著一件襯衫,我伸手夠下來穿在身上。暫時遮掩住了我恐怖的身體。我大概也能忘掉這個,就像我忘掉其他所有那些事一樣。
我到底是誰,見鬼!
有些記憶似乎在一點點回歸,都是些最近的記憶。一個女孩在城堡的廢墟間伏行。被我拍下了照片。她當時很漂亮。她很美。她的眼睛有些不一樣,我的鏡頭在她的眼睛裡捕捉到了什麼閃閃發亮的東西。
她的注視有些特別……
我能在自己的腦海中看到畫面,從這個角度看起來那雙眼睛中似乎還有什麼也在向外眺望。就好像她的眼睛不只是心靈的窗戶,而且是同時為兩個靈魂張開的兩扇窗戶。現在的我透過相機鏡頭望著她的眼睛的時候,似乎也能略微窺探一些關於她的信息,她的過去,她的現在。眼下的她是某種異域生物的新鮮宿主。她手裡握著的正是她自己的心臟,被與我所遭遇的相同的方式取出。
她和我現在是相同的存在。
我看向我自己的眼睛,果不其然,另一個靈魂從那裡回望著我。
把視線放低,首先看到的就是水池已經成了一片血淋淋的爛攤子。我自己的心臟被扯了出去,好給我的新朋友騰出地方。但我現在可不止身體裡空了一塊,我的意志之中也被撕出了一片空隙。
我能感覺到我的意識中還有另一個聲音,現在還很安靜,但仍在持續生長,以我自己的血肉、知識和生命為它的給養。
等這東西徹底長成,它就會脫胎換骨,把已經被吃幹抹淨的我扔到一邊等著嚥氣了。
【塞姆斯的筆記:這可能是我們收集到的諸多文件中最令人不安的幾份之一。這場遭遇揭示了我們的敵人可能具有的一些非常驚人的能力。至少說明它們具有某種足以挑戰整個達爾文理論體系的,控制變異和變種的能力。我只能祈禱這份文檔中的受害者沒有被折磨太久。但不幸的是,恐怕他真的吃了很長時間苦頭。即使是現在,他還活在某個地方,在那裡備受折磨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