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法術能感覺到眼前的人對自己的友善不是偽裝出來的,於是她心中默默感謝了他口中那位不知名的薩卡茲朋友,心情終於也有些放鬆了:“那實在抱歉。我這幅模樣已經保持很久了。”
他摘下自己的眼鏡,隨意地掛在胸前的口袋邊緣:“那可不要為了一點點小事就變成別人。習慣了就麻煩了。”
“身不由己。”
“卡茲戴爾的情況我不瞭解。不過,你們不是早就被滅國了嗎?”
“但薩卡茲還沒有滅絕。”
看到她神色間流露的傷感,察覺到自己似乎有些失言,他改換了自己的語氣:“抱歉。我也只是聽說一些你們的情況。好像你們現在的情況不太妙,幾乎滿世界都是敵人。這我倒還挺驚訝的。”
聽到這番似乎在表達“我也是剛知道這件事”這一含義的歉疚,薩卡茲人冷冷地看著他,心裡甚至有點兒失望:“……有沒有人說過你說風涼話的時候很討人厭?”
“我只是陳述事實。畢竟我有不少薩卡茲朋友,所以對這種問題有些敏感。當我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好像這件事是大家的共識。但我完全不瞭解,這是真的。”
“你真是個廣交朋友的人。不是諷刺你。”
“我知道。看你這副惶惶不可終日的樣子就大概瞭解這個時代薩卡茲究竟受到怎樣的對待。說真的,我很難過。儘管我不能對你們感同身受。”
“你是站在怎樣的立場上說出這樣的話?或者你願意對著其他人這樣說嗎?”
“你覺得我是個習慣用漂亮言辭偽裝自己的人?如果是這樣……我幹嘛要在看出你的身份之後還要和你聊這麼久?我直接把你交給上面那位公爵不就好了?博得他的好感總要比一個不知名的薩卡茲的好感要強得多。”
“……抱歉。”
他沉吟一會兒,說道:“說真的,我不怎麼了解這個時代。也不習慣他們的生活方式。我和薩卡茲的區別,大概只是,我暫時沒有被當成他們的敵人。僅此而已。嗯……我原以為自己會和你們有些共同語言。不過,既然你這樣說了,看樣子,好像是我估計有誤。”
她愣了一下。年輕人突然的意興闌珊讓薩卡茲人有些措手不及。她沒來由地感覺到一絲不安,連忙道:“不,是我不該說那樣的話。我也從不是因為其他人的歸屬而敵視他們的。”
“我知道。因為你身上一點兒怒氣都沒有……蒼白,疲憊,柔弱,但又有點兒堅韌。現在倒是有點兒失魂落魄的感覺。在我印象裡,有這種神態的美人都是深夜的街頭巷尾裡容易被醉漢和流氓襲擊的對象。”
她心裡剛剛升起的愧疚又被這句胡言亂語打消了:“你說什麼呢。”
他笑了笑,溫和道:“開個玩笑。我只是好奇……你是為了什麼而傷感?即將開始的戰爭?還是薩卡茲的境遇?還是……單純習慣於為世事悲傷?”
他這句話又一次觸動了她心頭最深處的陰霾。
她緩緩閉上眼睛,逐漸露出悲傷的神色。
當她再次睜開那雙漂亮的粉色眸子,滿是悲意:“……我不理解。”
一團水霧迅速升起,卻又更快消散。
他裝作沒有看到:“哪一方面?”
“我們如今所做的一切究竟有何意義?”
“追求幸福。人要活著,想更好的活著。僅此而已。”
“如果這次戰爭,我們輸掉就好了。”
“你不是那樣想的。小姐,嗯……雖然我們素不相識,但我要提醒你,在陌生人面前露出這樣脆弱的表情,說著這種話,只會讓人更快看穿你。”
她用手巾擦拭了一下自己的眼角:“你怎麼知道這淚水不是偽裝?”
他似乎在追憶什麼,語氣裡有些緬懷:“我以前有個熟人,也像你一樣口是心非。所以我清楚。你畢竟還年輕……咳,我說這話是不是有點兒奇怪?不過也不算佔你便宜,無所謂了。重要的是……很多人這輩子都不會理解的。他們甚至都無法理解自己的一舉一動,更何況這個世界?小姐,在我看來,你能在經歷許多之前,問出這樣的問題,就比這個腐爛的大地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強了。”
“抱歉,我失態了。可……答案,是什麼?”
“站在一個理性人的角度,我現在應該回避這個問題。不過,既然咱們有緣,那我試著解開它。小姐,在思考你的問題答案之前,我們倒不妨直接跳過這個部分。你覺得,如果薩卡茲從來就沒有受到其他族群的敵視,這個世界會比現在更好嗎?”
她遲疑了一會兒,最後還是嘆道:“……應該沒什麼分別。”
“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礦石病,這個世界會比現在更好嗎?”
“……也許會?”
“看來你對這個問題也有執念。也罷,第三個問題。如果這個世界從來就沒有源石技藝,這個世界會比現在更好嗎?”
“啊……我想象不到沒有源石技藝的世界是怎樣的。”
“類似的問題我還能問出許多,而你也一定有相應的答案。所以,你一直都明白。好與壞,根源不在源石,不在族群,更不是什麼疾病造成的。大家只是在對待這些的時候表現出自己的思維方式,其中體現的是我們自己的本性。小姐,我一直堅持,那些事情都無所謂。人類的歷史是人性的歷史,這些與源石、種群都沒有關係。當然,就此,我們可以得到一個令人愉快的結論是,薩卡茲的確與其他人沒有分別。至少,你——你,必須堅信這一點,要不然,薩卡茲自己就會把自己玩完。”
“你這是在安慰我嗎?”
“我沒有那樣的風度,只是習慣陳述事實。當然,你要是覺得我在安慰你,我也承認,我說這番話時,的確有這樣的想法。”
“可現在,我們又該如何?”
“這片大地已經爛透了,小姐。很抱歉,我不能告訴你,未來的薩卡茲會如何。我也沒有預知未來的能力。只是,我希望你能好好想想。當你在見到不同種族的戰士相互廝殺,當你開始為生命的流逝而慟哭……好好想想,你的前路究竟要往何處去。把這句話,送給薩卡茲身份之下的那個更本質的你。如果你覺得這個世界已經足夠墮落,希望你能記住,期待人們的‘互相理解’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除非你希望人們是工業零件,能完美地卡合在一起。人們之間的相互理解的障壁是他們的悲哀,也是他們的幸運。哎?說到這裡,我想起來,最近維多利亞地區的工業似乎弄得不錯。我也想去見識一下啊。”
聽到他有些摸不著頭腦的興趣點,薩卡茲人露出一個她自己都沒有察覺的微笑:“聽上去你經歷很多。”
他長嘆一聲:“經歷的太多了。有時我也會懷疑我的存在。那時,我也想一死了之。但我對一個朋友承諾過,絕對不允許結束自己的生命。現在看來,真是失策。”
“你很厭世。”
他不以為然地擺擺手:“稱不上。其中有很多隱情。不過,我也不否認自己對世事的厭惡。否則,我也不會和你站在這裡談這些漫無邊際的事。你不覺得那些人很吵嗎?年復一年,明明人在變化,可卻終究沒什麼本質區別。我是找不出什麼可以改變的辦法。小姐,恕我冒犯。不過,請你站在我如今的位置考慮,若是這次讓他們得逞,你認為下一群薩卡茲人最可能是誰?”
她的臉上露出堅毅的神色:“……我應該讓這些改變。薩卡茲應當為此努力。每個人都應為此努力。”
年輕人眉毛一挑:“小姐,你果然身份不凡。”
“你只當我是個普通的薩卡茲人就好。”
“普通的薩卡茲人可說不出這樣有底氣的話,還是一邊哭一邊說。”
她的俏臉添上一抹粉色,語氣裡也多了些羞惱:“誰哭了!再說了……就算我會哭,這和身份有什麼關係?倒是你,你難道沒有為重要的東西流過淚嗎!”
聞言,他一怔,沉默了一會兒。隨後哼了一聲,翻了個白眼:“那種事誰還記得。”
看到他的反應,薩卡茲都用不著源石技藝就能讀出他的口是心非:“是有的吧?”
“不要打聽別人的私事。尤其是陌生人。”
“那好,我不問。只是……我一點兒自信都沒有。卡茲戴爾已經準備好了,但夠不夠呢?今日,或許是你我這輩子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面。居然能和一個陌生人聊這麼多,也算是豐富一下臨死前的見聞吧。”
“隨緣吧。我會一日三次為你們餐前祈禱的。別死了,薩卡茲。我可不想看到這張臉日後長在某個絞刑架的屍體上,被報紙刊登出來,那可真是白瞎了這麼好的女人。”
“……或許我該走了。”
“我看看時間……”
當他準備摸出懷錶的時候,附近的鐘樓傳來沉悶悠長的聲音。
他們不約而同地緊張起來——如果沒記錯,這場晚宴會在十點半準時結束,而他們一起度過了將近一個小時,現在只剩下一個半小時可以用來遠離這個地方。
年輕人的神情有些凝重:“是該走了。再過一會兒,可是會有慘案發生在這裡的。”
“……他們知道了?”
“何止。這場宴會就是為了收割你們才辦的。是為了表明高盧的態度——不要以為什麼事都在高盧的容忍之內。他們已經受夠了外人的刺探。無論是哪一國,哪一方勢力。”